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欠她一個jiāo代,樣樣周全了,不能單剩下她。他從抄手遊廊過去,到她跟前站定,她轉迴頭看他,目光寂靜。


    “朝廷和外邦打仗,我奉旨監軍,不日就要離開京師。這一去,能不能迴來還未可知,你何去何從,自己想好了麽?”


    他看見她眼裏的恐慌,霍然站起來,發不出聲,顫著手比劃,“為什麽不迴來?”


    月白是個可憐人,老家呆不下去出來找愛人,愛人的名頭還在,卻早已經物是人非。她在他府上,至少可以安身立命。如今他要走,她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成了無根的浮萍。


    “上戰場九死一生。”他蹙起了眉頭,“再說你知道的,我不是肖鐸,我是肖丞。”


    她往後退了兩步,背靠抱柱,大顆眼淚簌簌落下來。


    他轉過頭去,眺望遠處的天際,灰濛濛,遙不可及,隔了一會兒方道:“我替你準備了一筆錢,外頭還有個莊子也一併給你,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原本我該殺了你,可你畢竟跟過肖鐸,論理我該叫你一聲弟妹。我在,尚且能夠保你周無虞,我不在,萬事隻能靠你自己。牢牢捏住錢,不要輕信別人。你還年輕,遇見合適的就嫁了吧,不要再蹉跎了。我們肖家兄弟欠你的qing,隻有等下輩子再還。”


    女人的眼淚,總是無窮無盡潑灑不完,也許是對昨天的悼念,也許是對未來的迷茫,他沒法勸解她,站了一陣,默默退出了那個小院。


    出門正碰上容奇,平時東廠的人常出沒提督府,他也不甚在意,背著手緩步往前院踱,容奇跟在後麵,yu言又止了半天,他不瞧也能感覺到,“有話要說?”


    容奇支吾了下,“當初是屬下給月白姑娘灌的藥,她有今天,我也該負起責任來。”


    肖鐸頓下步子轉身看他,“然後呢?”


    容奇倒被他問住了,蒼黑的臉膛上泛起紅暈,憋了口氣道:“屬下是想……督主走後,屬下可以照應月白姑娘。”


    他欣然笑起來,讚許地捶了捶他的肩頭,以男人對待男人的方式。


    次日開拔,皇帝親自為三軍踐行,站在城門樓子上一番喊話氣吞山河,伴隨隆隆的鼓樂之聲,頗有幾分定國安邦的豪邁氣概。


    共飲、砸碗、向皇帝辭行,肖鐸一身明光鎧,和以往的蟒袍玉帶不同,顯出錚錚的風骨。向上抱拳,在一片“不得完勝,誓不還朝”的高唿聲中跨馬揚鞭,大軍出城,逶迤向東行進,那隊伍壯闊,綿延百裏不見首尾。


    水軍從天津碼頭出發,單是尖底福船便有七八,加上哨船、海滄船、蒼山船,大大小小百餘艘,組成一個規模可觀的艦隊,一路赫赫揚揚出塘沽港向渤海灣進發。


    長途作戰少不得奔襲,行船是日夜不停的。談謹命人掌燈,在甲板上鋪排海域圖和肖鐸議戰。


    “海上作戰,鬥船、鬥銃,而不在鬥人力。福船高大如城,倭寇的小船還不及咱們船底的吃水高深,火器近距離往上發she,想打中難如登天。”他在圖紙上指點,“每艘福船指派十二艘哨船護衛,分散開,呈三麵包抄之勢。海滄船上配備了千斤佛郎機,要麽不中,中則叫倭寇糙船粉身碎骨。再者福船船頭預先準備好火球,一旦開戰從高處投擲下去,除非賊船是鐵造的,否則難逃一焚。”


    他說得頭頭是道,談謹笑道:“有廠公在,談某就有了主心骨了。就依廠公的部署辦,不說用計,即便是船與船相撞,咱們也隻贏不輸。”


    肖鐸忙擺手,“咱家沒帶過兵,不過是從旁輔助,到底如何還得聽甫明兄的。古來不懂作戰的監軍壞了多少事,咱家可不敢當這千古罪人。”


    說笑兩句,船頭激起的海làng混雜進空氣迎麵撲來,像南方幽深的天井裏筆直落下的牛芒細針,恍惚地,避無可避。底下卒子送氅衣來,肖鐸和那些野泥腳杆子不同,他是考究人,無一處不顯雍容,叫雨一淋都噴嚏連連,萬一哪裏不留神,在海上作了病可了不得。


    談謹道:“廠公身邊還是得配專人伺候才好,尋常將領跟前尚且有副將搭手,何況是您!”


