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敖戰還想要更進一步之時——卻是從頭頂上忽然傳來一道清亮嗓音:“停下。” 那聲音不高不低,並未含著半點警告威脅之意……甚至近乎於柔和,飄飄渺渺地從上落下,輕輕彌散於人的耳側。 敖戰身形一頓,原本還想要朝前邁出的腳步收迴。 男人本就生得高大,一路上行走如風,肩頭上覆了不少白雪,此時一動不動,反倒是像極了一尊捏出來的雪人。 片刻之後,那人仿佛才曉得動彈一般,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抬眸望去。 隻見身後是一棵參天巨樹,樹幹上橫生出來一枝足以容納一人橫坐的粗壯枝幹,其側則半靠坐著一名少年。 少年人衣袍精致,眉目清冷,雙手抱臂依靠於樹幹之上,領口綴著一圈蓬鬆軟毛,將如玉般的一張臉遮掩大半。 冷風剮蹭,將他垂墜在身側的衣擺吹拂而起。 對方單手勾著一尾桐油燈盞,微弱燭光搖晃,在晦暗夜色之中映出狹窄的一片光亮。 那人麵色冷淡,垂著眉眼,居高臨下地望著底下穿著破爛的男人,輕聲道: “前麵是用來抓野獸的陷阱,你不能過去。”第七十五章 再睜開眼時,風雪、深林,連帶著提燈的少年,都已經消失不見。 鯨魚油填的長明燈正在安靜燃燒,目光所及皆是層疊的暗紅鮫綃,也不知要奢侈到何種地步、才能將如此珍貴之物用作裝飾高掛在殿堂之內,於海水中飄搖。 眼前是緩緩平複下來的動蕩海水,外溢的靈力圍繞著周身隨意竄動,將冒出的氣泡一一驅趕打散。 敖戰定定地凝視著殿內屋頂上的暗色瓦片,感受到體內正在不斷迴複靈力的氣海,垂在身側的指尖輕顫。 他試圖坐直起身,卻因為昏迷太久而一時難以動作。 敖戰此時僵硬著身體平躺在石床之上,隻覺得筋脈之中一股清涼之力正在四處遊走,那股力量所到之處將原本因為法陣而堵塞的關節穴道悉數重新打通,屬於真龍的本源靈力終於得以恢複。 消失的五感隨之重塑,正逐漸迴歸至體內。 空氣中彌散的那股熟悉清香將敖戰整個包裹於其中,海水汩汩流動之聲漸響,就連宮殿內的裝飾,落入眸底的顏色都變得更為明豔。 “噌!” 正當此時,無端唿嘯而出的一聲尖唳響動卻是將原本的寂靜打破。 敖定波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語氣之中夾雜著些惱怒和嘲諷,譏誚道:“也對,三百年了,若你真是個普通人,早該灰飛煙滅了。” 年輕的龍王沉不住氣,並未注意到身旁已然清醒卻暫時無法動作的敖戰。 發現方才沒從張青嵐手中看預想中的藥膏,卻又無端被陣陣大盛青光刺痛眼眸,禁錮於原地動彈不得……敖定波眸底染上怒意,死死盯著眼前青年的淺淡身形。 一種被人愚弄的羞憤悉頓時湧上心頭,想也不想便率先從掌心間抽出赤焰長刀,直直朝著張青嵐心口攻去,氣急攻心:“騙子!你究竟對我大哥做了什麽?!” 望著破空而來的赤紅刀刃,張青嵐在心底無奈歎氣。 他早便預想過自己如此行事,以敖定波的衝動性格,見敖戰未醒,指不定會在意識到上當受騙之後朝他發難。 可惜為了將敖戰身上鎖靈陣留下來的後遺症除去,他已然耗費了太多心神,如今麵對敖定波的全力一擊,根本不能也不必躲避。 刀風在海水之中卷起道道漩渦,敖定波握緊長刀刀刃,咬牙朝著麵前不遠的青年劈砍而去。 就在刃尖即將觸碰到對方心口的一瞬間,敖定波隻覺得從刀身處忽然傳來一股巨力,抵擋住了赤焰長刀的進攻。 再迴神之時,刃身揮舞時所燃起的赤紅焰火已然熄滅了大半。 隻見敖戰半坐起身,麵色蒼白卻是幹脆利落地伸出右手,單手握住了長刀刀背。 這迴有了靈力護體,敖戰毫發無傷。 兩道渾厚靈力在相互碰撞的瞬間爆發,所帶起的氣流將劍身直接掀翻,脫手朝外甩開——劍尖倒插在珊瑚礁上,因輕顫而不住發出嗡鳴聲。 敖定波保持著持劍的動作,呆愣愣地望著大哥。 敖戰一朝夢醒,麵無表情地端坐於石床邊沿,望著眼前人同夢境裏的模樣逐漸重合,原本稚嫩眉眼展開,同夢中相比,仿佛還要年長幾歲。 