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並不算太平。


    離陽王朝內部剛剛結束了燕敕道大軍叛亂,在這次叛亂當中涉及的文武官員達到了極為誇張的數字,而在太安城這邊拔出蘿卜帶出泥巴的便有包括六部侍郎、銀青光祿大夫在內的諸多大臣,至於燕敕道那邊的情況更是糟糕,可以說人人自危。


    陸澤對於那些與燕敕王暗通款曲的公卿大臣很是寬恕。


    對於眉來眼去的,摘掉烏紗帽,直接滾蛋。


    而至於那些與南邊叛軍真正有過實質性接觸的大臣,這些人早早便被趙勾諜子或是刑部以及大理寺的人給抓起來下了大獄,等待他們的自然舊是抄家滅族的下場,運氣好些的能夠判個流放。


    南邊禍患真正肅清之後的離陽王朝,才算是真正被陸澤牢牢握在了手中。


    相較而言,北莽的南邊氣氛,則是變得格外詭譎起來。


    此番北莽的舉國南下、兩線齊攻並未收獲到想要的東西,根本原因便在於此時的北涼不再是之前的那座西北孤島,哪怕人屠徐驍以及那位白衣戰仙陳芝豹都已不在,可北涼背後又多了個浩蕩的中原大地作為支撐以及戰略縱深的延續。


    陸澤即位之後,對於西北門關頒布的種種切實策典,取到了極好的效果。


    今年北境年關依舊是在烽火跟狼煙的殺戮當中度過,隨著戰局進行到這般不成功便成仁的泥濘階段,不論是主動發起南下攻殺的北莽還是占據防線後手展開反攻的離陽,均是到了個不能退的階段,所以在那北涼以及兩遼之地,家家戶戶門前不見紅綢燈籠,新年氣息不再。


    哪怕離陽在這次大戰當中占了些便宜,顧劍棠那邊的葫蘆口大捷成功埋葬了北莽七萬大軍,北涼鐵騎同樣殺敵無數,可戰爭本是便是台血腥殘酷用人血鑄就而成的無情絞肉機器,離陽這邊死的人同樣不少,邊境之上數州之地,幾乎家家見縞素。


    陸澤選擇將每次大戰的傷亡名單最為真實的呈現在朝堂公卿麵前。


    同樣也赤果果的呈現在中原百姓的麵前。


    如今太安城太安,中原大地隻見烽火,未聞狼煙,這一切的根基均是來源於在邊境之上奮力殺敵的離陽軍士,而在這些為國殺敵的英勇軍士裏頭自然也包括著涼地三州的北涼軍。


    而太安城裏頭,這年年關的氣氛相較於往年也沒有那般熱烈。


    皇帝陛下的心思當然會不可避免的影響到朝堂之上文武大臣,不論是外頭的禮部尚書,還是皇宮裏的司禮監總管宋堂祿都敏銳的探查到年輕陛下的心,今年陛下的目光似乎都放在了遠處的邊境國線之上,諸臣似乎知道了些什麽,所以年關過後的休牧時分並未出去與同僚一起買樂。


    相府裏,首輔大人麵前燒著平價炭火,木炭的啪啪炸裂聲伴隨著迸濺到邊緣的星星火花。


    張巨鹿那雙碧眼中倒映著燃燒的火苗。


    老人伸手烤著火爐。


    他呢喃低語。


    “明年往後的隆冬,應該不會比今年更冷了吧?”


    .......


    北莽那邊也有著新年習俗,所以邊境之上陷入到了久違的平靜當中。


    隻是相較於沉默於暗中的離陽,北莽的享樂氣氛絲毫未曾受到南下戰事不利的影響。


    嘉興北遷使得無數中原世家士子湧入到了遼闊草原當中,各種奢靡淫逸的風氣充斥著骨子裏便無束縛的北莽諸部落,而受到那位王庭當中女帝的影響,達官貴婦人們圈養麵首同樣在草原上形成了一股子吹拂多年的風氣。


    病態的繁榮景象出現在了北莽玉蟾州、寶瓶州、橘子洲等靠近王庭的草原州府之上。


    盡管這一年,對於北莽來說並不是個好年。


    年初的時候,北莽女帝力排眾議的選擇舉全國之力南下,盡管草原上的人都覬覦離陽中原的沃土與美人,但前麵接連幾次的南征失利,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女帝對整個王庭的掌控,幾大草原主紛紛表達了各自的不滿,最終女帝選擇用刀鋒令這些人閉嘴。


    而這一次,南征卻陷入到了深深的泥沼當中,死在邊線的北莽軍士達到了個極為誇張的數字。


    簡直就是用人命在鋪墊著戰馬南下的路。


    登基以後的陸澤好像並沒有做很多的事情,隻是將整個離陽這二十年積攢下來的底蘊,不計成本的砸到了北方邊境,而恰恰也是這一手不計成本,使得那邊的沙場廝殺逐漸演化成為了兩國底蘊的比拚。


    而拚起來底蘊,看似奢靡無比的北莽,又如何能夠跟消化了春秋八國的偌大離陽相提並論?


