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如果故宮拒絕對此事進行迴應,他們將委托國際權威機構,先行對百瑞蓮藏品進行碳-14檢驗。現在檢驗結果已經公布了,證明該藏品的年份應該是公元1000年正負400年,恰好是宋代。

    這個結果,不光將故宮博物館和五脈逼到了牆角,而且已經重重地揮出一拳。

    兩個版本,真本是宋代,贗本是明代。現在百瑞蓮藏品被證明是宋代了,那麽故宮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絕做檢驗,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假貨。

    我有些擔心,不知道劉老爺子能不能撐過這一關。

    “你也別擔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經開始出手部署了。我不知道他能怎麽做,但拖延個幾天問題不大。”藥不然寬慰我道。

    “看來戴鶴軒這裏,今天非得有個結果不可了。”我喃喃自語,暗自握緊了拳頭。

    我們兩個驅車第二次來到戴鶴軒的江邊別墅。戴鶴軒這次接待我們,一點好臉色都沒有,上來就瞪著藥不然道:“不愧是破出五脈之人,這種手段都使得出來。”

    藥不然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承讓承讓。”

    戴鶴軒冷笑道:“可惜,你苦心孤詣,卻隻是給一個廢物創造了個機會,不覺得可惜嗎?”說完抬眼看了我一眼,滿是挑釁。

    我淡然一笑:“戴老師,咱們就別浪費時間了,開始吧。”

    “這次你若敗了,就別再來煩我了。”戴鶴軒特意提醒了一句。

    我們三個沒什麽好談的,徑直來到二樓,那麵陳列架上熱鬧依舊,不過擺的古玩已經都換過一遍位置了。戴鶴軒這是怕我上次偷偷記住位置,不想讓我占這個便宜。我心裏哂然一笑,嘴上卻沒說什麽。

    戴鶴軒拿出一根香,點燃後插在香爐裏:“和上次一樣,一炷香的時間,請你百步穿楊,射中其中最貴之物。”我穩穩站到陳列架前劃的那條線,深吸一口氣,把視線投向這三十件古玩。

    這一次,我的心平靜無比,沒有任何起伏。這些琳琅滿目的古玩,在我眼中和中山陵裏那些古碑合二為一,我左持排筆,右執墨撲,就像是在老徐家後院一樣,隻需稍加斂神,就排除掉了一切雜念,把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細節裏。無論是藥不然略帶擔憂的注視,還是戴鶴軒惡意的眼神,我都看不到了,外界的一切聯係,已被我斬斷,這個世界裏,隻有我和這個陳列架上的古玩。

    我爺爺許一城在《素鼎錄》裏曾經說過,

    “鑒寶有兩重境界,‘有我之境界’和‘無我之境界’。有我之境界,是‘我’在鑒定古玩;無我之境界,古玩自道真偽。”我原來對這段話不太理解,覺得太玄乎了,可現在我完全靜下心來掃視這些古玩,對無我之境界忽然多了一絲明悟。和從前相比,這些古物在我眼中變得更加清晰——不是視覺上的清晰,而是感覺上的清晰。瓷碗上的一絲縫隙、煙盒上的一段小螺紋、鼻煙壺上的幾點汙漬、金蟾背脊上的半枚玉錢,這些從前我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細節,如今都變得鮮明起來,無需我刻意留神,它們就自動躍入眼中。

    這大概就是所謂“古玩自道真偽”的無我境界吧。這是觀察力上的進步,也是心境的提高。

    我麵無表情地掃視著木架上的物件,十五分鍾很快就過去了。戴鶴軒迫不及待地把香根掃掉,宣布時間到,然後問我究竟有沒有射中。我緩緩抬起手指,沒有半分猶豫,指著陳列架道:“我選這個。”

    戴鶴軒見我的指頭虛晃,以為我心意猶豫,略顯得意地追問道:“你到底是選哪一格?”

    我笑道:“就是這個啊。”

    戴鶴軒怒道:“到底是哪一格,你別想拖延時間!”

