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春風都並不溫暖,帶著厚重的蕭瑟跟涼意。


    大君呂嵩站立在北都城的城頭,青陽大君用他那雙充斥著白翳的眼睛,遙遙看著那些凱旋而歸的將士們。


    這是青陽新軍在建製後的第一仗。


    這一仗,在忽然之間掀起。


    同時令整個瀚州草原上的部落,都感覺到猝不及防。


    人們好似都看到了在不久後的瀚州遍地狼煙升起。


    和平宣布不複存在。


    草原各部,都要主動或者被動的被這個亂世的洪流所席卷。


    呂嵩不由就想到了上次凱旋而歸的九王大軍,那次他派出青陽的軍隊覆滅了曾經最支持自己的真顏部,龍格真煌在力竭後自刎。


    獅子王不是呂嵩殺死的第一個朋友。


    在這之前,瀾馬的達德裏大汗王也被誅殺。


    對於呂嵩來說,當他成為蠻族大君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得不站在蠻族共主的位置上去思考問題。


    而秩序這兩個字,恰恰是他堅信必須要維持的鐵律。


    因為朔北、沙池、九煵那些部落的軍隊都在虎視眈眈,他們都在等待著北都城的大君犯下錯誤,然後祭出失道的旗幟將帕蘇爾家拉出北都。


    可是現在,北都城的青陽大君卻主動將草原上的火給點燃。


    呂嵩真正決定要將權柄交由年輕的世子,給予他百分百的信任,就意味著蠻族大君將當初陸澤在大帳裏跟他說的話完全聽了進去。


    北都城大君是庫裏格大會推舉出來的共主。


    而現在的青陽,卻要親手來毀掉簇擁著自己的這座腐舊高壇。


    “不瘋魔,不成活。”


    “這可能就是青銅之血的宿命。”


    呂嵩呢喃自語起來,在青陽大君轉身要走下樓梯的時候,恰逢迴到北都城的世子正在走上城樓。


    父子兩人一上一下的對視了一眼,他們相視一笑。


    第二天。


    金帳內,簇擁著北都城裏的所有貴族跟將領。


    隻是大君床榻旁再沒有了當初三位大汗王的身影,新任的厄魯大汗王婉拒了坐在大君身邊的殊榮,呂豹隱筆直的站在了隊列最前方。


    兩側隊列的中間,世子殿下正匯報著這次出征的戰果。


    “這次出征,大小決戰一共九場。”


    “我部死傷共計三千六百五十七人,斬殺朔北部二萬七千多人,俘獲戰馬一萬兩千多匹、大車八千多輛,牛羊尚未來得及徹底的清點。”


    “朔北西南三大寨、十三小寨,全部被攻克後焚燒,朔北部貴族將軍十八人,除卻西南群寨的大統領阿束昆圖被放迴去之外,其餘將軍沒有一個逃走,全部被斬殺於陣前。”


    死寂。


    整個金帳陷入到完全的死寂當中。


    貴族們的目光裏充斥著濃鬱的驚駭之色,隻感覺剛剛是聽錯了世子殿下匯報的戰果,己方死傷人數加起來還不到四千人,竟然卻斬殺了朔北足足兩萬七千人!


    那可是在瀚州草原上僅次於青陽的朔北部啊!


    貴族們還記得當初在大君剛剛即位的時候,那時候朔北白狼團來襲,他們中間很多人都不相信呂嵩能守住北都城,於是就選擇了帶上金銀細軟逃遁到南方草原避難。


    當貴族們再次迴到北都的時候,兩軍的屍體都已經被拖出城準備安葬。幾乎沒有貴族知道年輕的呂嵩是如何打敗狼主的,以至於北都城裏有人相信他也有著跟欽達翰王一樣的青銅血脈。


    而現在,世子殿下展現著豹血家族超絕的領軍天賦,貴族們可都知曉年輕的殿下是真正的狂血繼承者!


