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克武一步當前,橫掌於胸。這時一隻枯槁的手掀開藍簾,從車廂裏探出頭來,居然是富老公。他掃視一眼,緩緩開口道:“五脈的朋友,請留步。”那張蒼老的臉在燭光照映下,顯得頗有些詭異。

    四個人都沒做聲。富老公道:“剛才在別人家裏不便相談,所以老夫特地在這裏等候,希望能與兩位一敘。”

    他說的兩位,自然是指藥慎行和許一城。這個邀請來得突兀,許一城和藥慎行都有些愕然。藥慎行心念一轉,這銅磬是吳閻王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賊贓,說不定這位是正主兒。現在都快半夜了,這麽詭異的邀請說什麽也不能去。

    許一城也沒有答應,他盯著馬車頂部,注意到正前方的車簷下左右雕著兩條龍,正中是一枚日珠。

    富老公見他們不言語,又道:“請兩位放心,老夫絕無惡意。隻因這銅磬幹係重大,牽扯到一件極為駭人聽聞的大事,不得不請兩位幫忙參詳參詳。”說到“幹係重大”四字時,富老公整個人變得特別獰厲,四字咬得極重。

    藥慎行問:“什麽大事?”富老公搖搖頭:“這裏不是敘話之地。兩位不妨移步寒舍,聽老夫詳細道來。對兩位沒有害處,反而還有些好處。”藥慎行深吸一口氣,說按禮數請人敘話得挑個白日下帖,哪有深更半夜截人的。富老公嗬嗬一笑,笑意有些冷:“老夫說的這件事,見不得光,非得這時辰說不可。”

    話說到這份兒上,藥慎行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既然都明告訴你這是見不得光的大事,那你就沒法走了。兩位保鏢提著燈籠向前三步,朝車廂各自伸出一隻胳膊,齊聲道了一聲“請”。黃克武瞳孔猛縮,他注意到這兩位的手掌都帶著厚厚的老繭,想來是積年的老手,要收拾五脈這四個人可謂輕而易舉。

    這時突然在遠方傳來一聲清脆的槍響,隨即又歸於寂然,仿佛在提醒他們,北京此時已成了無法之地。

    藥慎行一看,知道今天是推托不了了,隻得說好,我們倆去,但你得告訴我們去哪兒。富老公知道藥慎行的用意,便把視線轉向劉一鳴和黃克武:“我帶你家大人去城東郊永定河畔的高碑店,明天就迴城。”

    那地方在城東二十裏外,再往東走就是通州,是南方走貨進京的必經之地,人煙繁盛,不是偏僻荒野。藥慎行聽了,稍微放下心來。許一城轉過頭去,對劉一鳴道:“一鳴,麻煩你跑一趟豫王府,跟我媳婦說一聲吧。”劉一鳴“嗯”了一聲,許一城趁機壓低聲音,又交代了幾句,這

    才放開他肩。

    藥慎行也吩咐黃克武迴五脈交代一聲,然後他和許一城一前一後,上了馬車。

    馬車的車廂裏頭十分軒敞,包銅的門邊,蘇繡的罩墊,座位下還有個雕花方格,夏天擱茶具,冬天放炭爐。布置不見如何奢華,但透著股精致的貴氣。富老公端坐在正中,兩道銀眉耷拉下來,閉目養神。那個銅磬被他捧在手裏,似乎十分珍視。藥慎行和許一城分坐左右,也沒法說話溝通,隻得各自想著心事。

    藥慎行心想富老公是宮裏頭出來的,這個銅磬怕不是和宮裏的哪位貴人相關。他側頭一瞥,看到許一城身子向後靠著,雙手搭在小腹上,居然睡著了。仔細一聽,還帶著輕輕的唿嚕聲。他哭笑不得,不知是該說這家夥有大將風度,還是沒心沒肺。

    等會兒還是跟富老公說清楚的好,五脈是五脈,他是他。多事之秋,可別惹出什麽亂子來。藥慎行心想。

    深夜的京城路上空無一人,又不像前清那會兒有宵禁,連城門都無人值守。馬車在道上疾行,一會兒工夫就出了城,一路沿著官道向東。膠輪車比木輪車穩當,絲毫不覺顛簸。過不多時,馬車就到了高碑店,來到永定河畔旁的一處獨院前。光是朱門前那纏花的門楣和兩尊虎紋石墩,就能看出這宅院不大,氣度卻不小,主人非富即貴。