    我的指頭在半空劃了一圈:“我看了一圈,戴老師您這裏最值錢的東西,莫過於這麵木架子啊。”藥不然眉毛一立,不明白我是什麽意思。戴鶴軒哈哈大笑:“小老弟,你是不是被嚇糊塗了?想認輸就直說,放著這麽多古玩不點,卻對著一個木架子說胡話。”

    “我可要買櫝還珠了。您這三十格裏的古玩,無一例外都是贗品。隻有這陳列架的木架子,堪稱是一件至寶。”

    戴鶴軒還在裝糊塗:“你到底想說什麽?”我走到陳列架前,用手拍了拍木框,嘖嘖讚歎道:“用金絲楠木打造這麽大一麵陳列架,當真是大手筆啊。”

    “金絲楠木”這四個字一出,戴鶴軒立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氣勢全無。

    這個陳列架的木框沒有刷漆,原木原色,木質呈現淡黃,黃中還帶著一點淺綠。它的紋路很清晰,線條曲線優美,而且間隔均勻,似是峰巒疊嶂,如同一幅渾然天成的山水國畫。最神奇的是紋路間隱有金絲浮現,在光線相對昏暗的展廳裏,這個特征顯得格外突出——這是典型的金絲楠木特征。

    金絲楠木是極為珍貴的木材,質地緊密,溫潤不燥,千年不腐不變色,在古代隻有皇家才有資格使用,普通人敢用的話,那叫逾製,是殺頭的罪過。

    金絲楠木製成的東西,在古董市場十分搶手,哪怕是一串楠木佛珠,都能賣出天價。若是誰能有一套金絲楠木的家具,這輩子都夠吃夠喝了。

    可惜經過長期砍伐,金絲楠木已經接近滅絕。現在國家嚴禁砍伐,市麵上早就沒有真正的新金絲楠木了。古董市場上流通的,都是從各地舊建築、舊家具上一塊塊拆下來拚湊重賣的,價格貴比黃金。我看戴鶴軒這個木架子的整體質地和色澤略有斑駁,絲有斷點,不是渾然一體,顯然也是一塊塊湊出來,拚成這麽一個架子。

    我甚至看到,陳列架其中幾排的圍木顏色發暗發陰,隱有泥紋,不由得心中冷笑。這幾片木材,一看就知道是從墳墓棺槨裏拆出來的,而且都是用得起金絲楠木的富墓大墳。戴鶴軒為了自己這個陳列架,可不知偷偷挖了多少墳,驚擾了不知多少古人。在架子四角還點綴著幾片烏黑木角,看起來好似墨點一般。這是陰沉木,有些金絲楠木因為各種原因被埋地下上千年,木料因缺氧以及高壓而被碳化成烏黑顏色,就形成了陰沉木,珍惜程度還在金絲楠木之上。

    這一麵陳列架,居然拚湊有如此之多的金絲楠木,看來這個戴鶴軒在前幾年的經曆,恐怕不隻是氣功神棍這麽簡單。可惜我不是青字門出身,對木器不太了解,不然能看出更多門道。

    藥不然興奮地湊過來:“你小子可以啊,怎麽看穿的?”

    “這不是鑒寶,而是心理詭計。”我淡淡迴答。

    之前說了,射覆考驗的不是對古玩的鑒賞能力,而是一場心理戰。那三十件古玩擺在架子上,氣勢驚人,這就是一個巧妙的心理暗示。大部分人一看到陳列架,受了暗示,就會自然而然地認為選擇限定範圍是這三十件古玩,在射覆時心無旁騖,不作他想。但仔細想想戴鶴軒開賭前那句話,他說的明明是“請你射出陳列架裏最值錢的物品”,可從來沒把木架本身排除在外。

    所以隻要參賭之人腦子裏存在“三十件”的定見,那就必敗無疑。這就是戴鶴軒設置的心理陷阱。參賭者越是心無旁騖,就敗得越慘。估計戴鶴軒從前用這一手騙過不少人。

    第一次我賭鬥的時候,心急如焚,十五分鍾連三十件古玩都看不完,更別提去注意這個木架了。第二次我完全靜下心來,這才注意到木架質地的蹊蹺,再仔細琢磨戴鶴軒的措辭,終於勘破他暗藏的玄機——那金絲楠木架子的價值,可比陳列其上的古玩值錢多了。

    可見,要破這個局,需要的不是心無旁騖的專注,而

    是買櫝還珠的勇氣。

    “你小子總算是恢複狀態了。”藥不然興奮地給了我一拳。

    戴鶴軒輸了賭鬥,麵沉如水。直到我走到他麵前,他才故作鎮定,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好,很好,我卦像裏的變數,果然是應在了你的身上。我雖洞悉宇宙真理,卻也不能不順應天意。”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勝了,請您履行諾言吧。”

    聽到這個要求,戴鶴軒眉毛一挑,眼神裏突然透出一絲狡黠:“我認輸,我會履行我的諾言。不過你到底是讓我履行哪一個諾言呢?是對黃煙煙撤訴,還是《清明上河圖》的秘密?”

