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顧襄收到母親發來的信息,提醒她下午別忘了去醫院體檢。


    出事後她每月都要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從頭掃到腳,還要紮胳膊抽血。


    顧襄沒有迴複,她想著今天上午的安排。今天她不太想出門,每天都在反複走那幾個地方,她已經有些反感。


    可她又無處可去。


    客廳裏傳來幾聲動靜,接著是文鳳儀的聲音:“香香,你醒了嗎?”


    顧襄從床上坐起來:“醒了。”


    “你於叔叔來看你了,還帶了他的女兒來。”


    於主任今天休息,買了一點水果,對顧襄前不久在醫院受襲的事表示慰問和關心。


    他的女兒今年大四,前兩天剛從學校迴來,打算下個月再返校拿畢業證書。近期無所事事,於主任幹脆把人帶來這裏。


    “我看她跟香香差不多大,兩個小姑娘平時沒事可以做個伴,去逛個街啊看個電影的。”於主任撮合著說。


    他女兒身高一米七多,模特身材,長相普通,坐姿拘謹,眼珠倒是靈活地轉著,人也自來熟:“我叫於詩詩,我爸讓我管你叫姐姐,又不是小孩了還姐姐妹妹的,我就叫你香香了怎麽樣?”


    顧襄都還沒答,背後有人先她一步開口:“我叫佟燦燦。”


    佟燦燦跟人調班,今早夜班迴來,喪屍狀躲到這裏來蹭早飯,之前她還是遊魂,現在魂迴來了。


    於詩詩循聲抬頭,與佟燦燦對視,兩個abb名字的女孩瞬間產生了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一幕就像相親男女主還沒對上眼,男主就被女主旁邊的人奪去了注意力。


    顧襄看看於詩詩,又迴頭看了下佟燦燦,然後雙手放在膝蓋上,默不作聲地看著於主任。


    最尷尬的應該是媒婆了。


    於媒婆走前,和女兒對了個眼神,於詩詩眨了幾下眼,表示“ok”。


    交男朋友她不在行,交朋友她是專業的,她會用她的熱情將對方解救出冰激淩山。


    佟燦燦也不困了,和於詩詩交換完個人信息,一人一邊拉著顧襄,要帶她去逛街。


    文鳳儀把顧襄的小包遞過來,笑著說:“好好玩,中午跟她們在外麵吃飯吧,我就不煮了。”


    於詩詩熱情如火,佟燦燦憨傻如牛,顧襄其實更想獨自逛街。


    三人去了最近的商場,顧襄走得快,也不需要別人的建議,她買了一支口紅一盒粉底,又試了兩件衣服。


    於詩詩和佟燦燦看著吊牌一驚一乍:“這麽貴!我半年的夥食費了!”又把吊牌給顧襄看。


    顧襄頓了頓,垂著眸。她的賬戶餘額不足四萬,如果這件衣服要九千多……


    於詩詩和佟燦燦把人拉走,顧襄又迴頭看了眼衣服。


    兩個女孩喋喋不休:“天啦嚕,2899一件裙子,不當吃不當喝,還好我們把你拉出來了!”


    顧襄:“……”


    她心底歎氣,突然覺得疲憊。


    ***


    下午,顧襄準時去醫院檢查身體。拍完片子,抽完血,醫生讓她去買點維生素。


    “你們年輕女孩兒喜歡減肥,瘦了是漂亮,但多少都會影響健康。”年過四十的女醫生打量著她,“以你的身高來說,體重一百斤左右才是合理的,你現在連九十斤都不到,又不是當明星,沒必要這麽減肥。”


    顧襄說:“我沒有減肥。”


    醫生翻著她的病曆,“不減肥就是最健康的,這樣,我再給你開點健胃消食的藥,平常多吃點飯,別怕胖,你夠漂亮了。”


    ***


    醫院裏的人進進出出,神情各異,有喜有悲。顧襄拿著藥,放緩了腳步。


    她突然想起了那張有些偏棕又帶著灰色的年輕女孩兒的臉龐。


    她轉身去了住院部。


    工作日下午的時間,安寧療護中心裏沒什麽病人家屬,護士都輕聲細語,病人也無力大聲喧嘩,整個樓層像關低了音量。


    顧襄走到毛小葵的病房外,聽見裏麵傳來的琴聲,她停下腳步。


    陽光穿過陽台的樹景盆栽,透過落地玻璃窗灑進來,斑駁的光影仿佛在配合著樂章的律動,整個午後從高勁的指尖流瀉而出。


    他穿著一身白衣,抱著吉他坐在光影中,輕啟嘴唇說了一句什麽。


    瘦削的男孩子點了下頭,站在那兒,指頭落在電子琴上。


    男孩唱著歌,他的嗓音幹淨單純,像從遙遠的地方而來,落進人間的耳朵裏。


    一曲漫長,顧襄忘記了自己的所思所想。


    她隻記起高勁跟她說過的話——他們都在跨越一個坎。他沒本事幫人,他隻是送他們一程。


    他戴著眼鏡,看不清他的眼神,他的指尖專注在琴弦上,微笑像枕頭裏的棉花,柔軟又有陽光的味道。


    一曲結束,她從唿喚中迴神。


    “顧襄?”


