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劉一鳴領了許一城的名單,就立刻往家裏趕去。這是許一城交托的事情,可不能辦砸。他一路上一直在琢磨,這事該怎麽辦。

    古董業和別的行業不同,所賣物件不存在競爭關係,所以同行不是冤家,反而要定期互通聲氣。誰家新收了什麽寶貝,誰家藏著什麽東西,都敞亮。倘若有客人去買,這家沒有,老板就會推薦他去有的那一家。五脈身為京城古董定盤星,與諸多古董商交流最多,市麵上有什麽存貨看得一清二楚。清宗室當初找到五脈頭上,就是看中這份人脈。

    如果是沈默或藥慎行來做這事,簡單至極。隻消把名單分派給召集京城裏的五脈掌櫃們,讓他們各自去相熟的圈子打聽,不出半天就能有消息。五脈的麵子,在這圈子裏相當管用。可劉一鳴隻是一個毛頭小子,使喚不動這些掌櫃,而且萬一被藥慎行知道,就會覺察出他在偷偷幫許一城做事,麻煩不小。

    眼看走到大門口,劉一鳴還是毫無頭緒,腳步不由得變得有些沉重。他扶了扶眼鏡,一抬頭,忽然看到一個影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然後“嗖”地一下竄出來,消失在對麵的胡同裏。

    劉一鳴一推眼鏡,嘿嘿樂了。

    真是打瞌睡就送來個枕頭,讓我撞到這家夥,可見是天助我也。他毫不猶豫,抬腿也朝著那方向偷偷跟過去。

    那黑影是個孩子,比劉一鳴還小上半頭,動作卻靈活得很,在密如蜘蛛網的胡同裏七轉八拐,一點都不遲疑。劉一鳴遠遠追在後頭,好幾次差點跟丟了。好在那家夥並不防備,貼著牆角走得很急,走街串巷很快來到一處僻靜的青磚高牆拐角,等在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門口。那高牆另外一側是棟高聳的雕欄彩樓。劉一鳴定睛一看,臉色大紅,輕輕啐了一口。這是陝西巷附近的胭脂胡同,遠近聞名的煙花之地。哪怕是在這個世道,樓上還是隱隱傳來鶯歌燕語,熱鬧非凡。

    劉一鳴遠遠躲在一根電線杆後頭,探頭去看。隻見那小木門打開,從裏頭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裝扮妖豔。她見了那少年,先伸手去捏他的臉。少年也不躲閃,兩個人調笑了幾下,姿態輕佻。然後那婦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墨色小圓盒,少年精神一振,一把要抓過去。婦人卻收了迴去,少年會意,連忙從懷裏摸出一枚翡翠質地的壽星捧桃掛件,雙手遞過去。婦人接過去把玩了一下,這才把墨色圓盒交給他。

    少年拿了那盒子,如獲至寶,趕緊揣到懷裏興衝衝地往迴走。沒走兩步,沒提防旁邊有人突

    然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好你個藥來!又偷你爹的藏品出來賣!”

    那被喚作藥來的少年聽著一聲喝,嚇得筋骨一酥,差點癱坐在地。他惶然迴頭,才看到原來是劉一鳴,不由得鬆了一口氣:“我當是誰,原來是劉哥你呀。”他的京片子帶著胡同串子味兒,油滑得很。劉一鳴板著臉道:“你上次挨了十幾板子,這麽快就忘了疼了?”藥來連忙作揖:“哎喲,哎喲,我的劉哥喲,您可別說出去,咱這也是有苦衷的。您聽我慢慢道來……”他動作急了,那小盒子骨碌一下掉在地上。

    劉一鳴低頭一看,麵色大變。那墨色的圓盒上頭還寫著四個紅字兒“一顆金丹”,旁邊漆著幾朵豔麗無比的小花。劉一鳴不認識這牌子,但他認得那是罌粟花。

    這個藥來是藥慎行最小的兒子,特別得寵,脾性頑劣,經常偷家裏的小件出來賣錢。可劉一鳴沒想到,這家夥居然敢沾鴉片。劉一鳴的嗓門陡然提高:“你膽子也太大了,偷家裏東西也就算了,還拿來換福壽膏?”藥來一聽,頓時就不樂意了,抬頭糾正道:“什麽福壽膏,那都是老黃曆了。這叫一顆金丹,大連產的,日本人的技術,味兒正,帶勁兒,還不用熬,可方便了。我跟你說現在還不好買呢,若不是我跟孫姐熟……”

