南天門被竹內聯山做成了真正的南天門!


    虞師想踏平那裏的結果,在沙盤上已經顯露的無疑——被美式裝備武裝起來的虞師,會在南天門徹底的折戟沉沙。


    虞嘯卿在沙盤上看到了這個結果,


    於是,他垮了。


    龍文章在沙盤上贏了,可是,他其實也快垮了。


    孟煩了被龍文章爆出來的計策嚇垮了——因為兩百死士,隻有川軍團附和龍文章提出的要求,因為隻有川軍團的所有人,才會無條件的相信他們的團座。


    哦對了,最相信他們團座的,是那些從南天門上撤了下來的人。


    因為在緬甸的時候,這些人被龍文章從一群喪家之犬變成了一支有組織的部隊,因為在南天門的時候,他們這群人在龍文章的帶領下,打出了他們從未有過的自信——他們無條件的相信他們的團座,他們也一定會像龍文章所要求的的那樣:


    用炸彈炸沒前麵擋路的屍體,然後用身體擋住炸彈的衝擊,將自身當做厲鬼,打出前所未有的勝利!


    他們會變成英雄——可在這個時代中,英雄唯一的結局隻有死掉。


    “想活著……”孟煩了悲愴的望著藍天,喃喃自語:“活著,就這麽難嗎?”


    他說的想活著,是川軍團這些手足都活著,活到日本鬼子的末日,替那些在戰事中不斷鑄就了國家脊梁的戰友,看看最後的勝利。


    他說的想活著,是想讓川軍團的這些手足都活著,因為在國內戰場、在緬甸戰場、在南天門,他們這些人,真的流了太多的血啊!


    可夏天剛才有句話沒說錯:覆巢之下無完卵!


    虞師要是葬在了南天門,川軍團呢?


    可能有人會說,沙盤的推演、偵查的情報已經都將一個殘酷的事實展露在了人前,為什麽就不能規避呢?


    規避不了啊!


    虞師,一支連番號都沒有領到卻全員更換了美式裝備的步兵師,它的使命就是南天門!


    這柄戰刀,磨刀霍霍了這麽久,吞掉了這麽多的資源,為何?因為它的使命就是砍向南天門!


    這是不以虞師任何人意誌而轉移的殘酷事實。


    所以,死啦死啦、賺啦賺啦、煩啦煩啦?他們三個都看到了同樣的場景:


    血流成河、伏屍數十裏?還有……死無葬身之地!


    ……


    夏天背靠石頭,遙望著熟悉無比的南天門。


    第一次南天門作戰?他戰的義無反顧?因為他其實沒有選擇權,他把他自己當做了軍人?既然是軍人,那就守在那?為撤離的百姓、潰兵?爭取時間。


    他見證了八百從緬甸撤迴來的戰友喋血的場景,也見證了他們守住了陣地扛住了鬼子進攻的勝利,更在一個多月後見證了八百戰友死無葬身之地的痛徹心扉。


    隻是,他一直告訴自己?他們盡到了軍人職責。


    對?他們盡到了軍人的職責,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他們背水一戰爭雄,鋼刀入骨死戰,創造了虞師所有人都為之側目、震驚乃至膜拜的結局。


    但歸根結底?其實他們當時沒有選擇啊!


    而現在……


    夏天目露悲愴,龍文章的計劃?是死路當中唯一的辦法,他本應該為之叫好的?


    可……


    環望整個虞師,唯一附和要求的就是川軍團?川軍團唯一附和要求的……就是這幫子老兄弟!


    但這一次?卻有選擇的權利?所有人的信任、出生入死中積攢的情誼,成為了龍文章的羈縻——夏天和孟煩了,決定著龍文章能不能把這個計劃告訴虞嘯卿。


    他之前說:覆巢之下無完卵。


    可是,覆巢雖危,但終究有大難臨頭各自飛之說!


    而一旦選擇以小博大,那……


    就是九死一生的結局啊!


    取舍之道,無非就是舍小為大,可當自己最親的兄弟為“小”的時候,如何選?


    “抗戰會贏的,日本鬼子的好日子已經快到頭了,哪怕是沒有南天門的勝利,小鬼子也一樣會輸,哪怕南天門打不下來,8月15日,小鬼子也會投降,他們會走出南天門堅固的堡壘,以戰敗者的身份向我們投降的。”


    夏天安慰著自己,想讓自己說服自己,可是,他的眼前總會浮現一幅幅熟悉的麵孔,他們冷眼的看著他,冷漠的像是再問:


    夏賺啦,看,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鬼子呢?


    夏天說:鬼子會投降的。


    他們說:我們死無葬身之地,我們死無葬身之地啊!


    夏天羞愧的用拳頭猛砸地麵,一道道深坑在拳下出現,可這依舊無法為他下定決心——生死抉擇,不難,從驟然出現這個世界的死戰、禪達的憋屈秋活、緬甸的暢快淋漓、南天門的背水一戰,夏天早就學會了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如果需要,夏天可以毫不猶豫的去赴死,


    生死抉擇,對他來說,真的不難。


    可為一群人、為一群他的兄弟做出生死抉擇,難如登天啊!


