殤陽關。


    這是座雄偉浩瀚的通天之城。


    北麵是帝都天啟,南麵是楚唐平原,這裏是宛越兩州進出中州的必經之路,南北十萬拓平原隻有此關一處險要可守。


    城外破舊的高樓之上,身著白甲的男人,背著雙手迎風眺望殤陽關。


    校尉策馬飛馳到樓下,而後快步下馬,單膝跪地,對著在上麵的白衣將軍恭聲開口道:


    “稟大將軍。”


    “離國五千雷騎藏匿於北邙山的山林當中,與休國馳援殤陽關的大軍遭遇,休國兵士死傷逾六千之眾,休國天策軍大都督岡無畏,中流矢。”


    白毅聞言,眉宇一揚:


    “離軍領兵者何人?”


    “威武王贏無翳。”


    白毅輕吐一口氣。


    在諸侯們的大軍匯聚在一起之前,贏無翳主動從帝都來到了殤陽關,悍然將休國大軍殺得七零八落,以至於白毅這位統帥尚未見到休國天策軍,卻率先聽到這樣的戰報。


    “離國公...一名來自於越州的賭徒。”


    “從當初不文一名的九原城花花公子,成為了現在威震東陸的威武王,甚至於到了現在,還在賭桌上豪擲賭注。”


    “你這樣的賭徒,總會有一天,輸的一無所有。”


    白毅呢喃自語,而後轉過頭來詢問那名斥候校尉:


    “下唐軍隊到了哪裏?”


    校尉快速迴答著:


    “拓跋山月將軍率領的左翼大軍,今日已過南麓山脈,黃昏前應該可以抵達蘭亭驛;息衍將軍領銜的右翼大軍,速度要慢一些,剛抵達中州。”


    “不過在半個時辰前,有支輕騎軍從下唐方向而來,已抵達蘭亭驛。”


    “那是支...蠻族騎軍。”


    距離殤陽關五十裏地的關外。


    兩千蠻族騎軍,浩浩蕩蕩的打著‘勤王’旗號加入到了諸侯國聯軍當中,淳國騎軍以及抵達殤陽關的他國兵士們,都以一種極其異樣的目光盯著蠻族人。


    蠻族為首的將領是位背負長弓的中年男人。


    他叫慕如雲山。


    這位北都城慕如家族最優秀的繼承人,如今帶領蠻族騎軍要跟東陸人並肩作戰,這畫麵著實是有些不太對勁。


    這時候的陸澤並沒有親自奔赴來殤陽關的戰場。


    正如諸國國主們都沒有親自參與到這一仗當中,除卻被圍殺的主角贏無翳之外,各國國主都默然待在國都當中,或緊張、或忐忑、或不安的在注視著這一仗最終的結局。


    慕如雲山看向不遠處在馬背上擦拭著長刀的勒明良。


    他輕笑出聲:


    “勒明良。”


    “怎麽會是你來跟我一起參與這一仗呢?”


    “你不是大君的護衛隊長嗎?”


    勒明良看著手裏被擦拭的格外明亮的蠻族馬刀,刀背上能夠映照出他那張充斥著風霜跟皺紋的臉龐。


    勒明良是個極其安靜的蠻族漢子,跟隨陸澤從草原南下這一年時間,隻默然在履行著他的職責,最令人驚豔的表現,可能還得是在天啟城裏,他一刀割下了天羅刺客的腦袋。


    男人將馬刀收入刀鞘,淡淡開口道:


    “大君身邊有木犁,還有不花刺跟那些鬼弓武士們。”


    “不需要我去值守。”


    “大君說,要讓東陸人見識下我們草原騎軍的神勇,但我知道,大君是讓我跟你來親身學習東陸人的戰法。”


    “四大名將啊...”


    慕如雲山眸子裏閃爍著勃勃野心。


    他自從決定跟隨年輕大君之後,就下定決心要成為蠻族的先鋒,要率先帶領著蠻族鐵蹄攻破大胤朝的帝都。


    勒明良似乎察覺到慕如雲山的心思變化,開口道:


    “別忘記我們來到這裏的真正目的。”


    “放心吧,當然不會忘記。”


    ......


    這時的殤陽關內。


    離軍營寨,剛剛來到關內的威武王身披紅甲入帳,贏無翳對著起身準備行禮的謝玄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侯爺。”


    “此番伏殺,未能斬下岡無畏的首級?”


