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至金帳裏的大君,下至最卑微的奴隸。


    北都城裏的所有人都感覺到青陽部落發生著某種細微變化,好似有鬱蔥的勁草,從冬日冰層的土地之下,倔強得冒出了頭來。


    青陽的貴族們,終於後知後覺的感受到了年輕殿下的人格魅力。


    人們在陸澤身上,看見了屬於蠻族大君的那種獨有特質,似乎隻要他扛著青陽的劍齒豹雲大旗,騎馬立在那裏,所有戰士都會選擇跟著他去衝鋒。


    有剽悍之勇,能夠成為跟木犁一樣的將軍。


    有勇謀之備,能夠成為跟九王一樣的統帥。


    而如果想要成為整個蠻族的君王,身上必須具備著能夠讓所有人跟隨的特製,諸如瀚州草原上的遜王、欽達翰王,亦或是東陸大胤朝的開國皇帝白胤、風炎皇帝白清羽...


    這些人的身上,都具備著相同的東西。


    金帳裏的呂嵩最能夠直接感受到類似特質在他幼子身上展現。


    在北都城裏看著膝下兒子們爭鬥多年的大君,終於感覺到心裏的那抹真正悸動,在呂嵩看來,他的四個兒子們都是被鎖鏈綁著長大的雄鷹,所以這些年的呂嵩一直沒有表達過對於哪邊的偏愛。


    直到世子從南方草原迴到北都城,大君在一係列事件後好似下定決心。


    哪怕都呂嵩,都不得不讚歎著陸澤竟以這種方式融入到了北都城裏,而且他開始漸漸改變起來蠻族人的思想,每天的九個問題都會被記錄起來,如今已經累積到了數百個。


    其中一些問題,在呂嵩看到後都會陷入到久久沉思當中。


    “蠻族人,確實應該多學習的啊。”


    大君最終發出如此的感歎。


    這個冬天,陸澤在北都城裏的聲望直線上升,人們看向他的眼神充斥著難掩的尊敬,連九帳的將軍們都漸漸被世子殿下所折服,隻待後麵陸澤可以在戰爭上展現出神勇,那麽這些人就會成為他最忠實的簇擁者。


    北都城裏,如今最難受的當屬呂守愚跟弟弟呂複。


    大王子能夠感覺清晰到那撲麵而來的巨大壓力,他在北都城經營這麽多年,甚至還跟隨九王一道出征,成為第一位帶兵上沙場的王子,可現在北都城裏的將軍們都已然忘卻了大王子的存在。


    悲哀。


    十足的悲哀。


    這時候的呂守愚竟是知曉旭達罕那狼崽子為什麽選擇叛逃,呂鷹揚明顯是看到了未來北都城的局勢發展走向,毅然決然的選擇離開北都城,雖失去了所有,但卻令他自己獲得真正自由。


    呂守愚咬牙道:


    “本來以為旭達罕才是我最大的對手,沒有想到最終的對手還是阿蘇勒那個小家夥,曾經在真顏部的營寨裏我就看出來,這位五弟不是個簡單角色,沒想到還真讓他成了氣候。”


    帳篷裏的大王子呂守愚,神情有種莫名的頹廢。


    他最大的助力九王呂豹隱已經說明要跟他劃清界限,一方麵是三位大汗王全部被貶謫,九王是青陽唯一的厄魯大汗王;最重要的原因當然還是大君的態度,九王跟隨在大君呂嵩身後。


    呂守愚的眼眸裏閃爍過無數色彩,最終卻還是頹廢的坐迴到了床榻之上,現在的世子殿下已經徹底在北都城站穩腳跟,呂守愚都沒有辦法去動搖陸澤的地位。


    大王子呢喃道:


    “父親。”


    “您就這麽看好阿蘇勒麽...”


    ......


    “世子殿下。”


    “我淳國已經同意您的要求,不過不是一百套風虎鋼鎧,而是整整兩百套!我們願意用這兩百套精鎧跟殿下結成深厚友誼。”


    洛子鄢代表淳國同意了陸澤的要求,甚至還追加了一百套鋼鎧。


    這次淳國可以說是出了血本。


    因為風虎鋼鎧是淳國風虎騎兵創建的根本,從選材到打磨為成品需要三年時間,每一套鎧甲都價值連城,淳國這一迴甚至還動用了國庫裏的存品,旨在真正打開跟北陸的合作渠道。


    隻能說,這就是賣方市場的好處。


    東陸亂象已起。


    諸侯們全部都是野心勃勃。


    若是能夠跟來自於北陸的蠻族締結下盟約,來自瀚州的數萬精銳騎兵,絕對是能夠改變東陸格局的強大力量。


    陸澤有些驚訝於這位淳國使者的手筆,不由提醒道:


    “洛先生。”


    “你可先想好了啊。”


    “我隻是青陽的世子,結盟這種事情我父親才有最終決定權,如果大君最終的那個決定不是跟你們淳國結盟,那麽你們這兩百套風虎鋼鎧可是打了水漂,我可不會退的啊。”


    洛子鄢很是堅定的點了點頭:


    “殿下放心。”


    “我淳國這點魄力還是有的。”


    “哪怕結盟不成,這兩百套鋼鎧權當是來結好世子殿下的禮物,淳國跟北陸之間僅隔著道天拓海峽,雙方沒準以後還能夠有合作機會。”


    洛子鄢很快離開。


    這位東陸文士表示,在開春後,那批鋼鎧就會送到北都城來。


    “聽說殿下要開營立帳。”


    “那這就當是我淳國給殿下送來的開帳大禮吧。”


    大帳外的陸澤抬眼望向洛子鄢離去的背影,輕笑著感歎,這位洛先生是個想要做大事的人。


    隻是可惜,陸澤知曉跟淳國結盟的事情大概率是成功不了。


    因為,在下唐國的背後有著天啟城的支持,甚至那神秘的辰月組織都在黑暗裏表達著他們的支持態度。


    有太多無形的手,在默然推動著草原跟下唐結盟。


    蘇瑪這時從另一邊大帳裏走出來,她替陸澤將黑色的絨袍披上,蘇瑪這兩月時間變化很大,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陸澤在廣場上麵‘講故事’環節的影響。


    曾經的真顏部,現在不止一次的被北都城裏的人們討論。


    陸澤的本意是想為他之後的大改製做準備,但隨著青陽跟真顏過去的曆史淵源被暴露出來,很多人直到現在才知曉兩部原來當年那般親近,對於覆滅真顏,開始有著些許的質疑聲。


    “真顏部是我們青陽最忠實的盟友。”


    “獅子王龍格真煌跟大君之間關係那麽好,甚至大君當年還在真顏生活過好幾年的時間,為什麽真顏部的人會選擇背叛大君?”


    蘇瑪不止一次的流著眼淚。


    她感激陸澤做的這些事情,讓那些死去的族人可以被討論,讓青陽的人們知曉真顏部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這天晚上。


    金帳宮外的廣場上準備升騰起來了巨大的篝火。


    而在廣場上人群的最外側竟是有著真顏部活著的族人來到北都城,雖然隻有寥寥的五個人,是位上了年紀的老牧民帶著四個稚童,他們衣著破舊,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打量著周遭陌生的環境。


    “阿公。”


    “我們...也可以在這裏坐下嗎?”


    有位稚童在不安的對著老人詢問。


    這時旁邊有著衣著武士服的人聽到這番話,笑著提醒道:


    “可以的。”


    “在北都城裏,哪怕是奴隸,都能夠在廣場坐著。”


    於是,五個真顏部活著的族人,跟青陽的人一起坐下,共同的聆聽著今夜世子所講的故事。


    陸澤講述著的是當年大君跟獅子王一起並肩而戰的事情。


    那時候的呂嵩剛剛即位,在北都城跟來自於朔北的野狼團進行了殊死搏鬥,而後各大部落都掀起對於大君地位的挑釁,獅子王率領著真顏部的騎兵扞衛著北都城的榮耀。


    “殿下。”


    “那為什麽真顏部會背叛北都?”


    有人忍不住詢問起來。


    這恰恰也是在場很多人都想要詢問的問題,尤其是那些曾跟真顏部交好過的將軍們,比如夔牛帳的木犁,木犁的眼眸裏閃爍過獅子王那張如普通牧民一樣的和善臉頰,神色恍惚。


    陸澤輕聲道:


    “很簡單。”


    “因為真顏部的人沒有了飯吃,因為他們在鐵線河的草原,被沙池、九煵這些部落的馬所占據,因為他們要餓死,所以隻能叛出庫裏格大會。”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陸澤甚至還將這幾部騎兵曾經聯袂出現在北都城外的消息,告知了下麵的青陽將士們。


    那時候,朔北的白狼團距離北都城不過二百餘裏。


    所以,大君最終還是下達了覆滅真顏的命令。


    同一時間。


    金帳裏的九王眉頭緊緊皺起。


    呂豹隱將頭轉過去,看向身後的兄長,這時候的大君呂嵩隻是保持著沉默,看不出來他此刻的心境是什麽樣子。


    九王還是選擇開口道:


    “兄長。”


    “阿蘇勒今天談的話題,是不是有點過了火候?”