    我心裏“咯噔”一聲,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劉一鳴是讓我找戴鶴軒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黃克武是讓我用大齊通寶換迴煙煙的安全。這本來是兩件事,可被戴鶴軒一攪和,我把這兩件事當成了一件事。當初戴鶴軒在開賭之前,承諾的是“我輸了,就如你所願”。故意把勝利條件說得含糊,原來卻是在這裏等著我。我千防萬防,還是被這個混蛋擺了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發,戴鶴軒重新得意洋洋起來:“你用大齊通寶換迴一次勝我的機會,讓我做一件事。沒問題,我這個人從來是信守承諾的,所以你快告訴我吧。”

    他這是成心要給我出難題。《清明上河圖》的秘密事關五脈興亡,而我又豈能坐視煙煙身陷囹圄而不顧?

    看到我不吭聲,藥不然急得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許願!”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今天早上百瑞蓮已經公布了碳-14結果,危機迫在眉睫,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一個女人和整個五脈,如何選擇是顯而易見的。

    戴鶴軒猶嫌我不夠為難,還特意補充了一句:“今天法院給我打電話,程序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你再猶豫,到時候連我可都沒辦法了。”

    我沒有片刻猶豫,開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圖》的秘密。”戴鶴軒哈哈大笑,搖頭感慨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這樣。黃小姐若是聽到這個消息,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我還沒說完呢。”我冷冷說道。這次輪到戴鶴軒一愣,我上前一步,指著自己道:“煙煙的自由,由我來替換。”

    戴鶴軒眯起眼睛:“你什麽意思?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

    “你不是想讓我入你門下,修煉黃帝內功嗎?隻要你對煙煙撤訴,我就加入,可以簽合同。

    ”

    “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你對我已經懷恨在心,我收你在門下,豈不是給自己造一個大麻煩?”

    我抬起手指:“那麽換個說法。我入你門下,推廣黃帝內功,如何?我是破獲佛頭大案的主角,五脈許家唯一的傳人,全國皆知的打假英雄,這些頭銜,換迴一個黃煙煙,難道還不夠麽?”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跟戴鶴軒這種利欲熏心的家夥,沒法談道德,那麽就聊聊好處。以我如今在國內的知名度,如果參與黃帝內功的推廣,那對他的影響力絕對是一大提振。我不信這個精於算計的家夥不動心。

    戴鶴軒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幾圈,在心裏權衡著利弊。藥不然急忙一攙我的胳膊:“許願你瘋了!簽什麽賣身契。煙煙那邊我有辦法,實在不行,咱們有的是手段讓戴鶴軒告饒!”我看他目露兇光,想到他身上還揣著一把槍,連忙把他拽開:“那種事情,我是不會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總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藥不然大吼。

    “不行。”我斷然否定。藥不然瞪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我倒忘了,你變迴原來的你,把原來的迂腐也變迴來了。”我露出一絲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來一樣迂腐,現在就不會和你聯手了。”

    和老朝奉聯手,是我最不情願的一個選擇,幾乎已經突破了我的原則。如果現在我再次順從藥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後習慣成了自然,每次碰到兩難時都妥協放棄,原則底線就會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蕩然無存。那這樣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麽區別?

    我們兩個瞪著眼睛對峙了半天,那邊戴鶴軒終於開口道:“很好,我給你準備一份合同,你把它簽了,咱們兩件事都好說。”

    “走。”我說,語氣很堅決。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夠拯救五脈和老朝奉的人,否則藥不然也不會跟我聯手,這枚籌碼,可以讓我占據主動權。

    果然,藥不然無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來已經探進懷裏的手縮了出來:“下次我先斬後奏得了,許大善人。”

    我們三個從二樓下來,在大廳坐定。戴鶴軒吩咐弟子準備出一份合同,遞給我一管筆。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將受雇於一個叫宇宙黃帝文化推廣有限公司,職位是推廣大使,薪酬什麽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點驚人——終身。

    事到如今,我也沒心情跟他逐條談判,俯身把名字簽上,還把身份證掏出來拿去複印了

    一份。

    戴鶴軒把合同簽好,心情大好。我催促他盡快履行承諾,戴鶴軒拿過電話,當著我的麵給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提出撤訴。然後他告訴我,撤訴也得有個過程,煙煙三天內肯定能放出來。

    “不知道她出來以後,發現你跑到我手下,會是什麽表情。那丫頭可是個剛烈性子。你打算怎麽跟她解釋?”戴鶴軒饒有興趣地抖了抖合同,讓弟子給收起來。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催促道:“該輪到《清明上河圖》了。”

