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槍聲驚醒了正在試圖匯入大路的隊伍。


    “尖兵!帶人過去查看!”


    “是!”


    尖兵夏天帶著幾個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撲了過去,許久後,在那條讓人為之迷戀的馬路上,夏天看到了讓人滴血的畫麵:


    幾十個鬼子正在肆意的“清理”著上百具穿著邋遢的屍體,所謂的清理是補刀,不管是死者、還是裝死的亦或者是受傷的,他們用上著刺刀的武器一個個的紮下去,在大笑中結束一條條還在掙紮著的生命。


    在遠處,還能看到狂奔的人影,他們像野獸一樣在狂奔,卻沒有野獸該有的野性,身後的袍澤倒在了那裏,他們卻不敢折迴去為袍澤報仇。


    他們隻有一個願望:


    跑!


    逃離這裏,逃離鬼子的魔爪,讓後麵的人替他們去死——哦對了,他們其實忘了,他們現在已經是後麵的人了。


    “那是我們的主力。”煩啦低沉的說。


    “我有個錯覺,他們是潰兵,我們才是主力。”夏天幽幽的說。


    煩啦他們在那一瞬間死寂了起來——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們是炮灰,被編入川軍團、來緬甸等待從炮灰洗禮成正規軍。


    而他們,沒有經過虞嘯卿的洗禮,卻被一個冒牌貨帶著在滿世界和鬼子打仗——以往他們習慣用人命甩開碰到和接觸的鬼子,但他們現在更習慣幹掉碰到和接觸到的鬼子。


    而這一切……


    孟煩了深唿吸一口氣,說:“鬼子已經咬到了主力的尾巴,他們的戰線一定拉的很長,這裏的鬼子應該是偵察兵,他們的目的就是不斷撕咬著主力,像放血一樣不斷讓主力衰弱。”


    孟煩了口中的主力,是指這個戰線上的國軍,不是緬北走野人山的杜聿明部——死啦死啦在私底下咒罵過杜聿明,又說杜聿明和他們一樣,都是想家想瘋了的傻子,真正該罵的不是他。


    夏天判斷著鬼子的人數,說:“是偵察兵,我們吃掉他們?”


    孟煩了斜了夏天一眼:“就我們幾個?”


    夏天閉嘴,但心裏有一團火在燒。


    他距離成為一個合格的軍官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孟煩了從徐州會戰起參軍?一次次的潰逃讓他學會了打敗仗?但至少具備相應的軍事能力,煩啦在這個時候做出了決定:“夏天在這繼續盯著鬼子?迷龍?你呆在這聽夏天的。”


    說完後,孟煩了補充了一句:“夏天要是想整死這些鬼子?你就整死他!”


    迷龍點頭,重複:“我整死他!”迷龍口中的整死誰?對鬼子來說的時候是真的?對自己人說的時候,往往意味著自己要和他做兄弟。


    “我們去找死啦死啦,怎麽做由死啦死啦決定。”孟煩了再次囑咐夏天:“你盯著鬼子就行,別太近了。”


    “嗯?我又不傻。還沒膨脹呢。”


    “別太近?別發瘋。”孟煩了再次婆婆媽媽的囑咐一句,才邁著瘸腿和不辣、要麻他們離去。


    待三人看不見影子了,夏天望向迷龍,說:“虧啦,啊不?龍爺,咱們想法子坑鬼子一把?”


    “我整死你。”迷龍哼哼的說。


    “真的?你看小鬼子,現在一副大獲全勝全無戒備的樣子?咱們坑他們一把?”


    “我整死你!”迷龍顯擺自己手裏的捷克式輕機槍。


    “草,拉倒?你就趴在這看小鬼子嘚瑟吧。”夏天一臉幽怨?尼瑪?你連我想說什麽都不聽。


    ……


    聽完孟煩了的匯報後,龍文章做出了和孟煩了一樣的判斷,但他卻否決了孟煩了的建議,因為孟煩了建議說:“日軍想吊在他們後麵蠶食放血,我們最好不要和他們匯合。”


    死啦死啦看著孟煩了,露出一個怪笑,說:“對,大家各走各的,死道友不死貧道對吧?從九一八開始,每次和日本人打仗,總有人這麽想著,總有人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然後,我們就失去一個又一個的地方,在地圖上將一個又一個地名劃進日戰區,劃著劃著,大好的河山就剩一小半了,還要繼續死道友不死貧道嗎?”


