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國覆滅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


    東陸四州之地,中州、瀾州、越州、宛州。


    其中,中州的淳國跟瀾州的晉北國是整個東陸最北部的兩個諸侯國,但眼下,這兩個大國都歸屬於了北陸大君統治。


    帝都天啟城,風聲鶴唳。


    剛剛即位還不到一年時間的胤成帝白恢,已然被那些如紙片一樣飛來的戰報給嚇破膽子,其實不僅僅是皇帝陛下,大胤朝滿朝文武公卿好似都感受到了蠻族鐵騎帶來的無比寒意。


    這時候,反倒是垂簾聽政的長公主白淩波保持著十足的冷靜。


    “眼下已經到了大胤朝生死存亡之際。”


    “陛下需要號令東陸諸侯們前來勤王,下唐、楚衛、休國...乃至是在越州的離國,那群諸侯國主們不可能不清楚,這一次的蠻族大君是想要攻克整個東陸四州。”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白恢臉上終於透著絲絲紅光,連忙點頭附和起來,快速下旨令快馬把旨意傳到東陸諸國的國都當中,其中甚至還包括著離國的國都九原城。


    現實,永遠都是在這般的嘲諷世間之人。


    這十年時間,威武王贏無翳可以說是白氏皇族最為痛恨的對象,天啟皇宮裏的每個人都想要那頭獅子死去。但是當北陸的豹子唿嘯而來的時候,這些人又都希冀著贏無翳能夠站出來。


    白淩波在太清宮裏接連頒發了數道命令下去。


    這些命令似乎並不是她在短時間裏想出來的,無人知曉當初的離國國師雷碧城在天啟皇宮的時候,跟長公主殿下進行過相當頻繁的接觸,乃至白淩波跟麵首求歡時都不避諱那位神的使者。


    太清宮的屏風之後。


    白淩波幽然的在心裏歎了口氣。


    如今連神使都已死去,現在的東陸,真的能夠抵擋北陸的大君嗎?


    “最後一件事情。”


    “陛下跟諸臣們,需要考慮南遷之事。”


    白恢跟殿內群臣麵色頓時驚駭起來。


    長公主的意思...是想要放棄帝都嗎?


    ......


    紫尾的鴿子撲啦啦振動雙翅,掠過澄澈的天空。


    四月十五。


    這天是帝都傳統的踏青節。


    對於天啟公卿來說,除去每年的春節除夕夜,隻有四月的踏青節和九月的霜華菊賞節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天啟貴族們對嫡係子女管教的皆是門禁森嚴。


    世家貴族尤其在乎這些禮數,所以才對北陸蠻族以及越州離國之人懷著高高在上的態度,認為南蠻北蠻都是心智未開的原始蠻荒之地。


    春意盎然的百畝草坪上,圍著各個家族的大帳,晶瑩剔透的薄胎瓷杯被懷春仕女以及多情公子端在手中,人們遙遙舉杯而飲。


    每年的踏春節也被稱為連姻節。


    不少王公貴族的子女都在這個盛日裏相識、相知。


    按照過往帝都的風俗,在踏青節這兩日,哪怕是太清宮的皇帝陛下都會出宮與士族同樂,公卿們也帶著妻女齊聚郊外,把酒賞花。


    可惜,這些年皇帝卻從未沒有參加過踏春節。


    原因很簡單——威武王蠻橫的闖入到了帝都天啟。


    在離軍占領天啟的這幾年時間裏,贏無翳獨掌著帝都的生殺大權,動輒一道軍令就將公卿囚禁、明正典刑,天啟城的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終日,帝都上空無時無刻不是陰雲密布。


    終於,帝都的王公們好不容易等到了獅子離去的那天,傳統佳節恢複,這兩年的踏春節終於有了數年前的那種熱鬧氣氛。


    隻是今年的氣氛,卻跟過去任何一年的氣氛都不同。


    貴族們用攜帶著織錦的毯子和各色綢緞在各家大帳的周邊圍起紗帳,親近的幾家一起席地而坐,正中央地帶不時會傳來淡雅的絲竹之聲。


    佳人坐在高處彈琴,琴聲如水,不染塵埃。


    “風臨晚,無愧一代國手之名啊。”


    “難以想象,離國大軍的慷慨軍歌,譜曲之人竟是這樣一位佳人。”