    九王如今的語氣裏充斥著絲絲不悅。


    哪怕他知曉大君現在已經將世子當成了真正接班人在培養,可陸澤剛剛討論的話題是關於覆滅真顏部的原由,那是青陽之弓引以為傲的沙場功績,令他成為了厄魯大汗王。


    但,如果青陽的子民懷疑起來這場戰鬥的正確性。


    那麽...這份功績似乎就要大打折扣。


    呂嵩許久之後終於開口:


    “阿蘇勒他說的是事實。”


    “他這兩個月隻是在講著蠻族跟九州的曆史,是我決定覆滅真顏部的,我並不後悔這個決定,下麵的青陽子民們會有他們自己的判斷。”


    九王還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隻能保持著沉默。


    廣場上。


    人們交頭接耳的討論聲絡繹不絕,群情激奮起來。


    這時候的大部分青陽人才知曉原來朔北部的那群白狼團曾經來過北都城外,人們表達著他們心底燃起的憤怒,不能夠接受青陽的大君是被別人逼迫著做出的決定。


    陸澤並沒有再更多去討論關於真顏部的事情。


    但種子已在很多人心裏埋下。


    緊接著,世子殿下告訴了下麵的人們,接下來他會從九帳當中抽調出一百八十人的人馬,用以組建他在開春後的親衛營,營名——豹尾。


    人群再度激動了起來。


    這段時間的將士們對於世子殿下敬若天神,如今有機會成為世子的親衛,這對於青陽的兵士來說就是無上的榮耀。


    之前四位王子們的親衛大都是由大君指派,世子則是要從九帳的精銳騎兵裏麵挑選,這種差距明顯十分懸殊。


    陸澤笑道:


    “在明年,北都城外的無際曠野上,會正式的開啟軍武大比。”


    “正是我們在前些日子共同討論著的那個問題,我跟九帳的將軍們以及大君都商量過這件事情,後續會公布具體的大比安排。”


    “第一屆大比的獎勵,十分豐厚。”


    “營寨、財寶、牛羊、乃至是來自於東陸的鋼鎧以及兵刃,會賜予在大比當中的獲勝者,而且獲勝者的名字會被鐫刻在我們腳下這片廣場之上。”


    陸澤的改製在悄無聲息間已經開始了進行。


    他將要徹底打破九帳的束縛,開啟優勝劣汰的末位淘汰製度,這在某種程度上會改變動搖著青陽的根基,貴族們的利益將要被真正撼動。


    不僅僅是北都城的這些貴族,而且整個瀚州草原。


    瀚州要發生徹徹底底的改變。


    陸澤知曉這一過程相當艱難,但隻要能夠成功,那麽整個草原將會完成真正的大一統,他將做成遜王、欽達翰王那些英雄們都沒有觸及到的無上功績,蠻族的鐵蹄會真正震顫著東陸的諸侯國。


    陸澤低聲自語道:


    “希望在大合薩迴來之前,青陽內部的改製能夠完成。”


    ......


    世子殿下的親衛營挑選令九帳兵士們都激動不已。


    盡管那些將軍們都心疼自家的寶貝精銳會被殿下給挑走,但這件事情誰都知曉無法阻止,隻能看著殿下挑選。


    “陽雲帳。”


    “籲都哈赤、牧漁異、許素...”


    “夔牛帳。”


    “鄔克親蘇、阿紮和...”


    將軍們驚訝不已。


    世子殿下看起來早早就備好了名單。


    在來到各帳後,直接便讓鐵顏鐵葉兄弟兩個人點名,陸澤這兩位伴當在一年時間裏變化很大,跟在陸澤身邊學習到了很多的東西。


    一百八十人的名單很快就被湊齊。


    陸澤縱馬看向這些站立得格外筆直的兵士,聲音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以後,你們便是豹尾營的一員。”


    “從明天開始,我會帶領著你們進行極其嚴苛的訓練,最終你們這一批人,隻能夠有一百人跟隨在我的身邊。”


    “希望你們好運。”


    第二天。


    陸澤開啟了特訓。


    這是迥異於蠻族兵士過往訓練的特訓,各帳將軍們紛紛趕來圍觀。


    木亥陽看著後麵沉默著的木犁,這位大風帳的將軍不由開口笑道:


    “木犁。”


    “世子的刀術跟騎術,應該都是你教導的吧?”