    劉一鳴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那不還是鴉片?這要讓你爹知道……”話未說完,藥來“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抱著大腿哀求:“隻要你別告訴我爹,讓我幹什麽都行。”劉一鳴嚇了一跳。他本來準備了一套說辭來脅迫藥來,想不到他服軟得這麽幹脆。

    藥來眼皮一翻:“咳!你拿住我的把柄,肯定要我做事。我就算苦苦哀求,你也不會鬆口。所以何必搞那些一推二請的虛文兒呢,大家都這麽忙,不如痛快點。”見他如此識相,劉一鳴忍不住笑了,開口道:“你把你爹那方關老爺銅印弄出來,我借用一下,這事我就不說出去。”藥來一聽,不由得“啊”了一聲。

    藥慎行剛出生那會兒,有人來找五脈獻寶,獻的是一方漢代的螭虎銅印,上頭刻著“壽亭侯印”四個字——看過《三國演義》的都知道,漢壽亭侯,那可是關公的爵位。這印是關老爺用過的,那還得了?五脈的人差點就要花重金買下來。說來也怪,藥慎行在旁邊突然大聲啼哭,手腳亂舞,把書架上一本書打落在地。

    負責鑒定的五脈長輩俯身一撿,發現是《後漢書》,恰好翻開在《輿服誌》中一頁。長輩一看,陡然驚醒,書上寫得很清楚,漢代規定螭虎隻有天子印可用,列

    侯之印不可能用這個。長輩再一細細查考,才知道關羽的“漢壽亭侯”,“漢壽”是地名,“亭侯”是爵位。後人無知,以為是漢/壽亭侯,斷錯了句子。那印前頭少了個“漢”字,自然是假貨無疑。

    五脈以掌眼為主業,倘若在這上麵失手,那可是顏麵盡失。藥慎行未滿一歲,就立了大功,挽救了五脈顏麵。那位前輩便把這方假印當玩具給了他。藥慎行從小到大,這印一直帶在身邊。後來藥慎行成年後接掌家族事務,索性用此印作為信物。四九城裏的玩家都知道,藥家老大有一方關老爺印,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標誌,真假倒是沒人在乎了。平時有什麽書信契約來往,藥慎行都會用此印來落款。

    劉一鳴打的主意,就是鑽這個空子,把這方印弄到手來偽造書信,指使掌櫃們去調查。

    劉一鳴本以為藥來會推脫一下,不料這小子眼珠一轉,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劉一鳴暗暗感歎這個敗家子,問他打算怎麽盜。藥來立刻來了精神,挽起袖子道:“這事好辦。我爹每天中午得睡一個小時,雷打不動,我進屋給他摘走就行。”

    “那你爹醒了不就發現了?”

    藥來得意道:“我今天偷走那件翡翠壽星掛件,是他的寶貝。等到他醒了,我往那兒一跪,說偷了您的壽星掛件去還賭債了,他肯定得數落我一下午,顧不上別的事。”

    劉一鳴一陣無語。人家被要挾的,無不是心情沮喪百般不情願,像藥來這樣主動出謀劃策的,還真沒見過。藥來看劉一鳴不吭聲,以為不信任,一拍胸脯:“咱爺們兒做事,滴水不漏,童叟無欺。”

    “好,就按你說的辦。”

    劉一鳴思前想後,覺得沒什麽破綻。計劃這東西,其實越簡單越好。藥來做慣了家賊,這點事駕輕就熟。

    藥來這人雖然性子憊懶,行動卻極有效率。他跟劉一鳴定下計劃,轉天中午居然真的把那方印給偷出來了,遞給等在大門外的劉一鳴。

    “你用完趕緊還迴來啊,我身子骨弱,未必能挨得住打。”藥來說得大義凜然,跟革命義士似的。劉一鳴仔細端詳,這家夥年紀不大,臉色已微微顯出蠟黃,袖口也煙熏火燎,不由得歎道:“藥來,不是我說你,鴉片這東西沾不得,你還是趁早戒掉吧。”

    “知道,知道,你別說出去就行。”藥來不以為然地晃了晃腦袋,一轉身往家裏走,忽然又迴過身來,“對了,你用這個,是打算偽造我爹的書信吧?”