    北莽廟堂之上看起來很是平靜,但湧動於底下的暗流卻是極其湍急,垂垂老矣風燭殘年的慕容女帝依舊是王庭的真正掌控者,但她握著權力的手卻遠沒有年輕時那般有力。


    正如陸澤那番玩笑話。


    有時候,年輕便是最大的資本。


    北莽朝堂的諸臣們眼眉低垂,但是心裏的目光卻凝在老婦人的手上,那枯槁無人氣的手中看似什麽都沒有,但卻握著所有北莽權貴們夢寐以求的東西。


    權力!


    夜色中的北帝城,燈火通明如矩,最北邊那重重宮闈在月光照耀下顯得富麗堂皇,有間燭火輕輕搖晃的普通小屋,其中非但沒有照耀得屋子亮如白晝,反而平添了幾分陰沉昏暗。


    床榻之上,老婦人麵容安詳的躺在那裏,她神情恍惚,似乎在緬懷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追憶曾經風華正茂的青春時光,但卻沒有半分要離開人世的所謂害怕與驚慌,婦人自年幼時便極為厭惡這種隻有弱者才會產生的情緒。


    床榻畔,身為北莽帝師的太平令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望著彌留之際的慕容女帝。


    “李密弼那個廢物。”


    “明明便是玩鷹的老手,最終卻被鷹啄了眼睛,藏於黑暗當中算計人的蛛網影子宰相,竟然在悄無聲息之間被人砍掉了腦袋。”


    “不然朕今日托孤,他應該也要在場。”


    安靜的小屋內,隻有床榻上老婦人沙啞的聲音響起,她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不願意在這種時候再去說那些令她感到煩心的事情。


    北莽南北兩朝無數權臣,老婦人最為信任的隻有兩人。


    麵前的太平令與那死去的李密弼。


    甚至北莽軍神、草原守護者的拓跋菩薩都不再這個行列當中。


    太平令的聲音裏頭有幾分不合時宜的罕見溫柔:“陛下現在可還難受?”


    老婦人並未迴答這個問題,隻是忽然開口道:“太平令,離陽那個小皇帝當真如此厲害?離陽王朝這三代皇帝,春秋國戰一舉定中原的趙禮、兢兢業業早逝的趙淳,還是如今太安城這位文武無雙的趙楷,燕敕王趙炳跟那納蘭右慈竟是如此的不濟事,連半年時間都不曾拖過去。”


    說到最後,慕容女帝嘴角揚起絲絲的嘲諷。


    太平令則是搖了搖頭:“主要是因為那位小人屠陳芝豹死得太早,趙楷在那蜀地成功養皇氣,以西楚亡國公主為底,再加上謝觀應暗中替他捕捉蛟蟒,所以才有了後來的禦駕親征,隻是這位年輕帝王的沙場征伐本事太大,甚至遠超過了燕敕王的想象,不然趙炳與納蘭右慈謀劃這麽些年,也不至於被離陽年輕皇帝一拳便打趴下。”


    “離陽那邊民間有個俗語,叫做拳怕少壯。”


    “離陽皇帝的拳頭很硬,而他出拳的角度更是刁鑽。”


    “燕敕王輸在這個侄子手上,並不奇怪。”


    老婦人雙手輕輕疊放在腹部,微微扯了扯嘴角:“都無所謂了。”


    “朕與北莽權貴王侯們打擂台,打出來了個千古第一的女帝。”


    “草原之上這諸多的糊塗賬,在朕死後,都要被翻閱開來重新再清算一番,太平令,朕隻是希望以後的北莽能夠還是北莽,而不是成為那離陽年輕皇帝的秋狩獵場。”


    這天夜裏的女帝與太平令說了許多的話,而說到那種涉及到邊境戰事走向的軍國大事,老婦人顯然有些疲憊與掩飾不住的心煩意亂,她緩緩的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希望這一生走到陽間小路盡頭之時,仍是無法擺脫世俗之事的困擾。


    老婦人最終小聲呢喃道:“過年了。”


    ......


