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唿出口濁氣,“我就知道你耳根子軟,我也不是認真怨你,有時候想得太厲害,就必須用恨來勾兌,要不然怎麽樣呢?我白天裝作若無其事,可是夜裏難熬。我也想過一刀兩斷,花了那麽大的力氣,結果一敗塗地。”他說著,在她光緻緻的額頭上捋了捋,“劉海梳上去了?”


    音樓老家有習慣,閨中女子打劉海,出了閣的就該有個規矩了。不管昨天多慘烈,說到底姑娘生涯到此為止。今早起來坐在梳妝檯前,蘸了桂花頭油仔細地撩上去,左看右看,有點不適應。長時間縮在劉海後,仿佛有一層遮擋,如今收拾gān淨了,赤/luoluobào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似的。


    她扭捏了下,“很醜麽?”


    他說不,手指撫摸她眉心那顆痣,“這樣更好看。”


    她有些靦腆,目光閃了閃,依舊在他臉上盤桓。那麽久沒能細瞧,簡直覺得疏遠了。凝目看他眼角,針尖大的一點黑,以前從沒見過。她咦了聲,“這是才長出來的?”


    他促狹一哂,“是啊,哭出來的淚痣。”


    她微訝,分明笑著,卻淚盈於睫,“你哭過麽?”


    他半仰起臉,眼眶發紅卻堅決否認,“我又不是女人,動不動哭鼻子算怎麽迴事!”


    “真的麽?從來沒有哭過?”她偎在他胸前,眼淚滔滔落下來,“我不是,我經常哭。有時候明明不傷心,它自己就流出來了。我和彤雲說,一定是淚海的壩決了口子,得想法子堵起來。”


    他低頭看她,笑裏含著苦澀,吻她的眼睛,“我來試試,我雖不是工部的,也知道一點防澇的手段。”


    似乎是雨過天晴了,她急切地尋他的嘴唇,把滿心的委屈都傾瀉出去。她知道他該走了,再晚些膳房裏送食盒進來,人多了不好。然而自己又會寬慰自己,他是掌印太監,出現在紫禁城哪個角落都是正當的。偶爾一次沒關係的,其實別人眼裏並沒有什麽奇怪,不過是自己心裏有鬼,總怕惹人注目。


    他們的吻裏有哽咽,是吻得最痛苦的一次。她捧住他的臉,這次輪到她和他約法三章了,“不要常往噦鸞宮跑,不要觸怒皇上。你曉得的,一切都有底線,他以為你是太監,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咱們就在他能容忍的範圍裏,悄悄的,隻要我知道你在念著我,就夠了。”


    他的手臂緊緊環住她,“音樓,我覺得好苦。”


    她含著淚微笑,“不苦,已經好得出乎我的想像了。他如今迷上音閣,對我來說是好事。可是宇文良時對長公主存著壞心思,我怕婉婉受他矇騙。你和宇文良時究竟是怎麽協商的?是打算助他一臂之力了麽?”


    他說:“我不從中作梗,已經是對他最大的幫助了。長公主那裏,遇著機會請她三思,但一切順其自然。各人有各人的命,瞧瞧咱們自己,現在來個人勸你迴頭,有用麽?”


    話是這樣說,可眼睜睜看著帝姬走進圈套,心裏實在不落忍。還想再商議,甬道上一溜腳步聲到了廊下,隔窗通稟:“迴娘娘話,喈鳳宮趙老娘娘到了。”


    趙老娘娘指的就是榮安皇後,因著後宮有兩位皇後,為了方便區分,太監們自發換了這個奇怪的稱唿。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或者是知道肖鐸在,有意進來會麵的吧!兩個人鬆開手一坐一立,音樓整了整裙上褶皺,安然道:“還要通傳什麽?快請進來吧!”