    保鏢過去輕輕拍門,很快有一個年輕丫鬟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富老公向二人拱手道:“老夫去請主人出來,兩位暫在客廳少候。”許一城和藥慎行心中一驚,原來這富老公居然不是正主兒,隻是個老奴,這排場可不小。

    院子不大,中間最醒目的是一棵筆直粗大的老槐樹。兩人看見這樹,心中都是一震。北京種樹有規矩,所謂“前不栽桑,後不栽柳,中間不種鬼拍手;桑棗杜梨槐,不進陰陽宅”,槐樹字旁有鬼,講究人家都隻在門前栽槐,圖個進寶招財,院子裏是絕計不種的,不吉利。不過北京槐樹奇多,打從明代起就有,所以還有句講,叫“院有古槐,必是老宅”。這宅院中間既然堂而皇之有棵槐樹,想必年頭一定久遠,能在這裏住的人,身份恐怕非同一般。

    丫鬟引著他們穿過庭院,進到客廳。一進去,兩人霎時以為迴到宣統年間了。除了兩個落地電燈罩,屋裏布置與前清貝勒府完全一樣。他們各自坐定,丫鬟奉了兩杯清茶和兩碟小點心。藥慎行拿起茶碗,習慣性地看了一眼,禁不住“嘖”了一聲。這是琺琅遊魚瓷,瓷麵浮著一層光釉,倒進茶去,茶水一晃,可以隱約看到魚在茶中遊。

    這瓷具年代不遠,但卻是宮裏的禦製精品,擱到市麵上,一套這樣的茶具能換迴兩間瓦房。

    許一城對瓷器沒什麽反應,隨便啜了一口,拿起千層糕來吃,神態自若。

    這時一個聲音傳來:“這糕點師傅當年在宮裏奉職,外頭可是吃不到的喲。”

    兩人放下手中物什,看到一個富態白淨的中年胖子邁著四方步從屏風後轉出來,戴著一副玳瑁腿的圓眼鏡,手裏敲著把折扇,腰上紮著條明黃布帶,皮膚保養得好似嬰兒,一點褶皺都沒有,跟緊隨其後的富老公形成鮮明對比。

    “民國不興打千,咱們還是改拱手吧。”胖子笑眯眯地說。他雙耳厚長,笑起來像是佛陀,聲音醇厚,吐字不疾不徐,有幾分譚派的韻味,看來是個積年的票友。他左拳抱右拳拱了拱手道:“在下毓方,一介京城閑散人。”

    口中說是閑散人,可他下巴微微抬起,帶著淡淡的矜持勁兒。一聽他這名字,兩人都是一驚。在北京,這個毓字可大有講究。當年康熙定下規矩,愛新覺羅家的近支宗室按字排輩,定了胤、弘、永三個字,到乾隆又添了綿、奕、載三個字,道光再添溥、毓、恆三字。滿人習慣有姓不用,再加上民國初年怕人報複,所以宗室子弟都不提愛新覺羅,而以本輩的字名自稱。

    換句話說,眼前這胖子是滿清宗室中人,毓字輩,比溥儀小一輩。要是沒有袁世凱,這又是一位貝勒爺。難怪富老公在他麵前以老奴自稱。民國優待清宗室,那些昔日的龍子龍孫雖沒了特權,可日子過得不算壞。

    這都民國了,他還是一副王公貴族的派頭,張口閉口都是我大清,腰上還紮著黃帶子。這黃帶子是前清皇族嫡係的標誌,他到了民國都不肯摘下來,辮子也不剪。

    毓方一抬袍襟,穩穩坐定在圈椅上,撫著折扇道:“剛才富老公都跟我說了。讓兩位深夜到此,未免失了禮數,隻是事出有因,還望恕罪。趕明兒我親自登門給兩位陪不是。”

    藥慎行開口道:“時候也不早了。您直說吧,到底這是怎麽一迴事兒?”

    富老公把懷裏的銅磬擱到毓方身前,毓方抬手摸了摸磬沿,玉扳指輕輕叩了一下銅磬邊,發出悠揚的響動。他長長歎了口氣道:“你們可知道這銅磬的來曆?”