    肖鐸聽了微露出笑意來,瞥了給他係領上金扣的卒子一眼,“咱家脾氣怪,用不慣生人。


    那卒子一聽忙沖他揖手,“迴廠公話,小人打小就會伺候人,把這差事jiāo給小人,小人行軍打仗不行,溜須拍馬叫大人受用不在話下。”


    那卒子帽簷壓得低,眉眼模糊,唯見一張灩灩的紅唇bào露在燈影中。談謹笑道:“既這麽,廠公試上幾天也未為不可,若還湊手就留下,我瞧他會抖機靈,敢這麽說,辦事也定然知進退懂分寸。”


    肖鐸半天方嗯了聲,“談大人的話都聽明白了?伺候得好升官發財,伺候不好扔進海裏餵魚,你可想清楚了?”


    那卒子嘿嘿笑,“小人省得,小人必定盡心竭力為廠公效犬馬之勞。”


    她這套不知是哪裏學來的,天生的好演技,裝瘋賣傻張嘴就來,冒充軍中的老油條更是不在話下。肖鐸打量她,不覺夷然一笑。天氣不好沒有明月,卻見遠近簇簇燈火闌珊——燈火闌珊處有佳人,佳人戴盔帽,著胄甲,落拓不羈,和他並肩而立。


    大鄴越去越遠,早就退散到世界的另一端。那是一座罪城,歡喜亦建立在無數的痛苦和犧牲上。所幸他們已經掙脫了,七級浮屠上開了天窗,跳出來,站在塔頂,伸手就夠得到天堂。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坑到今天正文全部完結了,鑑於男主上來就用手,其實開篇觸了很多人的雷區,堅持下來的同誌都是戰鬥力超qiáng的好同誌,我愛你們哈哈哈哈~


    《浮圖塔》的簡繁體全部簽掉了,貪財的我為了多賺點錢,這次沒有簽買斷。努力和編輯協商爭取不寫雙結局,但是作為jiāo換條件要增加3萬字番外,實體書上市一段時間後會貼出來,大家稍安勿躁。另外《為夫之道》的簡體版權也被我賣了,可能不久就會推出,屆時請喜歡的妹紙多多關照。


    關於坑,我迴過頭又看了一遍《固倫公主》,很糟糕,因為大修過一次,完全背離我的初衷,再也掰不迴來了,所以決定放棄,再寫下去也是糟粕,làng費大家的時間。對不起一直在等的姑娘,我有罪,你們砍死我吧,我絕不叫痛(┬_┬)。為了補償大家,下個坑我寫睿親王,就是糖耳朵她哥,這孩子蠻有愛的,兩朝正統,腦子也好使,應該不會比糖耳朵差。不過因為要寫浮圖塔的番外+小小休息,開坑要到六月份,大夥兒願意就先收藏一下吧,到時候有更新,它一冒起來您就看見啦~


    最後厚著臉皮求個作收,開坑時能增加新坑積分,助我早點上榜


    鞠躬感謝大家!


    第102章番外


    門前有一條青石板鋪就的道路,下雨時偶見美麗的姑娘頭頂芭蕉葉飛快地跑過去,無非是上工或是迴家,但有個僧人,每天暮色四合的時候都會從店鋪門前經過,穿著土huáng的僧服,斜背一隻包袱,一麵走,一麵篤篤敲擊木魚,風雨無阻。


    “吳大娘,他往哪裏去?”