    “是啊。”劉一鳴有把柄在手,也不打算瞞著他。

    “那你可得小心,我爹用這印的時候,會在底下墊著一粒米,蓋在紙上中間會留下一個小白點。沒這個暗記,那些掌櫃的可不認。”

    劉一鳴一驚,原來藥慎行還藏了這麽一手,不由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藥來提醒,恐怕書信一寄出去,底就漏了。

    “多謝。”劉一鳴心中浮起微微的愧意。

    藥來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盡心盡力,也是指望你盡早完事,我盡早脫身,大家都方便。你出了婁子,我肯定也得倒黴不是?”說完他哈哈一笑,轉身負手,悲壯地邁步走進院子。

    劉一鳴收了關公印,悄悄迴到自己房間。他是五脈紅字門出身,紅字門精研書畫,所以這一脈子弟的書法造詣都相當高,偽造別人筆跡那是輕而易舉。劉一鳴略抖手腕,就仿造出了十來封藥慎行的短信。然後他隻消墊上一粒米,蓋上關老爺的大印,事情就成了。

    用完了印,劉一鳴再去找藥來,發現藥來正趴在屋裏齜牙咧嘴地揉著屁股,看來又吃了一頓好打。他一見劉一鳴,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表情淒苦。劉一鳴問他怎麽樣,藥來衝自己一翹拇指,說爺們硬挨了幾十大板,麵不改色,氣不湧出,剛說完不知哪兒碰疼了,又愁眉苦臉地吸起涼氣來。劉一鳴把印遞過去,問藥慎行發現印丟了沒有。

    藥來大為不滿:“劉哥你這是看不起我,我豁出這麽大麵……不,豁出這麽大屁股去挨打,還能出問題?對了,你的事情都弄好了?”劉一鳴點點頭,藥來鬆了一口氣:“那咱們兩清了。你可別再拿這事來要挾我。”

    “你不要再碰鴉片了,這東西碰不得。”劉一鳴真心誠意地勸道。藥來眼皮一翻,敷衍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一邊勉強從床上爬起來,他得趕緊把印放迴去,免得被藥慎行發現。

    劉一鳴沒再多留,他離開五脈,把這些信親自送去京城各處的五脈店鋪。那些掌櫃的跟劉一鳴都很熟,知道他經常替家裏跑腿,藥慎行的印記也沒什麽破綻,所以一個起疑心的也沒有。劉一鳴把信一亮,他們就趕緊吩咐人去查一下。這些古董鋪子互通聲氣,一問就知道彼此最近收了什麽東西、出了什麽貨,效率高得很。

    劉一鳴花了半天,跑遍了七八家鋪子,把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這段時間政局混亂,古董市場沒什麽大買賣,所以很容易就能查清楚。調查顯示,除了裴翰林的銅磬以外,沒有任何淑慎皇貴妃墓裏失

    竊的陪葬物品在市麵上流出來過。但是許一城給他的另外一份名單,卻頗有收獲——但至於這意味著什麽,劉一鳴就看不太懂了,許一城也沒說。

    此時天色已晚,整個京城陷入一片黑暗中,隻有少數地方亮起燈來,星星點點。劉一鳴急著去找許一城匯報,就給清華園打了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卻是黃克武。黃克武說許一城這時候不在清華園,而在協和醫院。劉一鳴問那你在幹嗎,黃克武支支吾吾,說許叔派了個任務,但不能說。

    劉一鳴也不多追問,掛了電話,匆匆趕往協和醫院。許夫人在協和醫院做護士,許一城自然是去陪她了。

    協和醫院就在東單,離劉一鳴不算遠。他叫了一輛黃包車,二十來分鍾就到了。協和醫院是要害機構,政府再糊塗,也會對這裏著重保護。所以東單一帶遊蕩的奉軍殘兵不多,路燈也多,治安尚算良好。

    亂世歸亂世,老百姓也得做買賣討生活。好些原來在隆福寺、天橋、菜市口、牛街、東嶽廟等地的小攤販看中這裏清淨,都跑這裏來支攤子做生意,把路口堵了個水泄不通,跟廟會似的。

    黃包車夫不願意往裏走了,劉一鳴沒辦法,隻得下了車,自己朝裏頭擠去。此時五月光景,大風一落,溫度就上來了,微微已有了初夏的熱勁兒,各種各樣的小吃全出攤兒了,什麽冰酪、豌豆黃、酸梅湯、江米藕一字排開,吆喝聲此起彼伏,香氣四溢,好多人在這兒吃碰頭食。劉一鳴擠著往前走往,忽然看到前頭一人特別眼熟,再定睛一看,不是許一城是誰?