    年關過後,離陽兩線正式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東線兩遼薊州的大將軍顧劍棠將陛下那道聖旨拿在手中反複的觀看,這位自春秋國戰之上心中便憋著一股子氣的顧大將軍,在兵部尚書位置坐了整整二十年,如今重新迴到沙場,戰火當中的硝煙味令已是半百之歲的顧劍棠沉迷其中。


    這位東線主帥恭敬的將這道聖旨放置妥當。


    上麵的旨意很是簡單。


    陛下要在半年之內徹底打爛北莽的那座南朝燕京,而兩遼三十萬軍士以及北涼十幾萬鐵騎均可主動對北邊發起攻殺,簡單來說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徐驍。”


    “我顧劍棠要成就連你都不曾完成的大業,離陽朝的鐵蹄將真正踏在北莽草原之上,顧不如徐?憑你那個癡傻的幼子徐龍象,又如何與我爭著踏破北莽王庭的不世之功?”


    春秋路人甲的顧大將軍眼中泛著濃濃的光彩。


    而這時北涼王府裏頭的梧桐苑,同樣有著聖旨傳入其中,徐渭熊、徐龍象還有人屠義子當中聲名最是狼藉的鷹犬褚祿山,體型臃腫如球的褚球兒如今乃是北涼都護,正二品,同時也是人屠徐驍六位義子當中僅剩的那位。


    徐驍六位義子,一虎二熊三犬。


    兵仙陳芝豹與白熊袁左宗隕落在那西域鐵門關,葉熙真與姚簡在鐵門關事後被人屠徐驍賜死,北涼鐵騎徐字王旗的扛纛者齊當國則是死在了去年的涼莽大戰當中。


    如今僅剩下鷹犬褚祿山好端端的活著。


    而現在,這位褚球兒也要離開北涼王府,同時離開北涼。


    “我褚祿山有潔癖,什麽都換,唯獨不換主子。”


    “如今北涼已沒有了莽軍入侵的風險,那我這位北涼都護也是時候該讓位啦。”


    徐渭熊與徐龍象皆沉默寡言。


    如今北涼境內的氣氛極度複雜難言,太安城的陸澤用諸多手段成功將北涼跟徐家漸漸分割開來,在這次涼莽大戰當中,邊境將士每個人都能夠清晰感受到身後有厚重依仗是種什麽感覺,正如同在春秋國戰之時的徐家軍能夠獨滅六國,那時的離陽趙家便堅定的站在人屠身後。


    此時的涼地三州依舊有許多人掛念著九泉之下的人屠涼王。


    但是到現在也到了真正要分割開來的時候,離陽皇帝下的這旨詔書沒有任何問題,但卻在無形當中給予了北涼軍中所有人兩個選擇,在拮據困境之時接受太安城旨意,跟這時聽從離陽皇帝聖旨去打垮北莽南朝,是兩個意思。


    之前的大雪龍騎軍做出來了選擇。


    這些曾在漫天大雪當中真正麵對過那位人間帝王的精銳騎兵,親眼看見過那時還是蜀王的陸澤隻身來到北涼,送了北涼王徐驍最後一程,而後來的陸澤也用切身行動履行著他的諾言,所以才有了那日大雪龍騎軍遠下江南平叛燕敕道的畫麵。


    褚祿山並不怪這些人。


    因為人都需要往前看。


    但是他卻做不到再舔著臉去侍奉南邊太安城的那位年輕皇帝。


    徐渭熊神情哀傷,卻並未阻止放下都護印以及官服、盔甲離開的褚祿山,北涼如今已經走到了真正的分岔路口,徐渭熊望著麵前沉默著的弟弟,她欲言又止。


    徐龍象這時緩緩起身,朝著輪椅上的姐姐露出燦爛笑容。


    “姐。”


    “我想帶著北涼鐵騎北上。”


    徐渭熊點了點頭,她當然知道弟弟的意思。


    北涼鐵騎甲天下。


    那首先踏破北莽王庭的當然得是北涼騎軍,率先攻入燕京城跟北帝城的,也必須是北涼鐵騎,哪怕顧劍棠在兩遼打磨根基多年,但他麾下的騎兵又如何能夠與北涼騎兵相提並論?


    梧桐苑這處屋子裏,很快便僅剩徐渭熊一人。


    女子低著頭,竟更為哀傷起來。


    天下的世道漸漸變好。


    隻是在她的身邊卻少了太多太多的人。


    ......


    巍峨宮殿之內。


    君王陸澤的聲音響徹著每個人的耳畔。


    “北伐開啟!”


    “朕目光所向之處,皆我離陽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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