    “哦,對了,還有這事兒呢。”

    戴鶴軒嘴裏說著,卻不著急。他端起一杯剛沏好的熱茶,吹吹茶葉,抿了一口,擱下茶杯,這才慢吞吞地說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貫本是杭州錢塘,道光十一年的進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他一生嗜畫,是繼江左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翬、王原祈——之後的山水畫大師。”

    “我們不是來聽你講家譜的。”藥不然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戴鶴軒雙手一攤:“你們不想聽,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好了。”我把藥不然按住,示意他繼續。戴鶴軒得意地瞥了眼藥不然,這才繼續說道:“我先祖戴熙擅畫花鳥、人物,以及梅竹石,名聲很大,號稱‘四王後勁’。道光年間,他時常被召進宮去,留下不少墨寶書畫。借著這層關係,故宮裏的各種珍藏他都曾經有機會見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圖》?”

    “不錯。當時有個大收藏家畢沅,他花了大價錢從陸費墀處購得《清明上河圖》,可惜後來犯了大錯,滿門抄斬,這幅畫就進了宮中。嘉慶帝特別喜歡這幅作品,把它收錄在《石渠寶笈三編》一書內。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宮作畫賀壽,天子一高興,恩準他進入禦庫觀摩。他借這個機會,終於一睹其真容。”

    陸費墀和畢沅、畢瀧兄弟的鈐印題跋我都在照片上見過,知道戴鶴軒這個傳承的次序所言不虛。

    戴鶴軒說到這裏,語氣稍微停頓了一下:“戴熙當晚迴來,神色有些古怪。他兒子戴以恆也是位丹青名家,問他有沒有看到《清明上河圖》。戴熙說了一句奇怪的話,‘張擇端燦然傑作,惜乎不全。’”

    我和藥不然聽到這一句,齊聲問道:“什麽惜乎不全?”

    戴鶴軒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掃了我們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圖》畫卷不全。故宮所藏,隻是殘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

    先祖有此一歎。”

    這一句話說出來,我頓時覺得腦袋一暈,覺得腦子被極多的信息量一下子衝垮了。先前我也想過《清明上河圖》的秘密到底是什麽,比如畫風、用筆、運墨或者某一處細節隱藏著暗號什麽的,卻從來沒想過,流傳了這麽多年的名畫,居然不是全本?!

    我飛快地在腦海裏迴想它的相關數據,故宮本的《清明上河圖》寬24.8厘米,長528厘米,絹本,兩側都被仔細裝裱過,看不出有殘缺截斷的痕跡。曆代筆記著述裏,也從未提及它是殘卷,戴熙這個觀點,可真有點石破天驚。

    “那麽,戴熙為什麽這麽說呢?有什麽憑據嗎?”我問。

    戴鶴軒搖搖頭:“戴以恆當時也是這麽問的,可是戴熙卻沒迴答,反而把他喝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清明上河圖》是天子親自收錄進《石渠寶笈三編》的珍品,誰敢多嘴非議?他說短了一截,萬一讓皇帝聽見,讓他去把畫補全,那可怎麽辦?”

    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獄雖沒有乾隆朝那麽嚴厲,但這些文人早被殺沒了膽魄,噤若寒蟬,哪敢胡亂說話。

    戴鶴軒繼續道:“當天晚上,戴熙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寫了幅字帖,寫完以後,便把它收藏起來,從不公開示人——對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齊通寶擱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裏寫的什麽?有沒有提到《清明上河圖》的殘本?”

    “都說了從不公開示人了,別說外人,連他兒子戴以恆都沒看見過。戴以恆在他的《醉蘇齋筆記》裏特意寫了這段軼事,說他父親把這副字帖藏得很緊,還告誡家裏人說,除非《清明上河圖》真相得白,才許戴家後世子孫公開此帖。戴以恆推測,自己父親可能曾親眼見過《清明上河圖》的殘本,與故宮本進行對照後,終於確定真本不全。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發現這等秘密又不敢說,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於是便把這個發現寫在字帖裏,留待後證。”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動,這是一種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膽小怕事,卻又愛惜自己名聲。他寫了字帖秘而不發,等到別人站出來證明《清明上河圖》確實是殘本,戴家子孫便可以公開此帖,證明戴熙才是這個秘密的第一發現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鶴軒又道:“戴熙後來迴到杭州養老,沒想到鬧起太平天國。他被迫投水自盡,大齊通寶從此消失,和大齊通寶擱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時失蹤,再無蹤跡。好在這段故

    事因為被戴以恆寫進筆記裏,得以流傳下來,我們戴家的人都知道。1951年國家鑒定《清明上河圖》的時候,我以一個技術員的身份參加鑒定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這個典故。不過那個時候政治氣候特殊,我不敢亂發表意見,殘本一說,我隻跟鑒定組的組長鄭振鐸先生略微提及過,可惜證據不足,他未能盡信,沒有正式提出討論。等到真本的鑒定結果一出來,我待在那裏也失去了意義,便找個借口迴南京了。”

    “殘本之說,劉一鳴也不知道嗎?”