    “若我猜得不錯,這該是宮中之物?”藥慎行不動聲色。

    毓方點頭道:“藥先生說得不錯。我大清同治帝在位時,有一位妃子是鑲黃旗人富察氏,員外郎鳳秀的女兒

    。老佛爺親自點她入宮,本來要封皇後,後來慈安反對,隻封為皇貴妃。富察氏篤信佛法,每日禮佛。有一位活佛曾說她是蓮花托世,所以她特意請人打造了一隻銅磬,鑄造的時候放進她的三根頭發,上刻蓮花梵文,當作自己的替身——就是這個了。”

    藥慎行當時曾判定此物製成於乾嘉,現在證明猜對了,不由得麵帶得色。

    這時富老公微一躬身,接口道:“光緒三十年,富察氏病逝,諡號淑慎皇貴妃,葬在東陵,陵寢就在惠陵西側的妃園。這件銅磬作為陪葬,也一並下葬。還是老奴親自擱進她棺槨之中的。”說到這裏,他眼泛淚光,又要痛哭。

    藥慎行和許一城兩人都是古董行當裏的高手。原本在棺槨裏的陪葬品,如今卻出現在市麵上,淑慎皇貴妃身後到底遭遇了什麽事,不言而喻。這富老公當年應該是皇貴妃的身邊人,難怪一見銅磬要失聲痛哭。

    藥慎行試探著問道:“您是想查查,這個墓有沒有被盜?”

    毓方折扇“啪”地砸在手掌上,恨恨地“咳”了一聲:“這個不用查。就在兩個月前,三月二十九日,一夥強人帶著火器進了惠陵妃園,盜掘淑慎皇貴妃的陵寢,把裏麵的陪葬劫掠一空,遺骨扔在墓道中途。我大清遜位不過十幾年光景,居然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豈有此理!”

    兩人聽到這個消息,大為駭然。東陵在直隸遵化州馬蘭峪,裏麵葬有順治、康熙、乾隆、鹹豐、同治五個皇帝,包括慈禧、慈安在內的十四個皇後和一百多個嬪妃,是清宗室第一大陵。清帝遜位十七年,餘威猶在,所以民間雖然盜墓成風,但皇室陵墓一直還保存完好。想不到今日終於出現了第一個吃螃蟹的賊,居然動起了東陵的主意。

    中國曆代對陵寢極為重視,自先秦至清代,挖墳掘墓都是有悖人倫的一等大罪。現在居然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對帝王陵寢下手,可真是駭人聽聞。

    “宗室不是有專門護陵的人麽?”藥慎行問。

    毓方搖搖頭:“唉。說來慚愧。負責守陵的是我弟弟毓彭,之前他接待過一個日本來的考察團,人家送了幾瓶洋酒,結果這個蠢蛋那天喝得酩酊大醉,被人堵在屋裏不敢出來。一直到賊人都跑光了,早上他才去聯係馬蘭鎮總兵署,發兵搜剿。可二位也知道,這時節兵不如匪,總兵署敷衍了一陣,這事從此就沒有下文了。”

    藥慎行暗暗鬆了一口氣,富老公又是“幹係重大”,又是“駭人聽聞”,還以為是什麽驚天動地的陰

    謀,原來不過是個妃子墓被盜而已,便轉頭去看許一城,卻發現他神色目光嚴峻,忍不住心裏發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對古玩行當的人來說,這種事司空見慣,真算不得什麽大事,若沒了土夫子,還怕古玩沒了貨源呢。

    他不知道,讓許一城心中掀起驚濤的,其實是毓方的一句話。

    在東陵被盜之前,宗室接待過一個日本考察團?

    仔細一想,那個時間,恰好支那風土考察團抵達了北京。許一城忙問那個日本考察團的名字,毓方說叫支那風土考察團,團長姓挺怪的,叫作堺。

    考察團前腳剛走,後腳東陵即告失竊。這未免也太巧合了。

    木戶教授也提到過,他們這次來中國,主要目的是為了考察墓葬,甚至有計劃打算開掘幾座。許一城驀然想起那半張信箋上,那一個潦草的“陵”字和那五個血色的手指頭印。一個荒謬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說不定這代表的正是安葬著五位帝王的東陵。

    難道說陳維禮拚死傳遞的信息是,這些日本人覬覦的目標不是普通墓穴,而是東陵?