    劉一鳴連忙撥開人群朝那邊走去,看到許一城正站在一個粉魚兒攤兒前。劉一鳴喊了一聲,許一城看見他,做了個手勢,示意稍等片刻。老板見來了客,連忙停了打扇,口中吆喝也顧不得了,急急忙忙抄起葫蘆瓢沒命往滾水裏擠豆糊。許一城迴得頭來時,老板早已做出兩大碗粉魚兒,抄過冰涼井水遞到他的眼前。許一城從懷裏掏出一隻青花大碗,把老板的兩碗粉魚兒都兌在自己碗裏,多討要了兩抓黃瓜絲和一勺辣子,然後掏出那方大白手帕扣到碗口——前幾日的大風才歇,空氣裏的土腥味還是有點重。

    結過了飯錢,許一城端著碗過來,笑著對劉一鳴道:“媳婦加班想吃點清爽的,我出來買點夜宵。”劉一鳴剛要張口,許一城卻伸手阻止:“等會兒說。”

    兩人從人群中挪出路口,朝協和醫院走去。許一城一路小心翼翼地端著碗,腳步比平時更穩,仿佛那碗是柴窯所出的珍寶。在他前方,深沉的

    夜幕勾勒出協和主樓頂極富特色的大屋簷曲線,一排排紅柱豎向分割,儼然如同宮闕一般嚴謹而威嚴。此時醫院依舊在運轉,燈火通明,不時有醫生和擔架匆匆進出。

    兩人進了主樓,來到護士值班室。許夫人正在低頭寫著病曆。許一城把碗擱在桌子上,又摸出一副裹著布套的筷子,倒杯開水燙了一下,柔聲道:“先吃點東西吧。”許夫人抬起頭,衝丈夫笑了笑,問有沒有加辣子,許一城說加了加了,不過這東西不能吃多,對胎兒不好。

    “說得好像你比我還懂似的。”許夫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那手帕從碗口拿開,交還到許一城手裏。

    劉一鳴之前就注意到許一城這條從不離身的白手帕,這會兒才看清手帕全貌,棉製的,不算是完全素白,在一角用金色的絲線繡了一個英文單詞:peace,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許夫人是餓壞了,拿起筷子吸溜吸溜開始吃。許一城坐在旁邊,雙手擱在膝蓋上,一直在注視著她吃,眼神溫柔而平靜。一會兒工夫,粉魚就被吃了個精光。她摸摸隆起的肚子,打了個舒暢的飽嗝,這才發現劉一鳴在側,頓時變得不好意思。許一城笑著起身,拿起手帕給她擦去嘴角的幾點芝麻醬:“你這吃相,可別遺傳給孩子。”

    許夫人輕輕推了他胳膊一下:“我吃飽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了,你去忙你的吧。”然後衝劉一鳴微微點頭,重新伏案開始工作。

    許一城和劉一鳴並肩走出值班室,在側麵走廊的漢白玉欄杆旁停住了腳步。許一城向著遠方望了一會兒,轉身問劉一鳴:“調查結果出來了?”他的語調平緩,劉一鳴卻發覺,許一城邁出屋子的一瞬間,神情陡然有了變化。剛才還是一個溫和細心的丈夫,現在眉宇間卻有微微的鋒芒展露。

    劉一鳴把結果遞給他,許一城認真地翻閱片刻,露出笑意:“辛苦你了,這麽快就查到了這程度,真是不錯——藥大哥沒覺察?”劉一鳴把藥來盜印的事一說,許一城不由也笑了起來,說這個小家夥可真是個妙人,藥大哥竟然生出這麽一個兒子來,有機會應該認識一下。

    “這個對許叔你有幫助嗎?”劉一鳴忐忑不安地問。

    “有,甚至可以說是一錘定音。”許一城讚許地抖動紙頁,雙眼望向遠方的黑暗,神情愉悅。劉一鳴鬆了一口氣,他一直擔心自己沒辦好事,讓許一城失望。

    “今天辛苦你了,早點迴去休息吧,明天給你看一場好戲。”說完許一城把調查結果折疊好,和

    那方白手帕放在同一個口袋裏。劉一鳴按捺不住好奇,問說那白手帕是什麽來曆,許一城居然麵色微微露出羞赧:“這是她在上海哈佛醫學堂讀書時買的,後來送給了我,算是我們的定情信物吧。”

    “那句洋文是什麽意思?”