    說話的是位年輕銀袍公子哥,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相比周遭的那些公子們,他看起來明顯的‘富貴逼人’,服飾華貴,金紋錦服前襟邊墜著一塊圓形的銀牌,看起來是幅神鳥在大風裏翱翔的圖案。


    神鳥大風。


    旁邊的公子哥跟貴族女子們雖然不認識這個年輕人,卻認識諸侯世家的家徽,銀袍公子衣服上麵的徽記乃是江氏家徽。


    胤朝立朝七百年,開國時候以功勳劃分,素來有七大世家的說法。


    白氏,以火薔薇為家徽;


    百裏氏,以金色菊為家徽;


    嬴氏,以雷烈花為家徽;


    江氏,以神鳥大風為家徽;


    息氏,以百淵合為家徽;


    葉氏,以下弦月為家徽;


    姬氏,以黑色翼虎為家徽。


    但是七大家裏的姬家已經沒落,當年姬家家主姬揚死在淳國畢止城,而後最後一支姬氏子孫又因為奪嗣之亂在朝堂上被攻訐,最終從帝都遷走,輾轉去到了下唐的南淮城。


    不時之間,會有貴族子弟來到銀袍江氏子弟這邊,敬酒談笑。


    人們終於知曉了這位陌生公子的名字。


    江子桉。


    宛州江氏雖然不是諸侯,但是以巨商的身份統領宛州商會,不是諸侯卻勝似諸侯,甚至很多人都在懷疑江氏的背後是天羅山堂。


    有人看著江子桉的身影,悄聲接耳交談著。


    “當年風炎皇帝北伐,帝師大人曾秘密前往宛州商會,成功說服當時的江家家主,為風炎鐵旅湊得了北伐的巨額財富。”


    風炎北伐铩羽而歸。


    直到現在,宛州商會甚至還是白氏皇族最大的那個債主。


    踏春節很快進入到最火熱的階段。


    這次佳節的盛宴竟是北陸蠻族烤羊大宴,人們匯聚在一起,一概屈膝跪坐,麵前一張矮桌,伸手就有烈酒烤羊,佐以極南之地購來的香椿和紫蘇,倒是跟以往的節日風俗都不相同。


    無人知曉這頓蠻族大宴是哪家布置的,所有人心思各異。


    “隻能說,其心可誅啊。”


    “北陸蠻族大軍在十日之前剛剛攻克下來了淳國最南部的重鎮淮揚,那裏匯聚著淳國最後的力量,聽說百夫長以上的三十七名軍官全部梟首示眾,人頭都被掛在淮揚城的內城城頭。”


    “今日這樣的宴席,令客人們都吃得不是滋味。”


    江子桉端著酒杯,銀袍公子笑著搖頭。


    他的話卻令在場所有的天啟貴族們眼眸都不由鎖緊,他們這些人在現在這個關頭還來參加踏春節,自然不是真的踏春,而是想要通過這個機會來打探著各家的‘意思’。


    話茬終於被緩緩的打開。


    百裏氏主家的百裏寧卿是位風度翩翩的俊逸公子哥,百裏寧卿歎了口氣,聲音裏帶著難掩的幽然之意:


    “聽聞陛下跟長公主殿下都有意南遷。”


    “諸公們應該都是想要南遷到楚衛國的國都清江,畢竟那裏是白氏皇族的分支所在,而且楚衛國主白瞬殿下...”


    百裏寧卿話沒有說完,但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白瞬國主是女人。


    這意味著白氏皇族到達清江城後,能夠更加順遂的去接手楚衛國。


    這場由各家年輕子弟們接頭的踏春節,在人們各異的心思當中落下帷幕,所有人都知曉各家現在到了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候,真正的決定權還是在自己的手上。


    江子桉最後才離開。


    年輕的江氏子弟嘴裏嘟囔著隻有他自己才能夠聽見的醉話。


    “這天啟城哪裏還需要大君的內應啊。”


    “嗝!”


    “我怎麽感覺,他奶奶的,全都是內應...”


    ......