    這未免太荒謬了。東陵是帝王陵寢,且不說這種行為會造成多大的外交紛爭,單是陵墓規模來看,也不是這十幾位教授的考察團能吃下的。除非……日本人暗地裏出錢出技術,買通國內的盜墓賊代勞,他們則在幕後吃貨。這不算新鮮事,國內許多古董商人,就暗中豢養著許多土夫子專門挖貨,謂之“養螻蛄”,是時下最流行的一種“合作”。

    念及於此,許一城擱下茶碗,身子略微前探,盯著毓方問道:“若隻是這一座墓穴,想必您也不至於深夜把我們兩個叫過來,這後頭還有事兒吧?”

    毓方歎息道:“許先生所言不差——墓被盜了以後,毓彭見總兵署對此事不上心,隻得報告給了東陵承辦事務衙門,然後又上報給了在天津寓居的皇上。皇上一聽,當時就伏地大哭,然後召集一幹元老議事,下了兩道旨意:一是讓宗室籌款,重新安葬淑慎皇貴妃,還要對整個事件嚴加保密;二是調查清楚盜墓真兇。第一件事有幾位王爺負責,已經重新措置安葬;第二件事就著落在我頭上。我到了現場一看,發現那夥盜墓賊是一次挖開墓道,正麵炸開石門,直入地宮,四周沒有別的挖掘痕跡——這意味著什麽,兩位都該清楚吧?”

    兩人都點點頭。盜墓者盜墓的手段,一是打盜洞到墓室上方,然後砸開墓壁,這叫“放大炮”;二是直接打通墓道,這叫“穿針眼”。前者麻煩,

    但隻要蒙中墓穴大概位置就好;後者省事,不過需要精準地知道墓門所在。如毓方所言,這夥盜墓賊沒有半分猶豫,一次就準確地挖到墓門,打開地宮,沒有半點偏斜,絕對是熟知東陵內情的人幹的。

    毓方繼續道:“盜墓賊得手以後,徹底銷聲匿跡,丟失的陪葬不知所蹤。直到昨天我聽說王老板家鬧鬼,一打聽那銅磬的樣子,才知道丟失的陪葬終於開始流到市麵上了,這才派富老公去看看——想不到趕得早不如趕得巧,遇到兩位五脈高人,可見這是天意。”

    說到這裏,他起身鄭重其事地深鞠一躬,誠懇道:“我早有耳聞,五脈是京城古董圈的定盤星。希望兩位能不吝援手,查出那夥盜墓賊的來曆,免教我等成為不孝子孫。”

    藥慎行一聽,心想這清朝遺老果然是來求五脈做這件事,心中有些為難。

    以五脈在京城的人脈耳目,想要查清楚淑慎皇貴妃陪葬明器的去向,不算什麽難事,隻是有一樁難辦之處:曆代以來,古董商人和盜墓賊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暗裏牽扯極多。是以對盜墓之事,古董行的人不會公開支持,但也不會公開反對,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五脈若是下手去查,隻怕會壞了規矩。

    藥慎行腦子一轉,笑道:“富老公果然是忠心耿耿,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一件駭人聽聞的大事。”毓方聽出他的意思,五脈不是富老公,跟清室沒什麽恩義,犯不上為這麽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妃子得罪同行,臉色頓時有些陰下來。

    這時許一城在一旁開口道:“人心不足,欲壑難填。毓方先生擔心的,隻怕是這個吧?”

    毓方目光一凜:“正是!若單單隻是這一個皇貴妃的墓,倒也算了。可凡事有一即有二,有二必有三。這夥盜墓賊膽大包天,又對清陵布局十分熟稔,今日挖了皇貴妃的墓,不可能止步於此,隻會把胃口養得更大,明天說不定就會去打皇陵的主意。若不及時逮住他們,隻怕整個東陵都危如累卵!危如累卵啊,整個東陵啊!”

    說到這裏,他雙目泛起血絲,重重一拍桌子,銅磬差點摔在地上,幸虧被富老公伸手接住。這老頭老態龍鍾,接東西的動作卻迅捷如電。

    藥慎行這才意識此事有多嚴重。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一夥人一日不落網,東陵一日不安。倘若滿清皇陵真被盜掘,那可真的是有民國以來古董界第一件驚天動地的重案,隻怕舉國都要為之震驚。

    藥慎行不由問道:“這種行徑,是重大犯罪,怎麽不報請政府

    解決呢?”才說出口,他自己先笑了,如今政府自顧不暇,哪還有餘力管這些前朝死人骨頭的事?於是又改口說道:“即使政府不管,也可以在報紙上刊載新聞,讓民間團體一起唿籲保護東陵,也是一種做法——可宗室為何對此秘而不宣?”