    “你這當老師的,怎麽還來這裏偷師學生了啊。”


    話音剛落,周邊便響起來了將軍們的憋笑聲。


    木犁抬眼看了木亥陽一眼,淡淡開口迴道:


    “殿下他博學多識,我當然要學習。”


    “你們大風帳的人,在明年的那次大比當中就等著被我們夔牛帳照顧照顧吧,木亥陽,你前往記得提醒你的兵士們,看管好自己的盔甲,別到時候又要你這個主將來受罰。”


    隻聽見木犁一本正經道:


    “對了,老木啊。”


    “被打屁股的感覺怎麽樣?”


    木亥陽狠狠瞪著木犁:


    “你給我等著!”


    山坡上充斥著將軍們的歡聲笑語。


    同一時間。


    陸澤親自引領著一百八十人的訓練內容,這簡直可以說是魔鬼訓練,寒冬時分的北方唿嘯刺骨,這些來自九帳的精銳們個個麵目通紅,完全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訓練科目。


    陸澤嘲諷的聲音迴響在場內。


    “你們還號稱精銳是嗎?”


    “不過負重一百斤就各個開始哭爹喊娘,木犁家裏煮粥的老太太都比你們要跑得快,再快點!”


    陸澤手裏拿著自製的擴音喇叭,他的話成功刺激到了在進行著負重訓練的兵士們,這些人紛紛怒吼出聲,開始加足馬力。


    一上午的訓練,令所有人都若霜打的茄子一樣。


    陸澤臉上浮現笑意。


    “這是要這個效果,不斷挑戰極限,在艱苦的訓練當中磨練意誌,同時培養著團隊意識,現代化的訓練方式還是科學的啊。”


    “盡管九州世界並不是個科學世界。”


    ......


    草原蠻族的新年,遠沒有羊羔節時候那樣的熱鬧,但家家戶戶依舊團聚在一起,今年的北都城充斥著勃勃生機。


    無數人的腦海裏都浮現著殿下說過的話。


    “所有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利。”


    “我要跟隨著豹雲旗幟的人們都活下去,而且好好的活下去。”


    這天。


    在黑暗地牢裏被囚禁三十年的囚徒,並沒有等到那金黃色的烤饢,以及隻有在大節日時候能喝到的青陽烈酒。


    呂戈的吼聲迴蕩在無人的地下。


    但是很快,他的怒吼聲便止住,因為有著兩道腳步聲響起在了他的耳邊,盡管腳步聲還很遠,可老人卻清楚的聽到了耳朵裏。


    陸澤跟呂嵩走在光滑結冰的地道裏。


    許久後父子二人見到了若野人一樣的囚徒,呂嵩的眸子看著麵前被鎖鏈緊緊纏繞著的老人,忽然想到這是他三十年來第一次來到這裏。


    呂戈嗓音沙啞的笑了起來:


    “嗬嗬。”


    “郭勒爾,你這白眼鷹終於舍得來地底下看你的父親了嗎?”


    “還有我的好孫子阿蘇勒,爺爺教給你大辟之刀,你怎麽沒有用刀去砍下你老子的腦袋呢?砍掉他,你就是草原上的大君了啊。”


    陸澤打開手裏拎著的食盒,將裏麵的肉食跟菜肴一一在呂戈的麵前。


    “新年快樂啊爺爺。”


    呂嵩終於開口:


    “父親。”


    “阿蘇勒一直在勸我,讓我來看看你,所以我來了。”


    “我倒是想讓你走出這裏,迴到青陽,你會看到跟過去截然不同的北都城,這是阿蘇勒的功勞。”


    呂嵩輕聲說起來了這一年來在青陽發生的所有事情。


    在聽到三位大汗王被貶草原時,老人罵了句真廢物。


    在聽到旭達罕選擇叛逃青陽時,老人罵了句白眼狼。


    而在聽到陸澤所做的那些事情後,呂戈則是沉默下去,許久後才響起他那他的聲音:


    “愚蠢!”


    “但這就是帕蘇爾家族的兒子,是你跟你的祖輩們都不同的地方,阿蘇勒,你要比你老子強太多。”


    呂嵩抬眼看向他恨了很多年、囚禁了很多年的父親,對著草原上的欽達翰王輕聲開口道:


    “父親。”


    “我打算將青陽真正交給阿蘇勒。”


    “他,很快就會是蠻族的新大君。”


    呂戈再度沉默下去。


    “郭勒爾。”


    “你這些年,似乎變了不少。”


    呂嵩平靜道:


    “人都是會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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