    淳國覆滅。


    敖氏宗族除卻兩支分支的三十餘名年幼子弟外,其餘人全部身亡。


    畢止城裏的血,流的最多。


    當初陸澤在畢止城街頭砍下了敖氏一人的頭顱。


    如今,他的大軍將敖氏根基完全的砍斷。


    蠻族的豹雲旗、誇父的月斧旗、羽族的箭光旗,齊齊插在了畢止城的城頭,隻是蠻族的大旗格外浩大,城內所有的人都能夠看見那麵旗幟。


    陸澤沒有入住進畢止城的敖氏宮城裏,反而是住進了梁秋頌的相國府。


    這裏是陸澤在四年前來過的府邸,可惜相府的主人卻並不在這裏,而是帶著無數金銀細軟踏上了逃亡的道路。


    陸澤抬眼看著略顯空曠的府邸,笑著搖頭道:


    “梁秋頌那個老狐狸把所有敖氏族老們都狠狠坑了一遍,用無數敖氏族人的血,給他自己創造出來了逃離的機會。”


    “果然是越老越不要臉啊。”


    不久後,內侍前來通報,說是側閼室那邊已經整頓好。


    內侍口裏的側閼室是白舟月。


    陸澤這次出征並沒有帶著自己的那些夫人們,正房雷心月在金帳王城裏麵幫忙統籌後方的一應事務,算是帕蘇爾家族的內管家,而蘇瑪剛有身孕,也不便跟隨,她跟霖鳶都留在了草原。


    隻有白舟月跟著陸澤一起來到了東陸。


    陸澤抬步去到了整頓好的後宅,曾經的小舟公主好似褪去了身上鉛塵,她滿頭青絲被隨意的盤在了腦後,婚後的那雙彎彎眉眼完全打開,臉色遠比當初要紅潤,渾身上下散發著雍雅書香的高知少婦氣息。


    女人抬眼看向緊握的陸澤,嘴角自然而然的揚起。


    白舟月起身來到陸澤身後,抬手替他按摩著肩膀以及後腦,青蔥的玉手遠比想象當中更加有力,在嫁到草原後的小舟好似並不隻有心變得強大,力氣以及身上某些部位都變得大了許多。


    陸澤感受著身後的柔軟,怡然自得的在閉著眼睛。


    “本不想讓你來的。”


    “可你自己很想來,再加上項空月那些人在旁邊煽風點火...”


    “我後麵想了想,確實應該帶你迴趟家的。”


    “隻不過你的迴門,遠比心月、霖鳶她們的迴門要晚上太多。”


    陸澤口裏的家當然不是並不遙遠的帝都天啟城,而是小舟她自己真正的家,在楚唐平原上麵的楚衛國。


    小舟停下手上的動作,將她那依然尖尖的下巴放在陸澤的肩膀上麵。


    女人抿著嘴道:


    “不晚的。”


    陸澤睜開眼睛,輕輕撫了撫她白皙比少女更盛的臉頰,而後將帝都裏發生的事情告知了小舟,說白氏皇族跟諸臣想要遷都楚衛清江的打算。


    陸澤輕笑道:


    “楚衛國是帝都天啟的門戶,國都清江位於建水上遊。”


    “北麵是雄關殤陽,西南邊是宛州的下唐國,東南邊又是越州離國,遷都楚衛確實是個很好的決策,好似四麵八方都有雄師在庇護。”


    陸澤牽著小舟的手讓她坐下。


    “我知道你擔心你母親的情況。”


    “但是,不用擔心。”


    陸澤遙遙看著窗外,好似能夠看見帝都天啟的情況一樣。


    蠻族大君的嘴角露出幾分嘲諷的笑容。


    “那些人,走不出王域的。”


    “小舟你知道嗎?這座淳國相府原本極其華貴,裏外的裝潢都價值連城,梁秋頌商人本性,全都裹挾著帶走。”


    “他選擇用敖氏的血,來拖延追殺他的騎兵腳步。”


    “血能夠拖延腳步,同樣,黃金也能夠拖延腳步。”


    白舟月瞬間就明白了夫君的意思。


    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座天啟城,而是...那些人的命。


    ......


    胤成帝元年,五月十二。


    年輕的皇帝白恢,終於下定決心要南遷到楚衛清江城。


    一時間,整個帝都都變得亂了起來,天啟城裏的百姓們陷入到徹底慌亂的狀態當中,隻感覺他們就是被大胤朝拋棄的人。


    白恢跟白淩波沒有理會民間沸騰的輿情,因為他們的決定被白氏皇族的族老們認可,而且諸公們都同意了這個可能會違背白氏祖宗的決定,各個家族都提前準備好了要舉家南遷。


    蠻族大軍在淳國的‘所作所為’,成功令這些貴族們被嚇到膽寒。


    偌大的敖氏宗族,聽說連宮裏的蚯蚓都被豎著劈成兩半,雞蛋都得被搖散黃,鮮血都是匯成了小溪。


    這些傳言,令人們南遷的心越發急切。


    雖然蠻族的大軍還在休整當中,可人們總感覺刀已經懸在脖子上。


    跑。


    必須得跑!