    “peace,意思是和平。我們的孩子,就打算叫這個名字。”許一城滿臉洋溢著幸福。劉一鳴低聲念了幾遍:“許和平,許和平……果然是個好名字。”

    “希望等到他長大的時候,已經天下太平了。”許一城長長歎息一聲,胳膊支在協和醫院的走廊扶欄上,身子朝前傾去,雙眼仰望著璀璨星空。那些星星正在以人類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移動著,緩慢而堅定,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所阻撓。

    不知為何,劉一鳴心中浮現出一種奇妙的預感,卻說不清是什麽。

    兩個人又閑談幾句,劉一鳴看看時候確實不早,便向許一城告辭。許一城叮囑他小心點,然後說具體明天怎麽安排,迴頭黃克武會通知他。劉一鳴本來想問問黃克武在幹嗎,不過想想以許一城的風格,塵埃落定前應該不會輕易說出,於是作罷。

    他孤身走出協和醫院的大門,正琢磨著是叫一輛黃包車還是溜達迴去。突然一隻手猛然從後麵伸過來,拍在肩膀上。劉一鳴嚇了一跳,轉頭去看,看到一個少年笑嘻嘻地站在那兒,另外一隻手裏還捧著一碗雪花酪。

    “藥來?你怎麽會在這裏?”劉一鳴一驚。

    “禮尚往來嘛。”藥來說,“劉大哥你截我的胡,我就也來挖挖你的事兒。”劉一鳴麵色一沉,看來這小子懷恨在心,一直跟著他尾隨至此。藥來眼睛朝協和那邊賊兮兮地瞟了一眼:“剛才我都看見了,你跟那個許一城在一起,還交給他什麽東西。”

    劉一鳴保持鎮定,一扶眼鏡,冷冷地說道:“你也認識他?”

    “哎喲,這名字我爹一天念叨三遍,我不想認識也認識了。”藥來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得意非凡,“我爹最討厭的就是他,要是他知道你偷了印跟許一城廝混,恐怕麻煩不小喲。”

    劉一鳴苦笑一聲,藥來這家夥報複心還真重,非要原樣奉還一次。藥來一口把剩下的雪花酪倒進嘴,爽得長出一口氣。他抹了抹嘴,說你害怕了吧?體會到我當時的心情了吧?

    說實話,劉一鳴還真不怕這種要挾。他對這個大家族已經失望透頂,藥慎行最多不過是把他開革出家門,正中他的下懷。不過他還得盡量避免這種情

    況發生,因為許一城讓他潛伏在五脈,還有用處。於是劉一鳴沒好氣地說:“廢話少說,你想讓我做什麽?嗯?”

    “呃……”

    這倒是把藥來給問住了,他光惦記著抓劉一鳴的把柄,還真沒想過拿到把柄以後做什麽。藥來抓耳撓腮愣了半天,問你和許一城見麵是要幹嗎?

    劉一鳴哪裏肯說。藥來見他吞吞吐吐,大為興奮。這家夥的邏輯很簡單,凡是吞吞吐吐,必然是隱藏著大秘密,凡是大秘密,必然刺激有趣得很。藥來又逼問了幾句,劉一鳴隻是搖頭,說我不會騙你,但也不會說出來,你還是換個要求吧。

    “這樣好了,你們算我一個入夥,我就不向我爹告發。”藥來提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要求。

    這次輪到劉一鳴發愣了,他還以為藥來會敲詐一大筆錢去買鴉片什麽的,想不到居然是這種要求。藥來眼神閃閃發亮,語氣裏充滿興奮:“我爹這一輩子沒怕過誰,偏偏對許一城這麽忌憚,我對他好奇很久了。他做的事,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大事。”