    貴族們急促的喘息聲漸漸變大。


    整個金帳忽然間熱烈起來。


    隻是數位參加過這次戰爭的軍主跟副軍主還保持著默然的態度。


    九王呂豹隱的目光在這些人的臉上閃過,卻沒有看見木犁他們有著任何欣喜的情緒。


    勝不驕。


    呂豹隱感歎著現在青陽大軍的氣質,從上到下都變得很不同。


    陸澤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


    “大君。”


    “這是此次青陽本部的詳細傷亡名單。”


    “後續對於這些傷亡兵士的撫恤金補發放,會有清吏營的人專門負責,以後青陽對於傷亡兵士的撫恤待遇隻會越來越高。”


    貴族們神色變得複雜起來。


    他們之前隻覺得世子殿下弄那麽多新的機構部門沒有什麽用,但是在這半年時間以後,北都城裏的所有人卻都感覺到了這些部門的用處——旨在建立全新的秩序。


    貴族們的權力依舊很大。


    陸澤並沒有選擇去撼動這些人的利益,但在有些地方卻建立起來極度嚴苛的秩序鐵則,陸澤真正改變的其實是晉升渠道,隻是大部分的青陽貴族都是被眼前的利益蒙住雙眼。


    陸澤笑道:


    “在臨出征前。”


    “有數位家族的家主願意給予物資財力上的支持,這次大勝朔北,我會按照我們約定好的數額,更多的返還給你們各家。”


    周遭的那些貴族們,眼裏開始充斥著羨慕。


    陸澤在大軍出發前跟這些家主們進行過貼心談話,詢問他們有沒有人要參與進這次對朔北的戰爭,不需要上陣殺敵,掏錢資助就行。


    最終,有三位家主同意,各家給予價值五千金株的牛羊物品支持。


    大帳裏的氣氛變得活躍起來。


    陸澤接著又笑著從懷裏掏出兩封信件,開口朗讀起來上麵的內容,眾人聽著聽著紛紛止住了笑聲。


    因為這是兩封通敵的信件。


    讀完以後,陸澤不由輕歎了一口氣:


    “我們蠻族人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內鬼。”


    “這兩封信是以一種極其巧妙的方式被送出城去的,信封是油皮紙,被塞入隨軍羊羔的肚子裏,內應恰恰是在出現在屠宰那環節。”


    “可惜啊,那內應不知道,在黑暗中隨大軍而行的軍法營之人,可能就在他的身邊。”


    “所以信剛一出來,就直接被送到了我的手裏。”


    床榻上的大君神色看不出喜怒。


    人們的關注點都放在世子殿下的身上,隻感覺當年世子生下來時候的預言似乎真的應了驗,他有著如穀玄那樣的黑暗跟恐怖,好似知曉九州一切的秘密,吞噬著無數敢於不敬他的人。


    貴族們的眼神再度變得震驚。


    隻見世子殿下緩緩走在大帳的那個火盆前,隨手將兩封信件扔了進去。


    這時,連呂嵩都感覺到有些意外。


    陸澤輕聲道:


    “這次就算了吧。”


    “畢竟我才剛剛掌兵,可能大帳裏的很多長輩並不看好我,所以想著在朔北那邊撈點好處,這我也能夠理解。”


    “但也就這一次。”


    “如果下次還不小心被我找到破綻,那我隻能用囊刑來對待叛徒,在出征前用叛徒的血來鋪墊榮歸凱旋的路。”


    “十萬大軍,隻要踏上一次就可以。”


    貴族們噤著聲。


    囊刑屬於是蠻族最可怕的刑罰之一,將人嘴巴堵死,然後裝入皮囊裏去,隨後讓兵士騎著大馬來迴的踩踏,直到將皮囊裏的人完全踏成滲入土地裏的肉泥。


    金帳內的這次大會,很快落下帷幕。


    每個人的心中都對世子殿下產生起來由衷的敬畏之心,他如今所創的功績遠遠比不上帕蘇爾家族的那些先烈英雄們,但處事的老練以及對於人心的拿捏卻不遑多讓。


    “現在的世子殿下,跟大君可真像啊。”


    “不知道以後的北都城會變成什麽樣子,感覺每個人的性命都不能再由自己來決定,瀚州的狼煙已起,我們能選擇的隻有跟在豹雲大旗的後麵。”


    貴族們交頭接耳的離開。


    木犁那些大軍的將領們則是拿著手裏的傷亡名冊,決定親自將撫恤金送到那些陣亡兵士的家中,世子殿下用切實行動告知著所有人,對於在戰場上犧牲的兵士,必須要有萬分的尊重。


    曾經堅決反對九帳兵改的慕如雲山,如今看著變得極有秩序的北都城,男人不由感慨出聲道:


    “能夠跟隨著世子這樣的人,是我慕如雲山的榮幸。”


    “難怪四十年的風炎鐵旅那麽多人,都願意為了風炎皇帝去死,遇上這樣的君王,恐怕人人都願意為了他去死。”


    金帳變得空蕩。


    隻剩下帕蘇爾家族的三個人。


    九王抬眼看向陸澤,笑道:


    “世子是不是忘了你還掛著虎豹騎副統領的職務?那是青陽最精銳的騎兵,但跟四十年前跟東陸大軍麵對麵碰撞時候的虎豹騎比起來,還是相差的很多。”


    “阿蘇勒。”


    “希望你能夠讓虎豹騎再現當年的神威。”


    呂豹隱統領著一支虎豹騎。


    可九王卻知曉,自己並不能完成如祖輩那樣的功績,他是個足夠優秀的大軍統帥,可並不是個能夠完全激發虎豹騎的領袖。


    隻有領袖才能夠帶出最兇悍神勇的青陽騎軍。


    九王很快也離開。


    呂嵩看著麵前優秀的無可挑剔的兒子。


    呂嵩不由想到了阿蘇勒剛剛出生時候的場景。


    那時候恰逢穀玄淩空,北都城裏的所有人都在建議大君殺掉寓意不祥的世子,隻有龍格真煌表明了堅決反對的態度。


    獅子王最終為這個孩子起名“阿蘇勒”。


    在蠻族語中,這是代表著長生的意思,希望世子能夠長生。


    “伯魯哈...”


    “可能你才更像是阿蘇勒的父親。”


    “我這個親生父親並沒有給予阿蘇勒更多的關愛跟庇護,現在甚至將北都城、青陽乃至整個草原的重擔都壓在了他的身上。”


    床上的大君呂嵩恍惚走神。


    許久後的他才將思緒緩緩拉迴到了現實,發現麵前的陸澤正在鐵盆前熱著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入金帳的肉串。


    呂嵩看著那麵鐵盤,大君淡淡一笑:


    “阿蘇勒。”


    “那兩封信就這麽被你燒掉,你不想知曉背後真正的內應是誰嗎?”


    陸澤聞言,笑著搖頭道:


    “不想知道。”


    “我隻知道,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把兩人找出來砍了腦袋,效果肯定都沒有比燒掉這兩封信來得好。”


    “既然這樣,還是讓他們擔驚受怕的活下去吧。”


    陸澤品嚐著這被秘製醬料弄出的肉串,很是認可的點了點頭,生活在草原上的蠻族人,口味卻偏愛羊肉裏的那股子膻味,陸澤之前跟蘇瑪說了改良方案,迴來後就品嚐到了想象當中的羊肉串。


    他一邊吃,一邊接著說道:


    “一直殺人,是解決不掉根本問題的。”


    “隻有讓敵人變成朋友,讓原本的內應成為最忠實的擁護者,草原上的部落才能夠真正完成大一統。”


    呂嵩看著麵前身形體態都已是成年蠻族男兒郎的陸澤,忽然道:


    “你明年就成年了,感覺也快要成家了啊。”


    “有沒有心儀的女子?”


    “那個渾身帶著香氣的龍格凝蘇瑪倒是不錯,隻是她並不合適做大室,畢竟青陽跟她有著血仇,但阿爸知道她不會害你。”


    “草原上倒是沒有什麽太好的女子,阿蘇勒以後如果去到東陸,可以找個如你阿奶那樣的東陸女人。”


    呂嵩深愛著他的母親,所以才會無比痛恨著他的父親,將親爹欽達翰王呂戈囚禁在地牢長達三十年。


    “阿蘇勒。”


    “你去年的秋冬季節,在廣場上講了很多九州的神奇故事。”


    “你知道你阿奶嗎?”


    陸澤微微頷首:


    “知道。”


    “我阿奶叫謝明依·阿欽莫圖·帕蘇爾,她是風炎朝時太師謝羽剛唯一的孫女,蠻族名的寓意是金色的陽光。”


    呂嵩懷念著母親。


    大君隨即輕聲跟陸澤談論起來了過去的很多事情。


    “我曾經在彤雲山麓發現了一處秘密的山洞,而後特製出世上最堅固的囚牢,我誆騙你的爺爺跟我出去,然後將他推進了山洞裏,把他囚禁在了裏麵”


    “然後,我自己迴到了北都城,宣布他因思念成疾而去世。”


    “你的那些叔父們不敢與我爭奪大君的位置,因為北都城裏有巢氏的貴族支持著我,還有真顏部的獅子王和遊曆歸來的大合薩厲長川。”


    呂嵩而後說到了北都城的那一戰。


    新任大君即位,朔北白狼團來襲。


    北都城的貴族們紛紛南下逃竄,台戈爾大汗王帶著呂嵩的親筆書信去到了真顏部,那時候的龍格真煌才二十二歲,在在草原上是數一數二的英雄,已經有了獅子王的名聲。


    那時的龍格真煌將信給撕碎,雙手染血,最終沒有提兵去救援北都。


    “那一戰確實很兇險。”


