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渾渾噩噩地做著連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麽內容的夢,他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漿中,便是輕輕挪動一下手指都是不能的,身上仿似壓了重物,又仿似溺進了無邊的苦海,喘息不得、唿救無望。突然間一個溫暖的懷抱湊過來,將他輕輕地從那一汪絕境中拖拽出來,落在他後背的輕撫傳來實在的觸感,他借著那人輕聲的哄拍漸漸迴到人間。迷蒙地睜開眼,果然見是鄧齊的臉,那張臉有些憔悴,應是幾天沒得好好休息,困熬所至。“齊哥,我沒事,你去躺一會兒吧。”宋念人雖醒了,嗓音卻仍沙啞得厲害,像是生鏽的鐵器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鄧齊見他醒了,便知道他這一關是又熬了過去,他一連幾天晝夜不休得照顧著宋念,如今宋念醒了,他精神乍一放鬆,才覺困頓如潮水般洶湧而至,竟是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輕聲得“嗯”了一聲,也顧不得與宋念多說幾句話,便就著摟抱宋念的姿勢,歪在他床上,沉沉睡去。宋念剛醒,精神並不太好,鄧齊雙手環著他的腰,睡得正好,他不想多加掙動,怕吵醒了他,便側了側身,背對著鄧齊,也睡了過去。宋念再醒時,鄧齊已經不在屋內,倒是胡莽正小心翼翼得拾掇屋角燃著的炭盆。見他醒了,連忙給他端了水,看他服下。“我病的這幾日,宮裏可還有消息傳來?”“公子身體剛好了些,不該如此勞神,一切有我和老鄧呢。”胡莽有些猶豫,宋念病時,宮內來人召見過他,被鄧齊軟硬兼施給擋了迴去。“胡大哥,我知道你體諒我,可是,唉,不說了,可是宮內來人召見了?”宋念用袖子掩了口,輕輕咳嗽了兩聲,見胡莽低著頭不說話便知道自己所猜不差。胡莽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雖然鄧齊千叮嚀萬囑咐不讓他告訴宋念,可他總覺得該以宋念為主才對。便將前日宮中來人,宣宋念進宮,被鄧齊擋了的事一應都說了。宋念咳嗽仍是不斷,隻得斷斷續續地說道:“可說過什麽時候讓我再入宮?”“倒沒有定日子,隻說公子大好了便去就是。”“明日你找個由頭讓齊哥出去一下,你便送我入宮,可記住了?”“是。”正說著又聽見鄧齊的腳步聲從廊下傳來,兩人連忙噤了聲。他也不願入宮,總覺得那皇帝精厲得眼神後麵藏著諸多的貪婪,他在他的眼下,便是被獵手盯上地獵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可他一個身份尷尬卑微的質子,能得國君召見在外人看來已是莫大的恩寵,怎可一再稱病不出。屆時雷霆之怒一出,隨便尋個由頭,便是信國千萬百姓的生命之殤。第二天鄧齊果然被胡莽支了出去,一早起來給宋念畫完臉就走了,宋念連忙吩咐胡莽備車。到了宮門口,遞上名帖等待召見。天寒地凍地,宋念縮在馬車裏等了一個多時辰仍未等到召見,倒是等來了神色不明的鄧齊。那鄧齊虎著一張臉,先是扔給見了他就瑟縮在一邊不敢直視他的胡莽一個鋒利的眼刀,才慢悠悠得爬上馬車,打開門,果然見宋念兔子一樣的眼睛躲在厚重的貂裘後麵,見他開門,便無聲地衝他彎了彎那精致的眉和眼。鄧齊就是再氣,見了這樣的宋念也早已在心裏軟成一團。他卻還要故作嚴肅地與宋念再逗上一番,便還是板著臉,坐在宋念身邊。“好哥哥,別生氣了,我下次不這樣了。”宋念見他緊抿著嘴角,不與他講話,隻得率先開口。“這麽冷,你還沒好利落,便又出來奔波,我怎麽能不生氣。”“我這帶著病還進宮,才能顯得我恭順謹慎啊,況且不過是有些咳嗽,早就不妨事了。”“手捂子都不知道拿,還不快揣起來。”鄧齊被支出去不久就知上當,連忙往迴趕,到底是沒趕上宋念二人,隻見他手捂子還在榻上扔著,連忙續了熱碳給他送來。