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本來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散漫人,但是這種實質xing的對比放在眼前,也能知道彤雲的話是金玉良言。她點頭不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會的東西不多。做菜不行,我隻會吃。詩詞歌賦倒略懂些兒,不過人家是gān實事的人,不一定有那閑工夫對月吟詩。要不推牌九?我在閨裏和人取樂,每迴都大殺八方,牌技還算了得。”


    彤雲忍不住扶額,“您還有別的長處沒有?除了賭錢擲骰子,就沒有一點和婦德婦功沾邊的麽?”


    她訥訥道:“繡花裁衣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確實,太費時候,別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雲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麽和她說,其實早年宦官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禦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麵甚至有宮監搶人/妻女的事發生。真像別人那樣捨得下臉,兩頭都不放鬆,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著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討好畢竟不成事。


    泰陵離城三十裏,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輪在huáng土壟道上轆轆前行,間或遇見石礪便老大的一個顛簸。音樓坐不住,擰過身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鐸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勁鬆一樣。她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迴想起來,賞心悅目之餘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麽?”


    肖鐸拉了馬韁放緩一些,和她車身齊頭並進,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見她的臉,復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成問題。隻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摸著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麽?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麽神色,隻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物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裏安生榮養。臣料著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著時機在皇上麵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她不想進宮,囁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臉上一瞥,月光淡淡籠著那jing巧的五官,剛才的話沒有在她心裏留下什麽痕跡。對於進宮她似乎並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盡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廠臣幫我好幾迴,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裏過意不去,怎麽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麽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麽著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麵前進言,我想……”她皺著眉略沉吟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隱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麽要緊。”


    肖鐸心裏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麵上的託詞,剖開胸膛說實話,她更趨於後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女人想自謀生路,靠什麽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兇險不亞於朝堂,隻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麵風沙chui來,他眯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麽討迴來?臣還等著娘娘一鳴驚人,將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麽?娘娘不懂,您生於富戶,沒見識過外麵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饑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觸及了舊傷,肋下隱隱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叫蟲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對著見了底的huáng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裏沒收成,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後話,最要緊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處,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裏沒有積穀,個個餓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麽滋味兒麽?烤著吃,炸著吃,燉著吃……吃得你犯噁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後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討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悽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qing景。她咽了口唾沫,勉qiáng道:“難怪我上迴問起府裏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麽廠臣背井離鄉,後頭的日子怎麽料理?”


    怎麽料理?人人都嘆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麽了,今天有jing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huáng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麽好隱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隻能做叫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處乞討,晚上在胡同裏蹲著,有塊破糙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麽流làng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裏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麽怨恨,淨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淩,但是總算比外頭qiáng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裏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裏做下三等,隻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麽?因為我比別人肯用心。幹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fèng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麽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麵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迴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隻有宮裏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隻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作者有話要說:菲菲扔了一顆地雷


    瀟湘過客扔了一顆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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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黑蛋1998扔了一顆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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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感謝!


    ☆、梨花雪


    從見第一麵到現在,肖鐸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隻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qing,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麽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願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裏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裏並沒有什麽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裏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隻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jiāo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後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隱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jiāo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yu丟棄,於是拿來做jiāo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jiāo談的yu望,擺正身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著彤雲打起了盹兒。


    三十裏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裏城牆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雲。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jiāo叉巡視,甲冑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隱約傳來。


    千戶雲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輪值,這人囉嗦,少不得要兜搭兩句。”


    肖鐸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雲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抬頭看,門dong上方的石匾上雕著一枝梅花,老gān婆娑,這是九門裏唯一有些詩qing的門樓。阜成門歷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yin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蹕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禁是由錦衣衛執掌,近來人員調動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jiāo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禦林軍打點。肖鐸的東廠和錦衣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衣衛裏抽調的骨gān,可以說是同榮同ru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係,jiāoqing便也平平。


    不過肖鐸就是肖鐸,不管有沒有jiāo集,隻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麵。


    禦林軍班領壓著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抬手高聲喝止,“站著!什麽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雲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雲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啟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麽白天夜裏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欞門閉得嚴實,裏麵吊著簾子,探不出什麽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衣曳撒,頭戴幕籬,麵孔隱匿在黑紗之後,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沖雲尉拱了拱手,“敢問雲千戶,車上載的是什麽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jiāo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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