    顧襄看向說話的男孩子。


    男孩一下又拘謹起來,“顧……顧襄小姐,小葵,是顧襄。”


    男孩打開房門,有些興奮地讓毛小葵看。


    毛小葵躺在病床上,側過頭,意外地驚喜,她沒想到對方會連續兩天來看她。


    毛小葵今天說話格外吃力,有些語句顧襄已經聽不清。顧襄坐在病床邊,看著對方的嘴巴緩慢地一張一合。


    “以前,我彈吉他,他彈電子琴,我們能配合十二首歌。他是我家保姆阿姨的兒子。”


    他們從小相識,她做事三分鍾熱度,他不一樣,永遠的耐心細致。他陪著她學畫,等她扔掉了畫板,他還在繼續。他陪著她學拳擊,可他天生瘦小,怎麽也學不會。他還陪著她練電子琴,但她轉頭就愛上了吉他。


    後來她覺得自己應該與眾不同,所以特立獨行,不愛歐巴,把高智商天才當偶像,他就陪她一起鑽研阿拉伯數字。


    她其實是有些嫌棄他的,但有時候又有點在意。


    她說:“他叫李剛,名字多土。”


    顧襄看向坐在陽台上,安靜地削著水果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人一樣,一塊布景板,難以惹人注意。


    “他向我表白的時候,我說了很難聽的話。”毛小葵疲憊的迴憶,“可是等他走了,我又後悔了。我一直覺得他會讓我丟臉,我隻是不承認,自己喜歡他罷了。”


    毛小葵看向顧襄:“我想唱歌。”


    顧襄說:“你唱。”


    “還是唱《送別》吧。”毛小葵輕輕哼著,“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他們剛才彈唱的,就是這首《送別》。


    顧襄慢慢抬起手,猶豫很久,掌心輕輕落在了她的頭頂。


    男生一樣的刺蝟頭,刺得她有一點微乎其微的難過。


    歌聲漸漸消失了。


    手臂邊傳來柔軟的溫度,有人彎下腰,稍作查看,然後轉頭,輕輕地對她說:“顧襄,你去外麵走一走,喝杯咖啡,怎麽樣?”


    顧襄對上他的雙眼,隔著鏡片,她看見了他眼中的話。


    她點頭,“好。”


    高勁隨後對護士說:“把毛小葵送進關懷室,聯係她的親屬。”


    她的父母一直在醫院逗留,很快就衝了上來,家裏其他親戚也陸續來了幾個。


    關懷室大門緊閉,他們在與她道別。


    人間的悲喜,一室的阻隔。


    晚上九點二十八分,毛小葵離世。


    ***


    高勁擦著鏡片出來的時候,顧襄還坐在過道的椅子上。他把眼鏡一戴,快步走到她跟前,彎下腰,雙手扶著膝蓋處,問她:“你怎麽還坐在這裏,一直坐到現在?”


    “沒有。”顧襄搖頭,看著對方。他似乎跟白天沒什麽不同,但能看出他很累。她說:“我迴去過了。”


    高勁問:“晚飯吃過了嗎?”


    “吃過了。”頓了頓,顧襄說,“你要不要去吃點什麽?”


    “我不急。”


    顧襄點頭,又看向鏡片底下,他的雙眼。他眼神似乎格外專注。


    “如果你有時間,我想跟你說點事。”顧襄道。


    高勁依舊彎著腰,與她平視。他微笑:“好。”


    ***


    依舊是那個樓梯間,黃色的大門一關,靜謐的空間裏隻剩下他們二人。


    高勁擰開水瓶,把剛買的水遞給她,陪她坐在台階上。


    顧襄沒喝。


    這裏清靜,也沒有灰塵,樓道燈昏暗,幽幽得照著貼在牆壁上的樓層數字。


    她開口:“去年十月,我出了意外,醒來就發現自己失憶了,並且不能用肉眼分辨多位數。”


    “不是數字,是多位數。我隻是不能看,我還能計算。”她強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七種生命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丙並收藏第七種生命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