    龍文章像是秋風裏的樹葉,搖搖晃晃艱難的到了夏天的跟前,一屁股無力的坐在了夏天的跟前。


    “你說,這時候鬼子要是往這裏砸下一枚炮彈,我們兩個是不是從此再無煩惱?”


    問的輕描淡寫,但可怕的逃避之意,卻無比的露骨。


    有時候,活著比死去更難。


    酣暢淋漓的血戰到底,壯烈殉國,死得其所——兩眼一閉,後事與我何幹?


    百戰不敢死,負萬千之望,攜千萬之願,死裏掙紮——兩眼不敢閉,唯恐玷汙逝者,難啊!


    龍文章不敢死,南天門他欠了八百座墳,欠了八百人的承諾,他不敢死,所以他卑躬屈膝,所以他……求人給他一個最正確的選擇。


    但孟煩了給不了,


    禪達收容站時,迷龍何等土豪?最終舍不得他們這群該死的混蛋,一把骰子送光了所有家當,和他們一起去追逐了希望——現在迷龍有妻有子,孟煩了敢替迷龍做出這個選擇嗎?


    阿譯曾經失魂落魄,強裝著軍官的角色,可現在的他,副團兼督導,孟煩了能替自己的兄弟做出這個選擇嗎?


    蛇屁股、要麻、豆餅、餓啦、喪啦……


    獸醫、康丫、不辣……


    這些兄弟現在在川軍團為家,他敢給這些人做出選擇嗎?


    選舍小為大?


    和他們一起赴死!


    選冷漠以對、佯裝不知?


    孟煩了不敢、不會、不能做選擇啊!


    所以,龍文章再度找上了夏天。


    夏天從來都不是一個笨人,他和孟煩了一樣的通透,但卻比孟煩了更富激情,甚至更有理想,所以龍文章找上了夏天,想讓夏天拿掉堵住了自己嘴巴的東西。


    這個東西叫沉重的背負,叫責任,叫情誼,叫信任,叫生死相依!


    他自己取不了,想讓人幫他取掉。


    孟煩了不行,現在……隻有夏天了。


    毫無疑問,從龍文章滿是逃避之意的話一開口,夏天就明白了龍文章的意圖。


    “鬼子想不到這裏有兩個一心避世的混蛋。”夏天幽幽的迴答。


    龍文章沉默,讓人窒息的沉默之後,他說:“看,這大好河山!看那山,披著青山綠水的絕望地獄!看那水,波濤洶湧,卻讓多少該死、不該的死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這大好河山,大半卻淪入日寇鐵蹄。


    這青山綠水,卻被改成了能葬下虞師的地獄。


    這水,不日將葬下虞師的所有!


    夏天悲愴,大吼:“你會欠的更多!還不完,把你切成一千塊也還不完的!”


    龍文章眸子通紅,久久不語。


    他喊著他不說的,他咆哮著說自己不會說的。


    可是,他不想看到整個虞師在那喋血。


    不想看到整個虞師死無葬身之地!


    他真不想啊!


    “還不起,還不完,這輩子還不完啦。這輩子也沒法還啦!下輩子還!下下輩子還!”


    “你還吧,你慢慢還吧,你做牛做馬還吧。”夏天瘋了似的就跑,他不敢和龍文章呆了,他怕他呆下去,會親手死掉封在龍文章嘴上的東西,讓龍文章把這些東西一股腦的倒在虞嘯卿跟前。


    夏天逃避了,龍文章慘笑,然後對著倉皇逃遁的身影高聲喊:


    “什麽是軍人?保家衛國!”


    “災難發生的時候,軍人當子啊老百姓的前麵,災難的折磨中,軍人一頭紮進災難中,拯救他們所守護的人民!”


    “什麽是軍人?保家衛國!”


    “災難發生的時候……”


    龍文章不斷的重複著夏天在南天門時候說過的那席話,從歇斯底裏到最後的喃喃低語,他看不到了夏天的蹤影,於是他更低聲的喃喃起來。


    他以為夏天會死掉自己所有的牽絆的,


    他以為夏天會堅持自己的堅持的,


    他以為……


    可夏天跑了,那個因為自己縱敵幾乎和自己翻臉的夏天跑啦!


    他絕望的喃喃著,直到夏天咬牙切齒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你就是個魔鬼!”


    龍文章艱難的抬頭,夏天那張憤慨、仇恨、扭曲的臉近乎貼著自己,他就笑,說:“你迴來啦。”


    “你就是個混蛋!”


    “都是,我們都是。”


    “我想宰了你。”夏天幽幽的癱倒在了龍文章的身邊,被整個川軍團所以靠的這個男人,早就沒有緬甸時候的彪悍和強壯了——龍文章曾說打仗太費人了,夏天深以為然,但當他靠在這個男人身上的時候,才知道他說的這話真正的意思。


    打仗太費人了,他快垮了。


    “人這一死,兩腿一蹬,屁事再不曉,挺好。”


    “你不是通靈嗎?”