    死啦死啦的反詰讓孟煩了羞愧,但他隨即說:“我們隻有幾百人,我們不是救世主,是,我們贏了日軍好幾次,可我們就隻有幾百人!主力在撤,主力在潰,我們能幹嗎?我們這幾百人投進這場洪流中,一丁點的浪花都翻不出來。”


    “總有人要做點什麽的,我們千裏迢迢來到這,是為了倉皇狼狽的迴去嗎?不留下點什麽,如何對得起他們,你聽……”死啦死啦又進入到了神棍模式,他手指著天際,輕聲呢喃的說:


    “他們在罵我們呢,他們說,他們赴了國難,我們為什麽在退?他們在質問我們呢,他們問我們,為什麽不去死呢……”


    然後,他自己迴答了亡者的詰問:


    “我們怕死,我們不敢死,我們就是一群慫包,我們就會一點一點的後退,直到有一天,身後麵沒有路可退了,那時候,”死啦死啦看著孟煩了:“我們是不是該舉起手,理直氣壯的向日本人投降了?”


    “因為我們退著退著,把所有的路全退沒了!”


    死啦死啦又變得嚴肅起來,他向周圍的人說:“美國人是在支持我們,就像賺啦說的那樣,這場戰爭一定會贏,但是,如果我們是一群扶不起的阿鬥,美國人贏了,和我們有關係嗎?”


    孟煩了連退幾步,再也不語。


    周圍的士兵默默的看著自家團長的表演,聽著他的詰問,聽著他的迴答,聽著他最後的那句話,士兵們的唿吸聲變得急促。


    “打他個龜兒子滴!”


    “打他!”


    “我們聽長官的!”


    “頭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後還是一條好漢!長官,你帶我們和鬼子拚吧!我這一百斤肉,大不了撂在這裏!”


    “拚什麽拚?拚什麽拚?”死啦死啦卻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他朝叫喚的最兇的部下們噴著口水,說:“咱們是迴家,路上順便摟草打兔子!小鬼子追了咱們的人一路,碰到的都是隻顧著逃命的混蛋,你們說小鬼子現在是不是很膨脹?認為沒有人敢向著他們開槍了?”


    “咱們布置個口袋,張大口子,讓這些小鬼子一頭紮進去,順手一棍子全敲死就行了,拚什麽拚?啊?”


    “嘿嘿……”一群人傻笑了起來,是啊,跟著他們的團長,什麽時候吃過虧啊。


    於是,這支求戰心切的隊伍,在急行軍過後,就進入到了滿是歸家之人心切的大路上——當這支編製“完整”的部隊驟然出現的時候,路上的潰兵甚至以為他們碰到了主力,直到隻有四百多人的隊伍全部從林子裏走出來,潰兵們才知道他們又白白消耗了一次希望。


    ……


    在夏天的視線中,鬼子又重新上路了,他和迷龍立即吊了上去,夏天抱怨的說:“什麽情況啊?死煩啦都走了這麽久了,怎麽還不見個音信啊!”


    “他是瘸子,走的慢。”迷龍不緊不慢的迴答,絲毫不擔心死瘸子他們把他倆故意丟了的可能。


    “就是爬也該爬迴來吧……”夏天嘀咕一聲,但隨即和迷龍起身,在林子跟上了騎著單車的鬼子——鬼子的這支精銳小隊,全員自行車,吊著這支隊伍的兩人跑斷氣才能勉強跟上。


    一個多小時後,這支鬼子的小隊抵達了一小截躺著諸多屍體的路段。


    “草!特!麽!”夏天通過望遠鏡看著那一段路,嘴裏憤怒的咒罵出聲——那不是鬼子幹的,既然不是鬼子幹的,那隻有一個解釋,是自己人的內訌,隨意丟棄的物資、燃燒起來的車輛、眾多的屍體在講述著之前這裏發生了什麽。


    追兵在後,自己人卻在內訌,這樣的畫麵讓夏天有種砸掉一切的憤怒,一旁的迷龍也好不到哪去,一連串精粹的東北話從他的嘴裏罵了出來。


    “該特麽敗得這麽慘!”這是夏天能想到的最惡毒的咒罵,恨鐵不成鋼的心疼下,他隻有一個想法:該死,當兵的都該死,當官的都該死!