    劉一鳴聽出來了,這家夥是個好事的性子,哪有熱鬧就去哪兒,至於是對是錯他全不在乎,整一個混不吝。劉一鳴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好了,我讓許叔來見你,由他定奪。藥來拍手說好。

    於是劉一鳴隻得再度返迴協和,跟許一城那麽一說。許一城也是吃驚不小,藥慎行的這個兒子劣跡斑斑,他耳聞已久,沒想這小子居然主動跑過來投靠。劉一鳴說事有反常必為妖,會不會是藥慎行派來的間諜?許一城卻不以為然:“咱們要做的是正經事,不怕放到台麵上來說。他藥慎行最多是不配合,以他的膽子,斷然不敢從中阻撓。怕什麽,見見吧。”

    許一城剛一走出協和醫院,藥來立刻迎上來,跟評書裏小英雄艾虎見歐陽春似的,來了一個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嘴裏一套一套的詞兒,變著法兒地恭維誇獎許一城。許一城也不攔著,笑意盈盈地聽著。等藥來說得口幹舌燥,許一城雙手把他攙扶起來,態度客氣。藥來大喜,以為這事成了。

    不料許一城話鋒一轉:“一鳴和克武入夥時,是要受考驗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這裏有寶題一道,你做出來,我才答應你。”藥來一拍胸脯說盡管來,爺們眨一眨眼都算輸。

    許一城道:“你是藥家人,玄字門內的專精瓷器。我也不欺負你,就給你出一道瓷器的寶題吧。”他迴轉到值班室裏,端出那個剛才盛粉魚的青花大瓷碗。藥來接過碗來,端詳了一圈,碗沉

    釉厚,勾著荷蓮紋,四方四字,寫的是“德風綿遠”,除此以外,也沒什麽特別之處,想來是某個大家私用的器物。在碗的底部有一個小款,上頭寫著“居仁堂”三字。

    藥來抬頭笑道:“許叔,這玩意兒就是個普通瓷碗,有啥講頭?”

    許一城眉頭紋絲不動:“再看看。”藥來拿指頭敲敲碗邊,無奈說道:“非說有啥講究,就是居仁堂這個款識,但也不值什麽錢啊。”

    民國五年,袁世凱稱帝,效仿明清帝王在景德鎮設了禦窯,任命郭葆昌為督陶官,燒製宮廷禦用瓷器。不料稱帝鬧劇很快收場,袁世凱黯然去世,聲名狼藉。郭葆昌沒辦法,隻得把這批瓷器重新打上“居仁堂”的款識,向民間發賣,以支付工錢。

    藥來雖然頑劣,瓷器這方麵的家學還是有底蘊的。這玩意兒雖然出自名家之手,可到今年才十二個年頭,說破大天去也值不了多少錢。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一愣,隻得低下頭去,這迴足足看了十分鍾,才勉強開口道:“青花斑點凝重,深入胎骨,這是孫瀛洲的手筆?”

    孫瀛洲是民國一位製瓷奇人,專擅長模仿永樂、宣德年間的青花瓷,幾可亂真,就連五脈都很難判斷。有傳聞說他曾在景德鎮出沒,說不定這個青花瓷碗就是他的手筆——但這碗連贗品都算不上,因為人家從來沒說過這是明青花,清清楚楚地印著“居仁堂”仨字兒。

    “再看看?”許一城還是那三個字。

    藥來反複猜了幾次,許一城始終一臉平靜地讓他再看看。過了一個多小時,藥來開始打起嗬欠來,眼角也流淚,精神似乎不大好。他勉強抓住碗邊,又說出一個答案,許一城仍舊搖搖頭。藥來不耐煩地嚷道:“這也不對,那也不對,您不是故意消遣我的吧?”話未說完,又是一個嗬欠打出來,不得不拿袖子擦了擦眼角和鼻孔。

    許一城微笑著把瓷碗拿過來,接過青花碗,突然臉色一變,把碗狠狠地摜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這一下橫生變故,把藥來驚得一跳,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許一城指著那一地碎瓷厲聲道:“藥來!這碗上寫的什麽字,你可還記得?”

    藥來被許一城突如其來的喝問所突然爆發的強大氣場震懾,哆嗦著嘴唇囁嚅:“德……德風綿遠。”

    “這四個字是什麽意思?”

    “家、家風……”

    許一城一字一句猶如尖針聲如炸雷:“瓷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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