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定波頓時更尷尬了。  要是放在先前,這人同大哥半點幹係也無的時候,他還能故作兇狠嚇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  然而現如今他在大哥府上蹭吃蹭喝了半載有餘,撞破兩人私情幽會不止一次……雖然每每都要被敖戰暴揍一頓,卻也實打實地明白了這人在大哥心裏的地位。  再說了,他敖定波好歹也算條體麵龍,總不能……總不能動手教訓嫂子吧?  “敖戰今日不在府中,”張青嵐好整以暇地看著對麵赤龍,抬手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積雪:“小龍王若是來找哥哥的,還請擇日再來。”  敖定波聞言便更不樂意了,戳了戳身旁的葡萄架,嘟嘟囔囔道:“誰要來找他啊,天兒見的就會支使人。”話音剛落,便被葡萄架灑了滿頭滿臉的積雪。  雪花片子順著縫隙鑽進衣領底下,凍得敖定波一激靈,“呸呸呸”地跳腳,往外吐著嘴裏不慎吃到的白雪。  張青嵐挑眉,吐息之間麵前彌散開來小片的白霧。  頗有些憐憫地看了對麵赤龍直噴雪沫子的蠢樣,青年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一般,眨眨眼到:“喂。”  “既然你大哥不在,想不想去凡間玩點好玩的?”  敖定波噴冰吐雪的動作當即便停了,臉頰被凍得一片紅,眼神閃爍幾下,明顯有些意動。  躊躇半天,才悶聲憋出來一句:“大哥讓你靜養。”  張青嵐不語,意味深長地瞥過去一眼,頗為坦蕩地望著對方。  敖定波迴想起自己來時路過燁城,那些街頭巷尾裏的熱鬧勁,不過片刻後便清了清嗓子,在青年揶揄的視線裏故作嚴肅道:“適當出門散心,有助於病情恢複。”  ……  張青嵐換了身輕便的錦袍,腳尖蹬著瓦礫,幾下輕點便飛身躥上了偏門院牆。  敖定波跟在他身後,眼看著青年撬門溜鎖的技術比他還要純熟,不禁在心裏為大哥捏一把汗。  王府修在燁城後山山腰,若是想要進城摻和凡間的熱鬧,還須得穿過一片竹海。  青年長身玉立,麵容上已沒了什麽能夠看出來的病氣,隨手從袖中取出一枚半寸長的玉質短笛,在敖定波疑惑的視線裏輕抵上唇邊。  玉笛本無聲,隻是隨著張青嵐吐氣而泛起點點淺薄亮光。  還未等赤龍開口詢問清楚這是什麽物事,便見著竹海深處忽然躥出一道金光,如同離弦之箭一般,朝著張青嵐胸口直射而來。  敖定波臉色驟變,剛想出手,卻被張青嵐攔下。  這時候那金光已然輕輕撞上了青年肩頭,毛絨絨的一小團,身上還有幾塊粉嫩皮肉裸露在外,“吱吱”地叫著,正一個勁兒地蹭著張青嵐的頸側。  敖定波眼看著張青嵐一邊向前幾個縱躍,一邊伸手揉搓幾下那毛團的腦袋。  兩個人一路招貓逗狗,卻也沒花費多少功夫便來到了燁城之中。  張青嵐肩頭頂著那隻金絲鼠,沿著路邊的青磚向前走去,這才算是堪堪得了空,開口朝敖定波解釋:“此物名為太極八卦金絲鼠,喜食金銀玉器,靈物法寶,有瞬時隔空易物之能。”  “離火大戰之前,我將龍鱗存於其中,如此才能在兵解後及時附靈於護心鱗上,不至於魂飛魄散。”  敖定波聞言,神情一時間變得十分複雜。  張青嵐倒是比他要輕鬆,走在燁城正中的大街上,看著來往行人還有不停吆喝賣貨的小販,眼底透著絲絲笑意:“今日是臘八節,到底還是要比尋常時候熱鬧些。”  兩人並行,敖定波順著青年的視線朝四周望過去,這才注意到街邊小販正用長木勺往那粥桶裏伸,攪動著一鍋花花綠綠的豆粥。  一股甜香彌漫在冰涼的空氣當中,和著熙攘嘈雜的人聲,還有街頭巷尾孩童的嬉笑打鬧。  漫天的白雪皚皚,都沒能抹掉城裏的這些熱鬧氣。  “要說些這人,愚昧糊塗,滿心滿眼地求神告佛,總想著要給自己找些什麽寄托才算明白。”  “卻又偏生早早將祈願融進他們自己才會相信的祭祀風俗裏。”  張青嵐眉目間染上些慨歎,更多的則是平和,隨手從小販那裏接過來一碗白送的臘八粥,在蒸騰熱氣之中垂眸,低聲道:“他們這樣快活……也罷。”  青年說這些話時將聲音壓得極輕,不管身旁人聽不聽得見,好似隻不過是說給自己聽一般。  敖定波臉上的表情有些鬆動,不知不覺間,終歸還是將心裏對於人族的敵意稍微削減了幾分。  此時天光還算得上亮堂,照在街頭巷尾的薄雪上,泛起道道柔和金光。  敖定波興衝衝地跑到街邊買了好幾串冰糖葫蘆,手裏尚捏著個老師傅畫出來的糖人,綴在張青嵐身後三兩步的距離之外,埋頭苦吃——  不過片刻,兩人便一前一後,抬腳踏進了銀霜酒樓。  雖是過節,酒樓裏的生意卻並未受到什麽影響,瓷碗酒罐碰撞時發出來的清脆響動連綿不絕,樓裏也是人影逡巡竄梭,好不熱鬧。  張青嵐帶著沒見過世麵的赤龍尋了處不起眼的位子坐下,在敖定波震驚的視線下,伸手地給那些圍上來的酒娘們一人遞了一塊碎銀子。  低頭淺飲一口酒碟中盛著的梨花白,張青嵐托起來半邊臉,百無聊賴地朝酒娘水靈靈的臉龐望過去。  “喂,”半晌,敖定波嚼著兩顆花生米,終於忍不住地伸手敲了幾下麵前桌板,強行拉迴青年的注意:“你……找我出來,不是單純為了喝花酒的吧?”  張青嵐聞言稍愣,似是沒想到敖定波居然能這麽快便反應過來似的,當即笑眯眯地承認:“不是。”  隨後便雙手一攤,將酒盞輕放在桐木台麵上,坦然問道:“我想知道敖戰的過去,包括……比三百年前還要久遠的那些。”  青年喝了酒,蒼白臉色上終於有些些許熱乎氣,定定地望著赤龍,仿佛自己說的是什麽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話一般。  這時候碰巧有個酒娘款款走來,從腰間掛著的小籃子裏取下來長頸酒瓶,一雙柔荑扶著酒瓶,給張青嵐麵前的酒盞添了些酒。  張青嵐端起酒盞往唇邊遞,靜待赤龍開口。  隻可惜就在敖定波幾經躊躇,正準備說話的一瞬間,斜裏卻是忽然伸出來一隻手,將那瓷製酒盞從青年手中奪下。  緊接著便是陰惻惻的聲音從頭頂上傳過來,咬牙切齒:“身子好了?就敢背著來銀霜樓喝花酒”  “……既然這麽想知道,不如本王親自講給你聽?”第一百二十一章   敖定波從小到大挨揍挨得多了,聽到敖戰聲音的第一反應便是抱頭鼠竄,試圖從酒桌旁大開的窗側翻出去。  敖戰嫌他丟人,伸手薅了一把弟弟的後脖頸,示意對方老實呆著。  先前試圖往張青嵐那邊蹭的酒娘早就被男人的渾身煞氣嚇得小臉慘白,話都說不囫圇,匆匆揣著酒瓶子躥迴了後廚。  青年手腕被人握著,一時間動也不能動。  手裏的瓷白酒盞早早被敖戰奪下來,“哐”地扔迴桌麵上,發出一聲輕響。盞中淺薄的一層梨花白飛濺出來,酒水將桌麵的木頭打濕成深色,空氣中頓時彌散開一股濃烈酒香。  敖戰動作快,表情也兇,特意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攥著青年的細瘦腕骨,興師問罪的派頭很足。  張青嵐先是愣了愣,反應過來以後才想起來抬頭望他。眨巴幾下眼睛,薄唇輕抿著,直到這時候眼神裏還覆著濃濃的無辜。  一張臉上寫滿了“與我無關”四個大字。  “張青嵐,”敖戰黑臉,抬手捏了捏青年臉頰上軟乎乎的肉,沉聲告誡:“你別來這套。”  男人說話時的聲音帶了些啞,同時卻又被旁邊響起來的小二的高聲吆喝蓋得有些模糊不清,好似飄飄忽忽地從頂上落下來……也隻有張青嵐才能聽得出來其中藏著的一絲半縷的繾綣,以及一星半點的溫柔。  一張柳木桌頓時將氣場劃分成了兩邊。  比起這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對麵的敖定波反倒是將雙手老老實實地貼在膝蓋上放好,坐姿端正得同小時候在龍宮學寫毛筆字一般端正。  