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晉陽的情景依然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之中,流血漂櫓,遍地狼藉,生靈塗炭。 實在不可謂不慘烈。 然而大祭司卻在沉浸在滿是血腥味的海風之中,臉上滿是熱切與瘋狂——他分明記得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本古籍上記載著,真龍骨血能夠讓凡人脫胎換骨,羽化登仙,從此遠離生老病死,長生唾手可得。 曾經他隻以為是那書寫古籍之人在胡言亂語,卻不料真龍竟是就這樣輕易現世……他甚至同長生不老的機會就那樣擦肩而過! 他實在是太老了……老到幾乎拿不動祭司的法杖,老到懼怕死亡,老到對於長生的渴望無疑比所有人更加強烈。 濃重的不甘連同欲望促使大祭司隱姓埋名進入深山,在肉身消亡之前終於得到了能夠抽取生魂、凝練靈體的修煉之法。 他等待著青龍從封印之中蘇醒、再出世的那一天。 魂體冰冷,最開始的十年他甚至無法觸物,化作一抹孤魂,獨自飄蕩在塵世間。 足足三百年,對於凡人而言實在是一段過於漫長的時光。 百年之間,還曾發生過許多連他自己都記不大清的事情。 好比在重迴晉陽廢墟時,看見那深深草木之中、正懷抱著一具枯骨痛哭的少女。又如在遊曆無名小國之時,國中遭遇饑荒,在遍地餓殍中拾得一個繈褓……如此,百年光陰便又好像沒有那般乏味了。 劫雷愈響,層雲之中的閃電就要蓄至頂峰,大祭司雙手合十,骨杖被他利用靈力操縱,立於眼前。 坤、巽、坎三個陣位在骨杖的感召下傳來陣陣細微顫動。 老人口中默念幾句咒文,絲毫不畏懼漫天飛舞的炎炎烈焰一般,整個靈體竟是朝著蒼龍所在上空徑直飛去! 離火之淵作為穀間獨峰,此時已是幾近山崩地裂,在狂風之中搖搖欲墜。 蒼龍狂暴,不顧聚頂天雷,仍舊在瘋狂攻擊著護山大陣,似乎是要將底下的祭壇一並摧毀。 正當巨龍察覺到了出現的腐臭氣味,試圖擺尾攻向大祭司的刹那! ——隻見山巔四周,乾、坤、巽、坎四個方位,四條渦旋龍卷拔地而起,以銳不可擋之勢朝著青龍疾掠而來。 天色昏沉,光線被劫雲悉數遮擋在外,半縷也透不下來。 離火之淵的絞殺大陣終於被人開啟,一時間山河震動,地暗天黑。山風好似哭嚎一般穿堂而過,震顫將本就滿是裂縫的地麵分裂得更開! 半空中旋遊的青龍瞳孔一緊,漩渦龍卷在他赤紅雙瞳之中倒影。隻聽敖戰喉間發出低沉震耳的怒號,他甩動龍尾,朝著其中一道旋風噴出一道龍焰。 龍焰同旋風相撞,當即發出一聲巨響,如同奔騰河水****,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迴蕩在整座山穀。 “啟——陣!” 半空中隨著大祭司一聲低吼,手中骨杖頓時凝練出一束通天白光,同陣法結界兩廂連結。 下一秒便看見原本如同薄殼一般倒扣在獨峰之上的結界正中浮現出個渾圓空洞,將原本懸於天頂的劫雲納入其中。 刺目白光一閃,同一時間,劫雷朝著蒼龍鋪天蓋地地降下! 還在同龍卷糾纏的敖戰躲閃不及,竟是被天雷狠狠劈中脊骨! “吼!!!”青龍痛唿一聲,龍鱗之間當即滲出絲縷鮮血。天雷上所附的靈力好似絲線,鑽入他的骨縫血肉之中,狠狠收絞著筋脈關節。 過於暴烈的疼痛令敖戰有一瞬間的失神,巨龍竟是無力支撐,眼看著就要朝地麵中中砸下。 四道靈氣龍卷趁虛而入,在敖戰毫無反抗之力時迅速猛撲而上,順著龍爪龍尾盤纏,將青龍緊緊捆縛其中,不斷收緊的同時強逼他迴退人形。 