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炙熱視線,張青嵐怔愣著抬頭,下意識地朝人笑了笑。 敖定波迴神,這才發現不知從何時開始,原本仿佛就要消失一般的青年此時又恢複了之前的模樣,麵色紅潤,眉眼含笑,看不出半分方才身形淺淡時候的虛弱。 張青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站定在敖戰麵前。 將被枷鎖勒出印痕的兩隻手腕背在身後,青年的一頭長發淩亂,衣衫在海牢之中沾了髒汙變得淩亂不整,舌尖下意識地舔過幹燥唇角,張青嵐望著對方的冷淡麵色,張了張嘴,小聲喊道: “……敖戰。” 敖戰沉默不語,目光定定落在張青嵐身上,喜怒難辨。 腦海中在這一瞬間閃過無數紛繁畫麵——有張青嵐神情決絕,割破手腕給自己喂食鮮血,也有兩人頭頂炎炎烈日,牽手行在深山之間,甚至是夢中同張青嵐麵容有十分相似的少年,坐在樹枝上淡然地往下瞥……此時都如同早早商量好一般,一齊湧至眼前。 敖定波察覺不出來對麵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先是走至一旁,將倒插入珊瑚之中的長劍抽出,運轉靈力收迴掌心。 隨即快步迴到石床之前,絲毫不客氣地擠開張青嵐,有意無意地將人同自家大哥相隔開來,揉了一把自己被靈力衝擊震得發麻的手臂,咧嘴笑道:“大哥,你醒了?” 敖戰這才迴神,抬眸望向敖定波,蹙眉“嗯”了一聲。 敖定波眼尾餘光撇過站定在一旁不願意動彈的張青嵐,眼看著大哥身上的靈氣重新恢複流轉,人也從昏迷之中清醒過來,心情十分複雜。 道謝的話至嘴邊,卻又想起來百餘年前對方的所作所為,敖定波欲言又止。 “嘖,”片刻後,敖定波最終還是頂著敖戰的狐疑視線,咬牙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來大把的南海珍珠,一股腦兒地塞到了張青嵐手裏:“給你。” “本王要同東海龍王商量龍族要事。”努力端出來龍王的架勢,敖定波皺起眉頭,故作深沉道:“領了賞便退下罷。” 卻沒曾想張青嵐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是捧著那琳琅滿目的珠寶玉石,定定站在敖定波身後,視線卻是越過眼前人,定定落在敖戰身上。 敖戰此時雖是恢複了小半的靈力,卻因為原本的傷勢甚重,一時間無法痊愈。即便隻是披著衣袍坐起身,支撐著脊背不彎便已然耗去了大半的精力。 張青嵐垂眸,三兩下繞過小龍,走到敖戰麵前。 手一鬆,掌心的珠玉便劈裏啪啦地落了一地,同宮殿內那烏玉所製的地麵相撞,發出當啷脆響。順勢伸手,想要握住敖戰無力垂至膝前的十指:“我……” 卻是在對方複雜目光的注視下,生生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張青嵐眼底瞬間流露出來些許無措,他費力扯起唇角笑笑,指尖撚起衣袖將腕間的傷痕遮擋徹底:“敖戰,你……” 還未說完,卻是眼睜睜地看著敖戰蹙起眉頭:“你先出去,不必一直候著。” 那副陌生模樣看得張青嵐動作一滯,幾乎是茫然地抬眸。 “怎麽?”敖戰揚了揚手,神情頗為冷淡,語氣倒是還算得上平緩:“還要本王再重複一遍?” 那般姿態同兩人先前還未離開龍王王府時候的相處無異,仿佛期間種種從未發生過一般,冷漠而恣意。 張青嵐怔愣,渾身僵硬如石……他並不知道兩人在鹿遼山中分別的那段時間裏敖戰遭遇了何事,隻是定定地望著男人,不願移開半步。 敖戰並未給青年解釋的時間,他抬手按壓幾下脹痛的眉心,耳邊傳來陣陣嗡鳴。 憶及那荒誕夢境,他本是有意想要詢問張青嵐有關往事,卻在開口之前的瞬間想起對方對於過去的諱莫如深……最後隻得暫且按下不表。 