    盡管有世家裏的老祖宗感覺很不對勁,但無奈下麵的子孫們都已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除卻極少數的豪閥外,大部分世家都做好準備。


    很快。


    楚衛國國主的迴函被送到了天啟城。


    楚衛同意皇室的決定,並且派遣三萬楚衛山陣兵士前往邊境接應南下的大胤皇帝跟諸臣,清江城做好了接駕的準備。


    白恢大喜。


    年輕皇帝跟長姐還有諸臣商議,很快便做出決定。


    六月初七。


    南遷清江!


    在臨出發之前五天時間,帝都的所有斥候都被派了出去,這些全部是死士,隻要沒有按時迴來,就以他們身亡論處。


    結果令皇帝跟諸臣大喜,蠻族的軍隊沒有任何出動的跡象。


    時間很快來到了六月初七這天。


    白恢深深知曉著臣子們的心思,所以他在朝堂之上跟諸臣們所言是六月初七南遷,可他私底下找到了大胤朝的十數位重臣,這些都是被綁在白氏皇族戰車上的老臣,沒有出賣的可能性。


    “我們在六月初五,開完朝會後,便提前離開。”


    不知道在九泉之下的大胤朝薔薇皇帝、風炎皇帝,知曉了白氏後代的子孫淪為了欺瞞耍奸的皇帝,那些大胤朝的英靈們會是什麽樣的感受。


    但不得不說,白恢這一招,成功起到了效果。


    他們提前兩天時間離開帝都,分批出了城,好似帶走了一切。


    後麵被留下了的人則是成為了沒頭蒼蠅,消失的羽林軍跟金吾衛,終於令這些被留下的人察覺出來了不對勁,因為這兩天時間過於安靜了些。


    “人呢?”


    “陛下人呢?!!”


    百姓們認為他們是群臣的棄子,卻沒有想到任何人都能夠是棄子。


    誰都不會想到,皇帝說話不算話。


    他先溜了。


    而當天啟城真正亂起來了的時候,白恢一行人已經走了百裏的路程,隻是這樣的行軍速度,卻令皇帝陛下極度不滿。


    “為何我們走的這麽慢?”


    “迴稟陛下,這次南遷,諸公們都知曉短時間內難以迴來,他們不願意將珍寶留給北方的蠻族,所以...帶的東西多了些。”


    太監統領弓著身子,小心翼翼的給出迴答。


    其實,不僅僅是諸公,白氏皇族的族老們帶的東西更多,這些人常年趴在祖宗遺留的血脈上麵猛吸著血,當然不可能拋棄亂世裏的黃金。


    這支人數多達數萬人的隊伍,秩序本就羸弱。


    而當某個小箱子在馬車路過坑地的時候不小心被打翻,裏麵露出的金株以及紅寶石令守衛的羽林天軍們,眼神都變得奇怪起來。


    同一時間。


    帝都天啟城的酒館裏。


    宛州商會的少主人江子桉正在大快朵頤,麵前是頭鮮美的烤羊,不同於上次在踏春節吃的烤羊,而是真正從瀚州草原被送來的鮮羊,店內的廚子是瀚州草原上最好的燒烤師傅。


    而這隻羊,是蠻族大君特意給予他的禮物。


    “一隻小羊。”


    “換了我宛州商會足足三百萬的金株!”


    “唉。”


    “這門生意可是太賠了啊。”


    ......


    那支提前離開的隊伍終於在即將離開王域的時候,出現大問題。


    馬車上無數的珍寶紛紛摔落在了地上,脆弱的秩序在黃金麵前瀕臨破碎,尤其是在蠻族騎軍的號角聲響起來的時候,羽林天軍的兵士們陷入到了瘋狂當中,搶掠跟廝殺的戲碼上演。


    大胤皇帝白恢並不知曉,蠻族騎兵在草原上奔馳起來的速度。


    隻要在平原之上,沒有鐵騎追不到的獵物。


    蠻族最精銳的虎豹禁衛騎來了。


    這支草原上最鋒利的弓箭在南下隊伍即將走出王域的時候,成功射了過來,當人們聽見羽箭嗡鳴聲響起的時候,他們的心髒已被箭矢洞穿。


    ......


    胤成帝元年六月十五。


    深夜。


    流星北射,皇帝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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