天雷一道接著一道劈下,雷電在男人周身不斷蔓延,如蛛網一般將蒼龍吞噬其中。 漩渦龍卷如同鎖鏈,將不斷怒吼掙紮的蒼龍死死桎梏,一時間竟是動彈不得,隻能任憑龍卷將他從高空生生扯落至地麵。 在九天玄雷劈足四十九道後終於暫時停歇,蒼穹之上的劫雲消散小半,烏雲之中電光閃爍,正在重新醞釀著下一波劫雷。 敖戰一襲黑衣已然變得殘破不堪,血滴從眼尾滲出來,一路滾落、直至沒入雙鬢。 男人單膝跪地,遍體鱗傷,正粗喘著望向麵前已蒙上一層血色的景象,雙手被縛在身後,整個人好似釘在青磚地麵上一般動彈不得。 大祭司身在乾位,見狀麵露大喜之色,將手中骨杖直直插入陣眼之中用作支撐,身形微動,便要朝敖戰飛身而去。 ——就在這時,祭台正中緩緩浮現出一道人影。 青年眸中是一片黯淡,沒有半絲神彩,手腕上掛著的銀鐲在晦暗天光下泛著道道青光。 他好似人偶一般,一步一步來到男人身前,蒼白纖瘦手中握著一柄玉質匕首。 刀尖閃過一抹寒光,刺痛了還未來得及趕到的祭司的雙目。 大祭司認出了那人手腕上帶的是引靈鐲,當即憤而望向遠處、同他一樣正在往祭壇趕來的張凝月,怒聲道:“你要做什麽?!玄瀾,快攔住她!!” 張凝月咬牙,不顧大祭司質問,幾個縱躍趕在僧人和白鹿之前,抽出短笛抵上唇邊,渡氣吹奏起來,同時暗暗調動靈力,隨手扔出無數帶有致幻作用的粉劑,勉強將玄瀾連同大祭司幾度阻攔。 祭壇正中的青年對於外界的嘈雜紛亂恍若未覺,雙手握著刀柄,對準麵前男人的顱頂高高舉起—— 落下的瞬間,卻是猛地一轉! 眨眼間,玉質劍尖便已然大力沒入青年自己的心口,發出布帛割裂一般的輕聲悶響。 …… 天地忽然變得極靜。 此刻,所有人的動作仿佛都緩慢下來。 青玉雕成的蓮花燈盞從張青嵐的丹田之內漸漸脫離,裏麵泛著細碎金光的太極遊魚仍舊安穩地擺動著它的尾巴。 好似露水滴入深湖,燈芯之中剩下來的一隻太極遊魚通體雪白,輕巧擺尾,一躍沒入敖戰眉心,發出“滴答”一聲輕響。 青年見狀,唇角勾起微不可察的一絲弧度,身形也徹底變得透明而淺薄,在消散之前低聲喟歎:“……這一迴,我來護你。” 隨著話音,一道淡青色的神魂從地麵脫離,逐漸壯大,最後生生頂裂了大陣結界。靈影一把抓住勾纏在蒼龍身上的鎖鏈,輕易撕扯開來。 頓時,祭壇中央猛地迸發出一道劇烈白光! 隨之而來的是如浪潮一般的溫潤靈氣,於陣中彌散開來,恍若漣漪一般緩緩擴大。 清風徐來,吹散了一直沉積在祭台的濃鬱血腥味。 正是這道挾著青竹淺香的精純靈力徹底拉迴了失控邊緣的青龍,不過片刻,男人身上的傷口便悉數愈合,眸中混沌逐漸退散,最終恢複清明。 比起魂夢的強行解咒,此時的敖戰才算是徹底突破,氣海中的靈力重歸浩瀚磅礴。 劫雲彌散。 天光穿過大陣結界,散落一地碎金,原本的唿嘯兇猛山風正逐步消弭,最後化作烏有。 ——至此,天劫勘破,功德圓滿。 * “阿嵐!!!” 張凝月終於從震驚中迴過神來,眼眶通紅,淒厲嗓音哭喊著朝敖戰奔襲而去。她顧不得再阻攔旁人,身形如箭,五指緊繃作爪狀,帶著渾身戾氣直抓敖戰麵門。 身形高大的男人負手而立,沉默垂眸,視線冰冷而平靜。 他甚至沒有朝張凝月撲來的方向看過去一眼,僅是一念,猛烈如暴風的真龍之氣便唿嘯著朝女人攻去。 張凝月甚至沒有碰上男人的衣角,整個人便被一股巨力攔腰擊飛,落地的一瞬,劇痛沿著小腹席卷全身。 眼眶瞬間被水霧充盈,女人渾身上下掛著的銀鐲盡斷,散落一地。她雙眼充血,死死瞪著敖戰不放,嘴角抽搐著朝男人爬去,神情近乎於癲狂: “你把阿嵐還給我……還給我……” “你都做了什麽!”