“到底是齊哥心疼我,胡大哥就不行,竟忘了給我拿手捂子,正冷呢,可謝謝齊哥了。”宋念與他相處的久了,早就知道該如何撿著他愛聽的話說,隻是宋念也不覺得說這些話有什麽不樂意。“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日後可不能再這樣,該入宮便入宮,我怎會攔你,還不是記掛著你的身體才與你動氣。”鄧齊早已繃不住那張嚴肅的臉,此時正把手捂子擱在宋念懷裏又把他冰涼的一雙手攏在其上,輕輕揉搓著。宋念看著他低垂的眉眼,實在是覺得那雙眼太過不凡,在這張平平無奇的臉上總是有些突兀,卻又說不上哪裏不對。兩人正絮絮地說著話,馬車外麵傳來太監召見宋念的聲音,鄧齊連忙端起一直溫在炭盆上的熱茶先讓宋念喝了一杯才起身開門,下車之後探身進來扶著宋念下車。宋念還是照舊一個人進宮,胡莽和鄧齊依例在宮門外等他,隻是來迎他的太監並不是上次那位,走得路也不是原先走過的路。宋念不敢東張西望,連步子都不敢邁得太重,怕驚著什麽似的。看這路線和四周的景色,似乎此次召見他的地方並不是上次的大殿,也不像是要去上書房,倒像是要走進哪個後妃的院子似的。宋念並不知曉燕國皇室殿宇規製,心內覺得奇怪也不敢言聲,隻能跟著那太監一路疾行。第九章 果然到了一處小院側門之後,帶路的太監便不再往前走了,他躬身站在門前,將那小門輕輕推開,轉身對宋念說道:“公子請。”宋念輕點了下頭,淡淡得說了一句:“有勞公公了。”院內隻擺放了幾口大缸,想是夏天用來飼喂些魚蟲嫩荷的,現今已是空的了,本久空曠的大院更顯的荒蕪蒼涼。掀開厚重的門簾,皇帝正歇靠在側房暖炕上看書,宋念快走了幾步,矮身跪下行禮。他手心裏都是粘膩的汗水,燕國國君召他在此見麵,又聯想到入燕國之前,鄧齊的一番話,宋念不得不緊張起來。皇帝知道他來了,眼神也並未落在他身上,宋念跪在地上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聽到皇帝淡淡“嗯”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讓他起來,他不敢妄動,仍是低頭跪著。又等了一會兒,皇帝才抬起頭,似是不知道他還跪著似的,“怎麽還跪著,快起來,聽說你病了,可是大好了?”宋念跪得時間久了腿有些麻,初站起來還有些頭暈,他也不過是微晃了晃,並未讓人瞧出不適。“多謝皇上掛懷,小臣已無大礙。”宋念嗓子還有些沙啞,皇帝聽他迴話,幾不可查得皺了皺眉。上次在殿上離得遠,宋念並未看清皇帝長相,而今湊近了,才看清,這皇帝長了副名副其實的鷹眼鷹鼻,看人的時候眼神銳利,總帶著一股子兇光似的。“坐吧,聽你聲音還啞著,應是還有些病根兒未去,來呀,上茶。”宋念躬身謝過,坐在下手的一張圓凳上,靜靜地坐著也不說話。皇帝也不與他多談,隻低頭看自己手裏的書。少頃有太監進來奉茶,宋念怕喝多了要如廁,未敢端茶。“你平日讀什麽書?”“迴皇上,從前在家時,讀得都是學裏的書,現如今沒了先生約束,倒看得廣了些,也不出《四書》什麽。”“信國原就是禮儀之邦,詩書傳家,朕正在看的這本《詩經集注》,裏麵有這麽一句,一連參詳了幾天,未能參透其中意義,你來看看,或可幫朕解一解惑。”皇帝搖了搖手中的書,另一隻手衝宋念招了招。宋念遲疑著站起身,口中連道不敢,身體也未曾上前一步。皇帝身下的暖炕有四尺之寬,皇帝正斜靠在暖炕內側的軟枕上,宋念若要看清他手裏的書,需得脫鞋上炕,爬到皇帝身邊才能看見。皇帝見他磨蹭著不敢上前,卻也並沒有將書扔給他的意思,反而垂下一隻手輕拍了拍身下鋪著的被褥。宋念心裏慌成一團,手心裏一直攥著一團袖角,如今已叫冷汗濕透了。終究是個隻有十幾歲的孩子,雖曾在親近之人麵前暢快抒表過甘為母國奉獻己身的無私想法,可事到臨頭,終歸是難邁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