    “我沒跟他提過,不過以他的嗅覺,肯定隱隱覺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圖》之間有什麽淵源——不然他現在也不會專程把你派來找我,對不對?”說到這裏,戴鶴軒從懷裏掏出那枚大齊通寶,讓它在指頭之間來迴滾動,“黃克武把這枚銅錢送還給我,除了示好,恐怕還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來這一枚大齊通寶,還有這麽一層寓意。這些老人,有什麽話都不明說,非要繞一個大圈子。早知道大齊通寶、戴熙、《清明上河圖》之間有這樣的關係,我可能會省掉不少麻煩。我在心裏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說完了。”戴鶴軒擱下杯子。

    “就這些?”我一愣。

    “對。”

    “說來說去,《清明上河圖》到底有沒有殘卷,根本一點證據也沒有,隻是你家傳下來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點惱火,這等於什麽都沒說。這個故事當個曆史八卦還算勉強,想用來做翻盤破局的籌碼,就實在太弱了。我狐疑地盯著戴鶴軒,看他到底又在玩什麽花樣。

    戴鶴軒雙手一攤:“我可從來沒說過我有《清明上河圖》的秘密,那隻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知道的,隻是這麽多,這還是我在家裏偶爾翻舊筆記才知道的。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連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我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用詞。

    戴鶴軒沒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話頭,不由得打了個結巴:“呃……”我毫不客氣地趁勢追擊:“你是說,戴家除了你,還有人了解這段往事?”戴鶴軒有些尷尬地喝了口茶,猶豫片刻,這才抬頭道:“哎呀,哎呀,你小子還真是敏銳。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記住,這個算是員工福利。”

    他把大齊通寶收迴到懷裏,眼睛看向天花板,這個江湖騙子第一次浮現出為難的神色,就像是劉一鳴第一次談及戴鶴軒時一樣。

    “論親戚

    的話,她算是我的侄女。不過按族譜來說,她們家是正房一脈,我隻是個分家,來往不是特別多。她叫戴海燕,是個小丫頭,比你年紀還小點。哎,怎麽說呢,那是個怪胎。”

    我心想,你還有資格說別人?

    戴鶴軒道:“她父母早亡,都是親戚家輪流養著。我看她身世可憐,想幫她一把,可那丫頭不知道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居然說什麽氣功都是騙人,都是偽科學,還說我是個騙子。我勸了她幾次,她居然跟我劃清界限,還到處投稿,要揭穿我真麵目。你說是不是怪胎。”

    真是個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斷。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過她們家是戴以恆一脈傳下來的,如果戴熙有什麽別的線索,那隻有她才會有可能知道吧。”

    “那這個戴海燕在哪裏?”

    “在上海念大學,複旦的,生物係的,現在都讀到博士了吧。”

    “生物係?”

    我和藥不然對視一眼,這個領域和古董鑒定差得可有點遠。

    戴鶴軒眼皮一翻:“怎麽了?我這個侄女智商很高,頭腦可比你們聰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經是才女。”說到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誤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學的理論中,不然她來跟我一起修煉黃帝內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懶得聽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聯係方式和地址給我。戴鶴軒道:“我先說清楚啊,你去見她,別說是我介紹的,不然……嘿嘿,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給我。”

    戴鶴軒揚頭對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給那個記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嗎?那記者叫什麽來著?”

    “鍾愛華,上海《光明日報》的。”那位弟子恭敬地說。

    我一口水差點嗆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過來。我臉色鐵青,抓住戴鶴軒的手腕道:“這個鍾愛華,來找過你?”

    “對啊,就是上禮拜。”戴鶴軒有點莫名其妙。

    “都問了些什麽?”

    戴鶴軒得意道:“問了很多。黃帝內功的最新研究進展、功法推廣班的宣傳力度、還有一些基礎氣功理論,我們談了很久,別看他年紀輕,卻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這門內功對於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重要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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