    謝玄上來便開口詢問起來山林裏的雷騎伏殺。


    贏無翳並未跟隨大軍入關,而是攜帶五千雷騎在關外山林裏設伏,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休國的天策軍上,雖殺傷對方逾六千之眾,但沒有摘下大都督岡無畏的腦袋。


    贏無翳坐下後笑了笑,絲毫不惱怒謝玄主動提及這一茬。


    “天策軍戰力稀鬆平常,但岡無畏還算有點本事。”


    “如果不是晉北的出雲騎兵在最後關頭忽然趕到,岡無畏的腦袋早就不在他的身上。”


    謝玄挑了挑眉:


    “晉北騎軍?”


    “雪國的出雲騎兵竟然來得這般快?甚至比宛州的下唐來得更快,雪國那頭白虎當年跟侯爺合作,一道覆滅晉北秋氏,難道雷千葉現在就這麽想要摘下侯爺的腦袋?”


    贏無翳同樣驚訝於晉北騎兵的神速,但也沒有去猜測遠在晉北的雷千葉心懷什麽樣的心思,他對於今日碰上的那位晉北將領更有興趣。


    “出雲騎兵裏,為首的是位身著紫衣的年輕將軍,叫做古月衣,我沒有再跟對方糾纏,選擇帶雷騎入關。”


    謝玄笑道:


    “那是晉北新起的將星,盛名之下無虛士。”


    “王爺您好像對於敵人陣營中強手輩出深感欣喜,就好像去年在天啟城外,看見瀚州草原的蠻族騎兵。”


    贏無翳點了點頭,威武王輕聲迴答道:


    “兩軍對壘,好似棋盤廝殺,隻有雙方棋力相當,才有意思。”


    “如果這次來的還都是敖太泉那種貨色,未免才沒有意思。”


    謝玄將身後的地圖摘下,而後放在麵前的長桌上,赫然是殤陽關方圓百裏之地的詳細圖略,年輕的謀士苦笑道:


    “但這次,來的敵人實在有些多。”


    “東陸四大名將盡出,而且還有古月衣這種將星,今天早晨接到斥候的飛鴿,華燁的風虎騎兵三萬人馬出了當陽穀口,正在跟柳相率領的赤旅對峙。”


    “而且兩千蠻族騎軍,在今日午後也抵達了殤陽關外。”


    贏無翳眉頭挑了挑:


    “蠻族大君來了嗎?”


    謝玄搖頭:


    “沒有,蠻族為首將領,是那位名叫慕如雲山的將軍。”


    “蠻族在這次的賭桌上隻是下著小注。”


    “北陸大君呂歸塵,現在還在南淮城裏。”


    贏無翳粗壯的手掌在麵前的地圖上麵不斷敲擊:


    “這次盟軍的諸侯裏麵,真正下了血本的隻有下唐國、淳國和楚衛國三國,其餘的都是在跟注加碼,贏了可以小賺,輸了也不打緊。”


    “呂歸塵...”


    “我覺得,他跟東陸這些諸侯們都不一樣,這個年輕的蠻族君王,明明本錢最大,投注籌碼卻隻有區區兩千騎兵?”


    謝玄輕歎一口氣,語氣裏泛著無奈:


    “這就是他跟侯爺最不同的地方。”


    “您的殺傷力絕對不在蠻族大君之下,可侯爺的整體布局卻是一塌糊塗,當年侯爺您僅以五千雷騎兵就占領天啟城,用兵險到了極點,那一戰雖然大勝,讓我們入主天啟,可也失去了根基。”


    “九原城,現在亂了起來。”


    “如果我們打不通南北通道,哪怕這一仗慘勝諸侯國聯軍,離國都失去了爭霸天下的大勢,我們布置的很多後手都難以再去進行。”


    贏無翳之所以這般著急打通南北通道,恰恰是他在天啟這幾年的時間,離國那邊出現問題。


    諸侯們雖然畏懼著離軍兵鋒,可這些人私下的諸多動作,還是令贏無翳的後院起了火。


    贏無翳沉思許久,而後點了點頭:


    “你說的,我同樣想過。”


    “隻是沒有料到,九原城那邊局勢會動蕩的如此之快,真兒確實不是塊能治國的材料,如果我的兒子能夠像呂歸塵那樣...”