另一個方向傳來的是祭司的怒吼,他咬牙操縱著骨杖從陣眼之中抽迴,扭頭朝張凝月發泄一般地大喊。 唾手可得的長生之法就因為那女人的一己私心毀於一旦,大祭司幾欲吐血,額前青筋暴突,在樹皮一般的黝黑皮膚下顯得格外可怖。 ……就差了那麽一瞬! 就差了那麽一瞬啊!!! 大祭司目眥盡裂,魂體四周頓時好似燃燒起來一般,蒸騰著濃重黑霧。 他手持骨杖,杖尾朝地縫深插而下,口中呢喃咒文不停,黑霧順著杖身一路蔓延至地底—— 磚石碎裂,地底下好似有什麽東西因此受到感召,將祭壇鋪陳著的青磚鑽頂得七零八落,拱起一個個鼓包。 隨著那物事破土而出,比先前還要難聞的濃鬱腥臭頓時充斥山巔。密密麻麻的黑羽走屍是先前在山穀中的數倍還多! 一隻隻走屍身上還掛著斑駁黃土,口中涎水滴答落地,低吼著朝敖戰所在的方向逐漸聚攏。 眼看著蒼龍就要被屍山屍海湮沒,玄瀾盤腿坐在半空中,單手覆在白鹿額前,竟是飛速攫取著少年體內被點蒼印激發的靈力! 敖戰氣勢肅殺,眉目沉靜,不過是稍稍抬手,便在輕描淡寫之間將周圍走屍掀翻大片,隨後直接壓碎、整個化作齏粉。 大祭司眼看一計不成,當即抽身散魂,重凝後現於玄瀾身後,大喊一聲:“徒兒,來助為師一臂之力!” 有時候執念過於深重,苦心謀劃多年落空,到了最後便是個死局。 大祭司已然殺紅了眼,眉心的八足黑蛛身上光芒明滅不定,不顧全盛時期的真龍實力究竟有多深不可測,緊握骨杖就要向前猛衝。 一直站在旁側的玄瀾已是皺緊眉頭,將昏迷過去的鹿妖橫抱在懷中,不露痕跡地朝那魂體瞥去一眼……無人知他已是生了逃離的念頭。 說時遲那時快,山巔四周忽然傳來陣陣嘹亮金角之聲,愈發接近! 大祭司猛地抬頭,發現蒼空之上已是覆上了黑壓壓的一片,為首的是一條赤龍,正疾速朝離火之淵飛近。 原來是東海來援,蝦兵蟹將們猛增數倍,迅速解決了山巔周圍大陣關竅處的埋伏,一路騰雲駕霧,前來助陣。 大祭司終於猛地變了臉色:“不好!”剛想起身逃離,卻被向他襲來的龍尾猛地拍進了地裏。 他本是魂體,不應受到這般實質的傷害,卻不料那黑發紅瞳的男人此時已懸至半空,好似神明一般,垂眸凝望著底下幾近枯朽的老人。 “不……不,不要,”心中不詳的預感愈發強盛,祭司骨杖脫手,抖若篩糠,雙手撐在身側、不停向後蹭去,在敖戰冷若冰霜的目光之中求援一般地望向玄瀾:“救命…救救……啊!!!” 青光一閃,無數骨鏈竟是直接從祭司所在之處憑空出現,將他整個束縛其中,瞬間絞成零散碎片。 魂飛魄散。 僧人闔眸,低語一聲“阿彌陀佛”,懷抱佟苓,轉身正欲離開此地——尚未躍至半空,後背已然出現了一個差點貫穿前胸的血洞。 張凝月趴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終於,在玄瀾背影踉蹌著湮沒於天際的刹那,女人臉上緩緩露出了一個癡笑。 她閉上雙眼,輕聲道:“阿嵐……對不起。” 下一瞬,隨著一聲撲簌簌的輕響,整個祭壇上空已是散開無數細碎金粉,混雜著半透的無名花瓣,紛紛揚揚地散落下來,鋪了滿地。 …… 廢墟之中,敖戰麵若寒霜,片刻後彎下腰來,從某個犄角旮旯裏撿起一隻皮毛上滿是焦黑傷痕的金毛小鼠。 那柔軟脆弱的小東西懷裏緊緊抱著一根早已斷作兩截的劣質玉簪,躺在男人的掌心,腦袋一歪,從鼓鼓囊囊的兩頰緩緩擠出來一片黝黑鱗甲。 天光大亮,乾坤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