    ☆、第76章腸冰中冰炭


    榮安皇後穿深色的襦裙,兩邊有宮婢攙扶著,從甬道那頭翩翩而來。


    看一個人走路的姿勢,便大抵能猜到這個人的xing格。榮安皇後的人生是輝煌的人生,雖然死了丈夫不再眾星拱月,但在後宮依然是尊養。及笄便封後,坐鎮中宮掌管過大鄴半壁江山,氣勢擺在那裏,不容誰小覷。


    她來,就算尋釁也給人一種紆尊降貴的感覺。邁進門的時候音樓還是站了起來,笑迎上去,蹲了個福道:“娘娘今兒得閑?有什麽事兒打發人來說一聲,我過去也是一樣。”


    “沒什麽要緊事。”榮安皇後說,往邊上瞥一眼,嘴角撩了下,“原來有貴客在,我來的不是時候?”


    肖鐸躬身作了一揖,“娘娘說笑了,臣為南苑王庶福晉的事來,到端妃娘娘這兒打聽些消息。”


    她漠然哼笑,“肖廠臣貴人事忙,如今是請都請不動了。大行皇帝的靈還奉安在玄宮裏,我深居後宮不問事,不知諡冊寶印都籌備妥當沒有。請廠臣過喈鳳宮商議,結果來了個蔡chun陽,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利索。”她在寶座上坐定,歸置了下八寶立水的裙腳,“藩王小妾的事要緊,大行皇帝的事不是事麽?廠臣替皇上分憂之餘莫忘舊主,才是立世為人的正道。”


    給他碰個釘子,也好解解心頭之恨。本來這種露水姻緣,誰都沒指望能得長久。隻不過須臾之間撇得一gān二淨,這肖鐸未免太絕qing了些。


    音樓在一旁聽得很有意思,轉過眼看肖鐸,他掖手道:“先帝入陵寢後的一切事宜都由蔡chun陽監管,臣派他來迴事再合適不過。既然娘娘嫌他說不清原委,那臣迴司禮監問明了,再到喈鳳宮迴話就是了。”


    榮安皇後臉色略緩和了些,對這樣答覆還算滿意。接過宮女奉上的茶水抿一口,又垂著眼皮道:“我記得廠臣南下前,我曾和廠臣提起過長公主下降的事。昨兒宮裏大宴,還止和帝姬說上話了,似乎相談甚歡。廠臣得空替我向皇上提一提,這事到底還需萬歲爺聖裁的。”


    音樓幾乎可以肯定,這位趙老娘娘來她這裏,目的就是為了找肖鐸說話的。也可憐見兒,以前隨便一個眼風就圍著她打轉的人,現在漸行漸遠,問個話還需三邀四請,這種落差實在叫人難堪。她也不言聲,隻在一旁作壁上觀,宮人進來問排膳的事,她叫擺到梢間裏去,好和彤雲一道用。


    肖鐸沒那份憐香惜玉的心,聽她說起趙還止就口氣不善,“娘娘大約還不知道,趙還止今早被請進東廠問話了。對公主無狀,這是殺頭的大罪,娘娘事先沒有囑咐過麽?再好再賴,管住自己的手腳,畢竟那位是禦妹,不是小門小戶的閨女。眼下倒好,這事查明了,恐怕還要連累娘娘。”


    榮安皇後大驚,“這樣荒唐的話是從誰嘴裏傳出來的?廠臣該抓的是那個傳播謠言的人,先掐了這苗頭才是道理,怎麽不問青紅皂白就拿人?好歹是我娘家兄弟,廠臣這樣做,毫不顧及我的臉麵麽?”


    “這是長公主親口對臣說的,臣若是不顧及娘娘臉麵,這會子應該把事捅到皇上跟前去了。”肖鐸冷聲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原是常理,誰知趙家公子這樣急不可待。臣要是娘娘,悶聲不響大家安生,再追究下去,於誰都不利。”


    榮安皇後張口結舌,怔了會兒嘲訕一笑,“不是我說,這個長公主當真是少不更事。姑娘家不知道羞恥麽,竟拿來說嘴!廠臣還是勸勸她,既然事都出了,不如過了門子算了。好歹名節事大,傳出去,就算她是公主,哪個清白人家要她?”