    “可惜,老師不在了。”


    當年,在宗廟前以劍自刎幫助弟子的李桐,並沒有死去,嬴無翳以往出征的時候,後方都是由李桐監國,所以離軍的後方根基十分穩固。


    但當年那一劍還是令年邁的李桐失了元氣,老人在數年前離開人世。


    那是贏無翳自襲爵後第一次落淚。


    大雨下的離公給他的恩師扶靈,無人知曉雨水下摻雜著獅子的淚,哪怕他是頭夢想吞滅九州大地的梟雄霸主,當扶起靈柩的那一刻,還是不可避免的陷入到悲傷的情緒當中。


    營帳之內。


    贏無翳身上的感傷情緒,僅僅存在片刻就消失不見。


    “我們離國,當年不過是一個南荒小國,世人都稱我們是南蠻。”


    “贏家是諸侯裏最不得勢的那家。”


    “今日的離國能夠在東陸稱霸,令大胤皇帝俯首噤聲,叫諸侯夜不能寐,憑借的恰恰是我贏無翳的賭性。”


    “賭徒又如何?”


    “要麽就轟轟烈烈的死去,要麽就縱馬四海,去贏得一切!”


    謝玄忽然笑了出來。


    這樣的贏無翳,才是當初他願意誓死跟隨的那個離國君主。


    ......


    下唐國都,南淮城。


    入夜後的南淮城依舊是燈火通明。


    哪怕現在下唐數萬兵士在兩位名將帶領下已去到殤陽關,可南淮城裏的貴族跟商人們依舊享受著聲色犬馬,青衣江上的樓船閃爍旖旎光彩。


    “阿蘇勒。”


    “你為什麽要大晚上釣魚啊?”


    金發少女在船板之上蹦蹦跳跳,目光落在不遠處陸澤的身上,而後笑嘻嘻的走了過去,故意將說話的聲音拉得很大。


    陸澤神情無奈:


    “你再這樣。”


    “我下次出來玩,可不叫你了啊。”


    “我的魚全都被你嚇跑啦。”


    羽然吐了吐舌頭,少女直接伏在了船枳的木杆之上,將頭伸了出去,腦袋上的氈帽這時已被脫下,露出來了羽然那頭金黃顏色的長發,她閉著眼睛感受著青衣江涼爽的江風,嘴角不由揚了起來。


    不久後,魚終於上了鉤。


    那是條足足五斤重的黑色大鱸魚,羽然自告奮勇的將魚給帶到廚房去,說是要在明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喝上一碗新鮮緋白的魚湯。


    夜幕朦朧。


    陸澤將魚竿再度拋出,目光遙遙的落在北方。


    殤陽關那場大戰,可能很快就要掀開帷幕。


    陸澤沒有興趣在戰爭的最初階段就摻和進去,盡管慕如雲山跟勒明良帶著兩千騎兵趕過去,但他們的目的並不是殺人,更不是去亮所謂的肌肉。


    樓船在青衣江上緩慢行駛,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會返迴南淮城。


    羽然最終到了西門也靜的房間,要跟她的這個好朋友去聊天睡覺,陸澤依然坐在座位上,直至肩膀上披了件黑色的棉絨大袍。


    陸澤轉頭看向蘇瑪,語氣溫和道:


    “怎麽還沒睡啊?”


    後者抿著嘴,搖了搖頭。


    陸澤溫聲道:


    “你大姐在來到南淮以後,倒是變得安穩了許多,現在也願意從歸鴻館裏走出來,沒有私底下再跟你嚷嚷著要殺我吧?”


    蘇瑪依舊搖頭。


    陸澤示意她把座位往陸澤這邊靠一靠,年輕大君直接將頭枕在了蘇瑪的肩膀上麵,兩個人就這麽仰望著蒼穹,觀察著這裏的星辰跟草原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好像都一個樣。”


    “但草原的月亮跟繁星都要更亮一些。”


    “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時,在陸澤他們身後響起道聲音來。


    “因為北陸的地勢更高,而且風大、無雲,所以會顯得更亮。”


    專業的西門博士上線。


    西門也靜同樣沒有睡著,在她房間裏的羽然嘰嘰喳喳後睡下,反而是早早閉上眼睛的西門沒有睡下,這跟她的生物鍾也有著很大關係。


    蘇瑪對著西門眨了眨眼睛,她緩緩起身,示意西門可以坐在這裏。


    陸澤見狀,開口笑道:


    “你是想要讓我換個肩膀枕著是吧?”