    毓方苦笑道:“我們哪敢聲張啊?此事一經宣揚,等於是昭告天下東陵已經無人保護,滿地金銀任人取走。到時候盜墓賊蜂擁而至,東陵就徹底完蛋了。所以皇上特意叮囑,此事調查務必低調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迴他算是把事情說清楚了。宗室想抓賊,又怕招惹更多的賊來,隻能暗中請行家來調查。

    藥慎行問:“以你們宗室在京城的底蘊,為何不自己去查,反而找外人呢?”

    毓方摸了摸指頭上的扳指,一臉恨鐵不成鋼:“大清沒了,宗室的脊梁骨也斷了。不肖子孫太多,為了抽大煙就敢把祖宗賣了。我如果動用宗室的力量去查,讓那群小兔崽子知道東陵也能盜掘,準沒好事兒!”

    發完一通牢騷,毓方再度看向藥慎行和許一城:“所以深夜請兩位過來,也是保密起見,這事涉及列祖列宗的身後安寧,毓方不敢馬虎——不知兩位,意下如何呐?”

    兩個人都沒立刻迴答,陷入沉默。

    毓方見兩人沒吭聲,拍了拍巴掌,丫鬟端進來兩尊玉貔貅,放在兩人跟前。這兩隻貔貅通體綠瑩瑩的,質地通透,一望便知是精品。毓方道:“這兩件玩意兒不算報酬,隻是給兩位深夜造訪的賠禮。如果兩位願意接手,我們宗室絕不虧待。”

    藥慎行猶豫片刻:“茲事體大,不是在下所能做主。等我迴稟族長,再給您答複。不過……”他拖長聲調,去看許一城:“至於許兄弟什麽意思,我就不敢做主了。”他這是暗示,許一城跟五脈不是一迴事,得分開算。

    毓方眉頭一挑,沒想到這兩個五脈人之間還有隔閡,又看向許一城。許一城從容撣了撣衣領:“這事可不小,我也得琢磨琢磨。”

    毓方本來也沒指望他們馬上答複,嗬嗬一笑,把扇子“啪”地打開扇了幾扇:“自然,自然,兩位仔細考慮便是——隻是得盡快。我等得,那夥盜墓賊可等不得。”說完他對富老公丟了個眼色,富老公躬身道:“兩位貴客,天色太晚,迴城也不安全。兩位不妨就在這宅院裏休息一宿,明早再走。”

    許一城臨走前,忽然問富老公道:“丟失的陪葬品中,有寶劍之類的東西嗎?”富老公不悅道:“

    淑慎皇貴妃篤信佛法,茹素吃齋,怎麽可能會放刀兵之類的兇物在裏麵——不要胡說!”許一城又追問:“那麽其他陵寢裏,是否會有刀劍兵刃?”富老公道:“我大清以武開國,陪葬刀劍不說一千也得有幾百把——嗯?你問這個做什麽?”

    許一城“哦”了一聲,隨口敷衍過去。支那風土考察團對中國劍有著奇妙的興趣,東陵裏這麽多刀劍,兩者之間說不定有什麽關係。他在堺大輔眼前已經露了形跡,無法深入調查,如果能從東陵這起盜掘案順藤摸瓜,說不定能獨辟蹊徑,窺見真相。

    他揣著這些心思,和藥慎行各自被帶到一間客房,彼此安歇,兩人一句話也沒說。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兩人起床,用過早餐之後與毓方和富老公拜別。他們出了門口還沒上馬車,就聽遠處傳來一陣發動機轟鳴聲,一輛塗成黑白顏色的倫士大卡車氣勢洶洶地衝過來,正好停在馬車旁邊。兩匹轅馬嚇得不輕,連連尥蹶子,才被車夫安撫住。