    鬼子並不吃驚於這樣的場景,對他們來說,中國人內訌或者槍斃逃兵留下的屍體他們見的太多了,他們甚至連一絲警惕都沒有生出,就這麽直溜溜的闖進了“內訌”過的地方。


    但突變也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槍聲驟然響起,更多的槍聲緊接著響起,四麵八方傳來的槍聲和射來的子彈,構建了一個非常好看的口袋,日軍丟棄自行車開始躲避,開始尋找掩體的時候,地上那些“死屍”突然詐屍了,他們化作了索命的惡鬼,拿著火力驚人的自動武器開始瘋狂傾瀉彈藥。


    突變讓咒罵的夏天和迷龍在第一時間住嘴,兩人看著無數從樹上射出的子彈,看著突然的詐屍打的鬼子鬼哭狼嚎,突然一齊大笑了起來——兩人絕口不提剛才詛咒的事,就當做是沒有發生過一樣。


    看著伏擊圈裏的友軍在輕易收割鬼子的狗命,夏天稱讚:“太特麽有才了,樹上、馬路周圍、馬上兩側,到處都是伏擊,純粹就是立體式的打擊嘛,小鬼子連還擊都做不到!太有才了!仗特麽就該這麽打!”


    “沒想到撤退的這些家夥中也有能人啊。”迷龍用自己的方式誇讚,但夏天卻很肯定的說:“我閉著眼睛都能猜到是死啦死啦幹的,如果主力裏麵有這樣的能人,也不至於被一個鬼子小隊追成喪家之犬!”


    戰鬥很快就進了尾聲,在最後的十來個鬼子丟下自行車開始亡命,後麵的伏兵點名似的擊倒一個又一個亡命的鬼子,但還是有七八個鬼子逃出了伏兵的射程,拚命向後逃竄。


    “活該咱們兄弟兩發財啊!我特麽應該叫發啦發啦!”夏天雙眼冒光的給武器上膛,迷龍亦然,用最快的速度將機槍架好,然後等待鬼子上門——看著鬼子亡命般的奔入自己射程,迷龍發誓,這絕對是比當新郎還要過癮的感覺。


    雖然他沒當過新郎。


    自以為逃出升天的鬼子用吃奶的勁在狂奔,但他們怎麽也想不到,他們奔向的並不是生路,而是彈雨交織的死亡地獄。


    湯姆森衝鋒槍和捷克式輕機槍開始咆哮,潑瓢而出的彈雨將這群自以為逃出了絕地生出了劫後餘生之感的鬼子再次從天堂打進了地獄,一個個不斷的橫屍在了馬路上,像極了他們之前輕易擊殺的一堆堆國軍士兵。


    沒有一個還能站著的鬼子了,夏天換上了m1伽蘭德步槍,開始補槍,朝可疑的目標打出一顆顆子彈,邊開火他邊說:“天道好輪迴,敢問蒼天繞過誰!”


    “對,老天爺繞過誰?欠了我們的,遲早都到還迴來!”更換彈匣的迷龍咬牙切齒的附和。


    這是一場屠殺似的伏擊,驍勇善戰的鬼子以前所未有的狼狽姿勢被伏擊——葬送了他們的是自大,而自大的代價就是他們以全滅的結局,都沒有擊傷一個伏兵。


    這本來就是不該、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這個伏擊圈設置的太潦草了,伏兵躲在樹上、馬路兩側、馬路上裝死的行為,太不專業了,隻要按照常規的行軍隊列,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可偏偏,多日放血似的追擊讓鬼子將他們追擊的目標當成了一群待宰的羔羊,於是,當一群野獸從叢林裏殺出來後,本以為自己是餓狼的鬼子,瞬間成了一堆注定腐爛的爛肉!