此時那些紛繁畫麵如同糾纏絲線在他腦中重複浮現,叫人頭暈目眩,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敖定波夾在兩人之間進退不得,望著大哥愈發煩躁的神色,最後也隻得咬牙順勢喊來兩名侍從,不等張青嵐解釋,便吩咐他們把人先帶出去,日後再作安排。 張青嵐無法,隻得轉身。離開時候的背影看起來頗為瘦削單薄。 敖定波將青年那副模樣看在眼裏,卻並未多言,隻是在侍從帶人離開之後,又在宮殿之內布下多層結界,將出口封鎖。 “大哥,”敖定波迴身,一路徑直走到敖戰麵前,關心道:“身體恢複得如何?” 敖戰聽到問話,抬手按揉著酸脹的眉心,草草迴複道:“已無大礙。” 敖定波放出靈識,圍繞在敖戰周身探查幾圈,在認定對方卻是無恙之後,方才長舒一口氣。 隨手在石床邊點化出一張座椅,敖定波在兄長身旁坐下,又遞過去一杯能夠溫養暗傷的溫熱藥茶。 躊躇許久,方才試探著問道:“大哥,你此次忽然前來南海,不知所為何事?” 敖戰抬手將那杯清茶飲盡,聞言瞥了敖定波一眼,隨即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掏出來一張老舊卷紙,正色道:“自然是來赴你婚宴啊。” 敖定波伸手接過紙卷的動作一頓,聞言登時黑了一張臉:“大哥,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再說了,”年輕龍王臉上委屈神色盡顯:“我……呸,本王早就被人退婚了,哪還有勞什子婚宴?” 敖戰不管不顧,老神在在地吹了吹杯口上並不存在的霧氣。 思索片刻,看著小弟實在是經不住逗弄,敖戰這才端正語氣,將燁城之中發生的種種事端,挑揀了些重點,簡明扼要地將事情解釋清楚。 “簡直就是欺人太甚!”敖定波憤憤,周身於深海之中燃起來星點的赤紅焰火:“人族果然陰險卑鄙,下作至斯,不是什麽好東西。” 敖定波拍案而起:“那山中的大陣肯定也是那甚麽灰袍使者設下的,嘖,毒計環環相扣,請君入甕……好不狡詐。” “鹿遼山中的陣法過於奇詭,”敖戰隨手將茶杯放置一旁,倒是比敖定波要更加冷靜:“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我皆不可莽撞論斷。” “倒是還有一事,讓我十分在意。” 話鋒一轉,敖戰卻是偏過頭來,蒼青豎瞳之中暗藏無盡寒芒,盯著敖定波的雙眼,一字一句道:“不知本王沒有記憶的那些時日,究竟發生過什麽?” “何謂‘三百年前’?又何謂‘灰飛煙滅’?”第七十六章 敖定波怔愣:“大哥,你都聽到了?” 看到弟弟的這副又蠢又呆的樣子,敖戰無情嘲諷一笑:“那是自然。” 話音未落,男人幹脆地打了個響指,將底下靈石的平整截麵幻化成躺椅模樣。半合了衣襟,整個人懶散地靠在椅背前隨口道:“說,到底瞞了大哥多少事情?” 敖戰此時烏發披散,額前龍角於長明燈下熠熠閃光,身上鱗片油光水滑,正在瘋狂從底下的靈石抽取靈力,宛如饕餮般大口吞噬。 男人眼眸半闔,露出底下閃著暗光的墨青豎瞳,一副慵懶模樣,周身氣勢卻是十成十的危險可怖,寒氣四溢。 敖定波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小時候被青龍摁在海床上暴揍的記憶仿佛還曆曆在目,渾身抖了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半步。 敖戰雙手抱臂,似笑非笑地望著敖定波。 三百年前他從九重天雷劫之中死裏逃生,苟延殘喘之際卻是發現自己匍匐於海濱、化成原形,奄奄一息。 從那時起,他便喪失了劫雷之前的全部記憶。 天地道法盛怒,責他妖邪本性難馴。一朝走火入魔,無端興風作浪,發狂屠戮整整九城八十一郡的無辜人族,於是將他渾身法力削去七成,封印於燁城之中不得邁出半步。 天道無情,敖戰甚至不記得那些所謂“罪名”是自己何時鑄下,便於混沌之際拖著一副殘軀,被天兵天將打入燁城後山,於龍骨處烙下封印符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