    坐在門前歇腳的女人抬頭看了一眼:“哦,他是塗藹大師,是地藏廟的僧人,從這裏往光華寺還願,每天往返四十裏,已經走了二十七年了。”


    老闆娘倒了一杯花茶遞過去,手肘撐在高高的櫃檯上,探身往外看,喃喃道:“走了這麽久,該有多大的信念才能堅持下去啊!”


    吳大娘笑了笑:“有時候愛的力量大得超乎想像,他還願不是為了自己。塗藹大師年輕的時候有個心愛的戀人,是芽莊有名的美人。二十七年前這裏發生了一場瘟疫,塗藹大師也染上了,他們沒有錢,姑娘就去縣官開的藥店偷藥,結果被人拿住,遊街後處死了。偷盜的人不能成佛,於是塗藹大師剃度做了和尚,每天朝聖,據說可以助戀人洗清罪業,早登仙界。”


    老闆娘聽得滿心唏噓:“這故事真叫人傷懷,堅持了二十七年,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怪那縣官太殘酷,為了一包藥,就把人處死了。”


    吳大娘點點頭:“以前這裏的法度很嚴明,縣官就像土皇帝,叫誰生就生,叫誰死就死。現在好了,老國主過世了,新君即位整頓官場,百姓的日子才好過起來。”邊說邊往簾後看,“隻有你一個人在家?”


    老闆娘迴手指了指:“今天要釀小曲,他在後麵蒸稻穀。”


    吳大娘嘖嘖讚嘆:“你真好福氣,這樣的相公,天上地下都難找。”


    老闆娘笑起來:“可是他常說,能遇見我是他上輩子的造化。”


    吳大娘隻管讚嘆:“人活一世碰上一個合適的人,真不容易!就像塗藹大師一樣,這份感qing要消耗幾十年光yin,說起來也很令人敬畏。你們搬來快一年了,大家隻知道你們是鄴人,大鄴離這裏很遠,你們怎麽會到這裏來?”


    提起這個倒有一說,如果不在海上流làng,永遠不知道安南有個美麗的地方叫芽莊。彼時身後烽火連天,他們的哨船悄悄駛離了艦隊一路往西南,漂泊了近一個月,看見一個有著成叢棕櫚和椰樹的地方,就決定留下來。


    芽莊是安南領土,她曾經在書裏看到過安南這個名字,它是大鄴屬國,富饒自qiáng,芽莊傍海而建,好些人的祖先是早前遷居到此的漁民,飲食和風俗都保留了大鄴的習慣。比方他們也過chun節和中元,端午節的時候吃粽子,寒食節也用湯圓及素餅祭拜祖先……最要緊一宗,他們會說漢話。這裏除了氣溫比中土高,旁的幾乎和大鄴沒什麽兩樣。


    尋見一個合適的地方是緣分,他們上岸買下一棟木樓,還開了家鋪子賣酒和零碎玩意兒,生意不溫不火,但很符合她對生活的嚮往。她以前在宮裏,做夢都盼望這份寧靜,現在如願以償了,沒有一樣不美滿。


    幸福的人,笑容都會放光。她拿布擦了擦桌麵,應道:“我們本來是去塔梅會親戚的,後來到了芽莊,覺得這裏很美,索xing在這裏定居了。”


    “喜歡哪裏就在哪裏落腳,你們選對了地方。”吳大娘笑道,“這裏的人心地都很善良,遠親不如近鄰,以後常走動,也好有個照應。”


    她頷首,相談甚歡時背後簾子一打,出來個俊朗的年輕人。


    吳大娘抬頭看過去,見了不下幾十迴了,每次瞧見還是忍不住讚嘆,這是個漂亮的男人,身材挺拔,眉目如畫,和安南男子隻留頂上一簇細細的髮辮不同,他有滿把烏黑的發,拿玉帶束著,顯出一種溫雅的、大國的況味。這種長相在安南極少見,甫一出現,不知叫多少女孩子心馳神往,安南歷來是一夫多妻的,有錢有勢的官老爺娶妻,十個八個不嫌多,安南女子也不小家子氣,真要喜歡一個人,並不介意做妾,所以他家的小酒館女客很多,都是慕名而來的,本村鄰村都有,隻為一睹掌櫃的絕代芳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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