他上下打量著敖戰冷若冰霜的一張臉,試圖從中找出來“放你一馬”的意味來。  然而張青嵐不比赤龍聽話,他非但沒有半分做錯事被抓包的後悔和歉意,反而還順手拽了拽敖戰黑袍一角,在吸引對方注意以後才輕拍幾下自己身側空出來的板凳,笑得又乖又甜:  “敖戰,你坐。”  一言一行,態度十分坦蕩,好似養病期間偷跑出來喝花酒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異常的理直氣壯。  敖戰原本是雙手抱臂站在酒桌旁,高高在上,盛氣淩人。如今聞言眉頭一皺,其間便現了一條淺壑。  就在敖定波以為張青嵐這一迴注定是要小命休矣之時,他萬萬沒想到自家大哥卻是頂著一張兇神惡煞的臉,動作簡練地拉開木凳,一屁股在青年身邊正兒八經坐下來。  敖定波:“…………”  呸!  ……  坐在兩條年歲成百上千的老龍旁邊,張青嵐這不過兩三百年的神魂的確算是小輩了。  然而如今這小不正經的看見敖戰坐下來,也不管四周有沒有旁人朝自己這頭瞧,唇上還殘留了些許酒漬未幹,側身過去摟起來男人的脖頸,在對方而後落下一個輕而迅速的吻。  梨花白的香氣瞬間撲麵而來。  敖定波搓了搓臉:“……?”  敖戰自是不會被這樣的小伎倆輕易打發的,隨手扶正了青年歪七扭八靠在自己肩頭的上半身,指尖在桌板上輕敲幾下,眼神示意張青嵐老實交代。  張青嵐裝醉的本事一流,即便是隻抿了半口清酒,照舊能讓雙頰酡紅。  眼皮好似千斤重,半闔不開地眨巴幾下,青年望向敖戰的時候眼神遊離,似乎是在問:“你們在說什麽?聽不清楚。”  敖定波剛剛才見識過青年給酒娘遞銀子時的動作敏捷,如見看他有恃無恐地裝醉,讓自覺涉世未深的小龍王看得目瞪口呆。  更震撼的事情還在後麵。  隻見原本應該毫不留情戳穿這廝弄虛作假的龍王大人沉吟半晌,最後竟是信了那小子連篇的胡扯鬼話,抬起手背貼在張青嵐額前,蹙眉低語:“是有些發燙。”  敖定波無語凝噎,鬱卒得一口悶了小半瓶清酒……他這才算是看明白了,在場三人,就數自己最多餘。  張青嵐如今不過是一抹神魂,靠著真龍內丹供給的靈氣連同自身修煉,不曉得花費了多大的功夫才堆出來個能夠讓尋常人也看得見摸得著的靈體。  沒人曉得像他這般“半人半魂”的體質若是飲酒,最後會是怎麽樣的影響……如此,也就怪不得敖戰過分緊張了。  青年此時的醉酒神態演得有七八分神似,見敖戰一副想要把他從銀霜樓直接扛迴龍王府的模樣,直接伸出來素淨的一隻爪子,將桌台上剩下來的半盞酒迅速扒拉到自己麵前,仰脖一飲而盡。  喝完了還不忘記咂咂嘴,麵無表情地打了個酒嗝。  一切就發生在轉瞬間,敖戰來不及阻止,隻能無奈看著張青嵐一頭埋倒在自己懷裏,悶聲喊道:“我喝醉了。”  ……蒙混過關之心可見一斑。  敖戰瞬間明白過來青年是在裝醉,隨後像提溜小貓兒似的把人撐起來,語氣危險地喊他大名:“張青嵐。”  張青嵐非但沒害怕,反而把腦袋埋得更深,吭都沒吭聲,繼裝醉以後妄圖裝睡。  敖戰本是不想慣著他的,當時就要就依著這樣的姿勢把人直接拎迴家。  隻可惜還沒等到東海龍王親自動手,就聽到從銀霜樓後廚的方向倏然傳來雞飛狗跳一陣叮當亂響。  緊接著便是少女清澈脆亮又著急忙慌的一嗓子:“恩公!”  敖定波被那聲音驚得一個激靈,再迴頭時才發現對方嘴裏的“恩公”又變了一副模樣——  張青嵐臉上的緋紅連同醉意瞬間褪得一幹二淨,隻不過倒也不是什麽正兒八經能唬人的做派,反而暗暗耷拉著眼皮嘴角,縮在男人背後,試圖避開同畢菁碰麵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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