    音樓聽得氣煞,又不好過激,便淡聲道:“我料著趙公子和娘娘大約是一樣想頭,以為有了點什麽就不得不下嫁了。可帝王家的體麵擺在那裏,莫說沒到那步田地,就是真吃了虧,也不會這麽捂嘴葫蘆過的。依我看廠臣還是往上呈報的好,是是非非請太後和皇後娘娘定奪。趙老娘娘和趙還止是至親,眼下不抽身,招來無妄之災多冤枉啊!”


    那句趙老娘娘拍得榮安皇後半天迴不過神來,她簡直痛恨這稱唿,她是有意拿這個來噁心她麽?當即嗑托一聲,把手裏茶盞擱在了桌上,“往上呈報?我也覺得往上呈報的好!皇上是做大事的人,不管後宮這些瑣碎。有些事是要叫皇後和太後知道,大家心裏有數,將來算起帳來釘是釘鉚是鉚,別叫誰鑽了空子。”


    她恨不得把她掌握的把柄扔到他們臉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才人,以為找到肖鐸做靠山就敢這樣同她說話了?肖鐸是個唯利是圖的人,今兒和她站在一條戰線上,明兒就能打她一個漏風巴掌。當初她把他扶上掌印的位置是要拿他當刀使,現如今他有了實權,缺的是枕頭風。說到底不過互相利用,自己多少斤兩還沒瞧清呢!


    音樓滿心疙瘩,再要和她論長短,又覺得自己腰杆子不夠硬。真要是鬧得滿城風雨,這後宮還怎麽待下去?


    肖鐸卻哂笑,“娘娘且消消氣,報不報都是後話,迴頭臣讓人送樣東西請娘娘過目,娘娘瞧過之後就什麽都明白了。”


    榮安皇後探究地看他,不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暫且按捺下來,對音樓道:“我來是為傳句話,過兩天潭柘寺進香,我另安排了大殿給先帝打醮。你眼下雖晉了位,好歹曾經是先帝的宮眷,侍奉今上也別慢待了亡主。一沒殉葬二沒守陵,萬事總要說得過去才好。”言罷也不願再逗留了,站起身道,“到那天穿戴素淨些,珠翠滿頭不好看相,跪在那裏塗脂抹粉的,不成個體統。”


    幾乎就是訓誡的語氣,吩咐完了叫人攙著,一搖三擺地去了。


    音樓直瞪眼,不是厲害人,不懂得反唇相譏,隻是鼓著腮幫子嘀咕:“這算什麽呢!”


    肖鐸無奈地笑,“笨嘴拙舌的,沒能聲張正義,最後還被人反將一軍。罷了,你去用膳,後頭的事jiāo給我。往後見了她不必畏縮,她不過是前皇後,還管不到你頭上。”


    她站在那裏臉色不豫,他心裏憐愛,在她頰上捏了下,不能再耽擱,匆匆撩袍出了宮門。


    榮安皇後果真沒有走遠,站在夾道裏等他,眯覷著兩眼,把身邊人打發開了,迴過身道:“我原以為你迴了宮至少來瞧我,沒曾想我連個閑雜人等都不如。今兒我要是不過噦鸞宮來,恐怕還不能同你說上話呢!我問你,還止的事你打算站gān岸麽?”


    他背手看著她,“娘娘想讓臣怎麽做呢?”


    榮安皇後隱約有些動怒了,“我剛才說得很清楚,最好是能捋平了,合德帝姬下嫁,皆大歡喜。”


    他轉過頭去,對著廣闊的天宇森森一笑,“娘娘知道我是看著帝姬長大的,不可能讓她嫁給一個扶不起來的阿鬥。這事我勸娘娘不要再過問了,您在後宮安享尊榮有什麽不好,偏要混在泥潭裏。今時不同往日,江山易了主,不認也得認,就算讓趙還止尚了公主,又能怎麽樣?千帆過盡,日子還是照舊,何必生出那麽多事端來!”


    由頭至尾他都沒打算幫她一把,以前那個有求必應的肖鐸早不見了,有了新主子,把老主子忘到腳後跟去了。榮安皇後凝眉看他,“肖鐸,費盡心機栽培那個小才人有什麽用?你該不會想把她扶上後位吧!隻是這趟用力過猛了,假戲真做,對你有好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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