    又是一場勝利,對叢林裏走出來的這支隊伍的所有人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正常了,可對在馬路上狼狽行軍、時時需要忍受鬼子一次次撕咬的“主力”來說,這就是一場夢境。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看到的是: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子在送死。


    緊接著他們想:有這些傻子給他們斷後,正好能安全的跑一段路。


    但隨後發生的事實,卻讓他們如墜夢幻,那些一次次撕咬他們,讓他們一次次狼狽逃竄、一次次丟下了諸多戰友的鬼子,被全殲了!


    “那是誰的部隊?我要跟著他們!”


    於是,主力的潰兵們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


    夏天從尖兵變成了後衛。


    他的身後是鬼子——隔著一個山頭的鬼子,在昨天前,鬼子追了上來,他們極有可能是懷著報複的心理追上來的,畢竟那些被刻意擊中堆放的屍體,明顯就是對他們的挑釁。


    夏天當時想築京觀的,迷龍問什麽是京觀,煩啦迴答:


    “把腦袋割下來堆在一起就是京觀了。”


    然後,他被自己的戰友狠揍了一頓,這個想法隻能變成奢想,死啦死啦戲謔的丟給夏天一把砍刀,建議夏天自己來,夏天扭頭就跑,京觀的事自然沒有了下文,但他們還是以主人翁的精神,帶著“善意”將一具具日軍的屍體擺放好。


    這在鬼子看來明顯就是挑釁!


    於是,後麵的鬼子發了瘋的追了上來,試圖用掩殺、追殺三千裏的方式來發泄怒火,但他們一頭撞進了銅牆鐵壁中,沒有攜帶重武器的鬼子,麵對著優勢極大的自動火力,秒身寸——秒慫,丟了下十幾具屍體後,再也不敢貼近追了,隻能隔著一個山頭,帶著憋火吊在後麵。


    而在當天夜裏,死啦死啦就帶人衝向了追擊的日軍。


    結果自然是以日軍失利告終,再次丟下了十幾具屍體後,日軍再也不敢在晚上和這支“潰軍”比鄰而居了,就連白天追擊的時候,都顯得小心翼翼,生怕又鬧出幺蛾子來。


    綜上,本應該戰鬥不斷的後衛,成為了一個非常悠閑的職業,悠閑到隔一個小時,前麵的王八蛋就搶著過來和後衛換崗。


    要麻、不辣他們帶著三十多個人過來了,還走了阿譯和孟煩了帶著的人,隻留下最專業的後衛夏天。


    “好消息,好消息,咱們的隊伍又擴大了。”要麻樂嗬嗬的向夏天說:“現在有一千人了!真正一個團了!”


    “意料之中。”夏天很淡定,潰兵之所以叫潰兵,就是因為潰不成軍,而軍隊隻有抱團後才能給每一個個體安全感,這麽強大的一個團隊在這,潰兵很自容的會匯入其中。


    當然,夏天心裏也為死啦死啦高興,有這麽多人,上麵隻要腦子沒進水,肯定不介意在兵力捉襟見肘的時候給一個團長籠絡人心吧?


    “還有一個事,”不辣插話說:“翻過這座山就到了南天門了,死啦死啦說過了南天門下就是怒江,怒江上麵有一座橋叫行天渡,過了行天渡就能到禪達了。”


    夏天並沒有開心的意思,他說:“咱們離開禪達才幾天?現在又灰溜溜的迴來了,有什麽可高興的?”


    “你怎麽跟煩啦一個德性!”不辣不滿的嘀咕。


    夏天不理會不辣得嘀咕,心裏卻歎息,當初從禪達離開去緬甸,飛機上幾個小時,可迴來,卻走了幾天不說,還走過了遍地屍骨的路——他曾慶幸自己沒有走野人山,但當自己快要抵達離開時候的地方時,他卻在哀歎:


    敗迴來了啊!


    我們……敗迴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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