    “可惜朔北的老狼主卻完全低估了我。”


    “我親自出城跟他決戰,用僅剩的兩千騎兵成功將狼蛛跟他的白狼團引誘到了北都城裏,蠻族人本就不擅長攻城戰,更加不適應在城內的巷戰。”


    木犁便是在那一戰裏脫穎而出。


    朔北部的狼主因為他的輕敵付出了慘痛代價,白狼團死傷超過七成,朔北的大軍在人數有著明顯優勢的情況下敗下陣來。


    “阿蘇勒。”


    “你要記住樓炎·蒙勒火兒這個名字,我一直都懷疑狼主並沒有真正的死去,他應該還在北地某個地方,冷漠的注視著北都城,可能會等到我死的那天,再帶著他的白狼團攻進北都城。”


    “阿爸同意你主動起兵進攻朔北,也是想要探一探朔北的虛實。”


    陸澤想起來了叛逃在外的三哥旭達罕,臉上浮現出絲絲笑意。


    ......


    走出金帳。


    陸澤並沒有迴去自己的世子營帳,而是縱馬去到了大哥呂守愚那邊。


    如今的世子殿下在北都城裏炙手可熱,諸多去年羊羔節刺殺的情況,估計暫時是不會再發生的。


    現在,北都城的巡邏體係是由陸澤親手締造出來的。


    外鬆內緊,鳴哨暗哨,以及那每日都變動著的口令,隻有大君、九王以及幾位軍主才知曉口令變化的邏輯與規律。


    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支撐起來全新的北都城。


    所以在地牢裏的呂嵩曾跟他父親呂戈說過,如果他再迴到地上的話,看見的是個跟過去截然不同的北都城。


    不僅僅是兵製改革。


    陸澤同時將教育這一塊提上日程,以後北都城裏未成年的男娃女娃都要到學堂上課,學習識字、學習文化...以及學習殺人。


    隻有體係化、製度化,才能夠培養出真正的人才。


    畢竟,散修是沒有出路的。


    大王子帳外的兵士看見了世子殿下的身影,鐵顏鐵葉兩兄弟帶著十數名值守的豹尾營將士,每日都跟隨在世子的身邊,如狼似虎。


    鐵家大哥鐵顏率先下馬。


    這位身形變得魁梧起來的蠻族少年,對著大王子帳外的人拱手說道:


    “世子殿下拜訪大王子。”


    “還請通報一聲。”


    很快,陸澤便進入大王子呂守愚的帳篷。


    今日恰逢二王子鐵由也在這裏,陸澤在大帳裏看著他的大哥跟二哥,臉上浮現出絲絲笑意:


    “二哥。”


    “我這邊有事情要跟大哥商量,勞煩你先出去吧。”


    鐵由麵色鐵青,想要開口說些什麽,話還是停留在了嘴邊,最終隻能選擇憤憤然的離開。


    呂守愚這時抬眼看著陸澤,男人的神色複雜。


    過去很多年,北都城裏的人都是簇擁在他跟三王子身後。


    可如今,城裏的人們儼然忘卻了這兩位王子的存在,叛逃在外的三王子還偶爾有人提起,可大王子是真正的被人遺忘。


    “什麽事情?”


    陸澤低聲道:


    “大哥你需要加緊跟沙池九煵那邊的聯係。”


    “因為今年的瀚州,會爆發出真正的戰爭。”


    呂守愚臉色難看:


    “阿蘇勒,我真不適合當內應。”


    “旭達罕跟貴木那對狼崽子兄弟,才真正適合當你的內應。”


    陸澤笑著搖了搖頭:


    “你很適合。”


    “而且過段時間我會羞辱你一番,並不是當眾那種,內應不會看見,但二哥會從你大帳裏的近侍口裏知曉,內應會從醉酒的二哥口中得知。”


    呂守愚沉默的看著麵前的弟弟。


    “阿蘇勒。”


    “至於搞得這麽複雜嗎?”


    大王子現在才真正知曉他跟世子的差距並不在青銅之血上麵。


    這世子心眼太多了啊!


    ......


    陸澤大笑著縱馬離開。


    大王子的帳篷裏不久後響起砸東西的聲音。


    世子大帳。


    年輕貌美的女仆們看著臉上笑意浮現著的英俊世子,連忙跪地行禮,陸澤輕聲跟他們說了聲起身。


    過去的很多人都將世子看成不祥之人。


    現在這種風氣完全被扭轉了過來。


    女奴竊竊私語著:


    “世子好溫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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