    西門當然拒絕。


    她跟羽然本質上都是第一次出遠門的少女,羽然身邊還有個爺爺翼天瞻,西門是真正的獨自遊曆,星相師的膽子要更小,臉皮也更薄。


    西門眺望著北邊的星辰,沉默片刻後說道:


    “那裏是北辰之星。”


    “主殺伐的北辰星閃爍著光芒,周遭的數顆副星黯淡,代表著戰爭即將開啟,殺伐跟血腥會在九州大地上演。”


    陸澤聞言,沒忍住白了西門一眼:


    “你這話,跟沒說一樣。”


    “現在東陸四州的百姓都知曉殤陽關要爆發大戰。”


    “你這專業水平,有馬後炮的嫌疑啊。”


    星相師相當不滿有人質疑她的專業,而後具體跟陸澤描述起來星辰帶來的指示,赫然是不久後殤陽關血戰的大致流程,乃至連贏無翳提前在山林截殺休國天策軍的事情都被西門說了出來。


    陸澤鼓掌稱讚道:


    “好吧。”


    “我承認你是專業的。”


    西門沒有自喜。


    因為陸澤很快就將她那頭整齊的頭發給弄得淩亂不堪,這讓西門分外無奈,隻感覺自己像是個被不斷蹂躪的小野貓一樣。


    在旁邊的蘇瑪抿著嘴笑了起來。


    許久後,陸澤他們都迴到了各自房裏。


    紫裙女人看著陸澤開門,美眸裏泛著神秘光彩,對著他露出絲絲笑容,赫然是擔任著歸鴻館主事兼蠻族大君女使的蘇瞬卿。


    “你。”


    “來我房裏做什麽?”


    “傳出去的話,對我的名聲可不好啊。”


    陸澤對於蘇瞬卿的美貌視而不見,說出去的話令後者身體稍稍一愣,而後幽幽然的看向陸澤,溫婉的語氣裏都帶著某種委屈:


    “妾身自然是來伺候大君更衣歇息的。”


    陸澤似笑非笑的看著蘇瞬卿:


    “你看起來很無聊。”


    “用不用我找個人來跟你談談心?他的鐵釺很硬,但人很溫柔。”


    蘇瞬卿身體一僵,當即反應過來陸澤口中那人是誰,黑衣蒙眼的男人形象快速在她心頭浮現。


    蘇瞬卿是天羅第一等的殺手。


    可那個男人的悄無聲息,卻令她心間都浮出淡淡的寒意。


    那是陰影裏的王者。


    蘇瞬卿開門見山:


    “我想要得到大君幫助。”


    陸澤直接擺手:


    “你想殺百裏景洪就自己去,我不會給你提供任何幫助。”


    “因為你手上沒有任何跟我談條件的本錢,空手套白狼這一套對我沒有用,大胤年輕皇帝跟他妹妹就想要空手套白狼,最終把白舟月自己給套了進去。”


    蘇瞬卿知曉會是這個結果。


    女人起身來到陸澤麵前,隻見她咬著牙道:


    “如果我能夠提供關於天驅武庫的情報呢?”


    “滾蛋!”


    陸澤重重一巴掌扇在了蘇瞬卿的翹臀之上,他沒有理會蘇瞬卿流露出的嫵媚神情,隻冷冷笑道:


    “老子都說了,別給我玩空手套白狼。”


    “幽長吉臨死前連蒼雲古齒劍的真正秘密都沒有告訴你,怎麽可能會告訴你天驅武庫的消息?你別說你是自己猜的啊。”


    蘇瞬卿可憐兮兮的站在陸澤麵前。


    深深的無力感環繞在女人的心頭。


    蘇瞬卿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年輕人,好似她的任何心思都難以逃脫對方的眼睛。


    蘇瞬卿琴棋書畫都精通,她可以確認,陸澤絕對擅長棋盤縱橫。


    “說說吧,你還有什麽本錢?”


    “妾身還有...自己。”


    陸澤卻笑著搖頭:


    “其實,你不用搞這麽多花裏胡哨的。”


    “你是魅族,本就是壽命齊長,可以默默的等待著。”


    紫裙女人抿著嘴:


    “大君是讓我等待那些仇人老死病死嗎?”


    “當然不是。”陸澤的臉上浮現出燦爛笑容,好似帶著瀚州草原的遼闊,“我是說,你可以等待蠻族鐵騎真正踏上東陸的那一天,你的仇人們會匍匐在馬蹄下,或是死在長刀下。”


    蠻族大君的自負跟野望,深深籠罩住了蘇瞬卿,令女人唿吸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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