    從卡車後頭噌噌跳下來五六個警察,把宅院大門給圍住了。為首的警察身材不高,下巴微微突起巴尖削,眼神裏卻帶著狠戾,如同一隻悍狼。他走到毓方跟前,毫不客氣地說:“你就是毓方?”毓方一拱手:“高碑店的警官我都認識,這位臉有點生?”那警察嘿嘿冷笑,根本不接他的話:“有人舉報,說你這裏有綁匪行兇。”

    毓方一聽,知道是衝他們兩個來的,連忙解釋道:“這是誤會,兩位都是我朋友,我是招待他們來談事。”那警察哼了一聲,把目光投向許一城。許一城道:“確實不是綁票。”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隻否認綁票,可也沒承認是被招待來的。警察背著手來迴掃視了一圈,忽然“嗯”了一聲,猛然抬頭,一指那馬車車廂上雕的花紋:“二龍?你是宗社黨的?”

    這一句話問出來,毓方、富老公和藥慎行麵色都是一變。

    宗社黨又叫君主立憲維持會,乃是清末一個團體,由不甘心失敗的滿清貴族子弟組成,以雙龍為標誌,一心恢複帝製。核心骨幹良弼被同盟會炸死以後,曾經一哄而散。後來善耆在日本重新建立宗社黨,想在東北起事,結果事涉暗殺張作霖,被強製解散。奉軍入關以後,張作霖惦記著這個仇,把宗社黨定為反動團體,把京津兩地的宗室狠狠收拾過一頓。

    一聽那警察這麽說,毓方連忙抬手指道:“長官,您看清楚,這中間還有枚珠子呢,這叫二龍戲珠,和宗社黨沒關係。”警察眯著眼睛又看

    了一遍:“我看這珠子有點新,不是後加上去的吧?”

    “不會,不會。”毓方偷偷遞過去一串珍珠手鏈,警察也不客氣,抓了擱在懷裏,又看向富老公。富老公怒目以對,手下兩個護院做勢要拔槍,不料那警察拔得更快,“唰”地抬槍對準毓方腦門,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要造反?你們真當這北京城裏沒王法了麽?”

    毓方苦笑著搖搖頭:“有點心思的宗室,張勳複辟時已經被馮玉祥洗過一遍,剩下的隻想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們隻要能守著祖宗陵寢就好,別的一無所求。”警察冷笑:“是就最好。”然後把槍收了,一招手,說走吧。

    許一城、藥慎行跟著那一隊警察一起上了卡車,揚塵而去。富老公趁著卡車掉頭之際,看見副駕位子上坐著一個少年人,相貌像是劉一鳴,立刻明白過來,這是許一城搬來的救兵啊!

    “這個許一城,真是不識抬舉。咱們以禮相待,他卻找警察來堵門勒索!”富老公怒道。

    毓方非但不怒,反而微微點頭:“幸虧咱們以禮相待,不然這就是他的後手。你注意到沒有?昨兒晚上談話的時候,許一城一共就說了幾句,可全問在了點兒上。這等眼光,這等手段,這個人不簡單,真的不簡單。”

    他望著遠去的卡車,又把兩根指頭搭在扳指上,細細摩挲,不知在想些什麽。

    卡車開出去幾裏,許一城對為首那冷臉的警察一拱手:“付貴探長,辛苦你了。”付貴眼都沒抬,冷著臉,靠在車廂邊上帶搭不理:“你一句話,害得我們一幫兄弟忙了半宿,一直到早上才查到這裏。”

    許一城笑道:“趕明兒我在鴻賓樓請客,好好犒勞一下諸位。”付貴一擺手:“免了,這席我可不去吃。我告訴你,沒下次了。”許一城拿出那玉貔貅,遞給付貴:“這是好東西,給哥兒幾個拿去喝茶吧。”付貴眼皮一翻:“你要是給我,我下次就按這個價碼收費。”許一城把玉貔貅硬往他懷裏一揣,笑眯眯地說:“你不說沒下次了麽?”

    付貴無奈,把貔貅扔給手底下人,說找個鋪子賣了,大家分,警察們一陣歡唿。

    卡車開得快,一陣勁風吹過,付貴一拳把警帽砸住,對許一城道:“如今兵荒馬亂,警察廳也維持不住局麵。這種來路不明的地方,以後少來。嫂子就快生了,你得經點心。”許一城嗬嗬一笑,笑聲裏有收不住的得意。

    劉一鳴坐在副駕,耳朵聽著兩人談話從後窗傳過來,心想這個付貴,就是許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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