    “騙你們的。”


    “你有過真話嗎?”夏天幽幽的看著龍文章,龍文章點頭又搖頭——他有過真話,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夏天長歎了一口氣,說:“斬首、特種作戰。”


    “嗯?”


    “一門以小博大、防不勝防的作戰方式,老虞說你是個近戰天才,其實你是真正的特戰天才。”夏天幽幽的說。


    “第一,承蒙誇獎,第二,我沒聽懂。”


    “一種很有趣也很殘酷但同樣很精彩的作戰方式,就像你的破局方式一樣,”夏天自顧自說著:“唯有打破常規的作戰思維才能玩得轉的一種作戰方式,老龍啊,好好的幹吧,我看好你。”


    龍文章愕然的看著夏天。


    “你不告訴垮掉的老虞,虞師隻能像你們沙盤推演的那樣,川軍團……覆巢之下無完卵,”夏天突然間輕鬆了許多:“破局的方法告訴老虞吧,咱們去練,然後以小博大,把小鬼子留給我們的毒藥,變成他們自己的毒藥!”


    龍文章繼續愕然的看著夏天。


    “不說,死一大堆,我們可能會在其中,說了,死一小堆,我們也在其中,差不多相同的結果,隻能擇優而選,對嗎?”


    “對。”


    “那不就行了?”


    “對,行了。”


    “去吧。”夏天揮手,龍文章起身,走了幾步後卻又停下,慢吞吞的說:“打完,應該差不多了吧。”


    完整的話是:這仗打完,小鬼子差不多完蛋了吧。


    “才開始,還有你發揮的餘地呢。”夏天擠出一個笑:“你可以讓以後,變得更精彩。”


    抗戰打完,一場內戰席卷,一個偉大的國家在天安門一聲“從此成立了”的聲音中,向這個世界宣告自己站了起來,而這個偉大的國家,總需要各種各樣的人才,不是嗎?


    ……


    生死抉擇,難如登天,一朝選定,渾身輕鬆。


    夏天愜意的躺在遠離人群的地方,隨手把玩著周邊的塵土,不知不覺間,他的周邊,堆起了無數小小的土堆,像連綿不斷的墳墓。


    躺在這無數墳墓環繞中,夏天卻沒有陰森森的感覺,反而覺得非常的熱鬧——看,這小子在那叫囂自己打死了多少個鬼子,那小子在那顯擺自己臨死前幹了什麽,還有一個又在那表演自己怎麽死的,死的又是多麽的壯烈,多熱鬧。


    “都吵什麽吵,老子左佩奇右葫蘆,中間紋著皮皮蝦,我顯擺了嗎?都跟我安靜點,我這來客人了!”夏天一聲喝,熱熱鬧鬧的氣氛瞬間沒了,一陣風刮過,揚土堆出的小墳包也沒了蹤影,倒是自己身上沾染了一身的塵埃,像極了常說的: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處不會染塵埃。


    夏天的客人也上門了,開口就是:“夏娃子,你咋在這。”


    “躺這多清閑呢,”夏天笑著迎上了獸醫,請獸醫和自己一樣躺下,笑著說:“你老怎麽摸到這來了。”


    “我想找煩啦,你有看到他嗎?”


    “找他幹嘛?”


    “找他幹嘛?”獸醫迷茫了起來,迷茫的看著夏天:“對啊,找他幹嘛?”


    “肯定有事唄,”夏天接口,細細的觀察著獸醫迷茫的神色,試探的問:“因為他打趣你的故事?”


    “故事?什麽故事?”獸醫一臉的迷茫。


    “就是他寫出來的那個小故事唄。對啦,你不是把寫故事的紙揣口袋了嗎?拿出來我看看。”夏天覺得有必要把孟煩了陰損的故事撕掉——這樣打趣獸醫,有些過啦。


    “啊?我找找。”獸醫翻著口袋,從口袋裏翻出來了好幾份折起來的紙張,獸醫手忙腳亂的想要展開,夏天看著獸醫突然的老態和健忘,心中不忍,從獸醫手裏接了過來,說:“我自己來。”


    他一份份的打開。


    這份不是,是老獸醫寫給兒子的,


    那份也不是,還是老獸醫寫給兒子的,


    這份也不是,是他兒子寫來的,


    這份也不是,是他兒子戰友寫……


    夏天瞬間呆住,被黑色的字體瞬間奪神。


    “找到了嗎?煩啦是寫的什麽故事?我咋就忘了呐?”獸醫看夏天沒有動靜,催促得問。


    夏天輕手折信,慢慢疊好後,深深的看著老獸醫那張苦大仇深的臉,突然叫出聲:“爹。”


    “啊?”老獸醫詫異。


    “大(爹)。”夏天再喊。


    “誒。”老獸醫下意識的應聲,隨即卻怔住,許久許久不曾動彈。


    夏天突然靠在老獸醫的身上,喊著:“大,咱們迴去,祭旗坡那還有一群不孝子等著叫你爹!”


    獸醫驟然間……


    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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