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鄧齊一進門就看到了獨坐在書室西北角陰暗角落的那個仿若與周遭人事無關的人,隻是那人雖獨自坐在幾時的天光也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他卻覺得那人自身便是帶著一身的瑩白之光,透著與生俱來的貴氣,一眼就撞進了鄧齊心裏。宋念似乎感覺到了有人打量過來的目光,募得抬起頭來,隻見是個陌生的先生正緩步走到前排先生的書桌之前。宋念先前並未見過這位先生,想他應是傳言中新來的那位太傅。好像是叫鄧齊,乃是江南某地寒門的一位才子,年紀輕輕便高中榜眼,學識不俗,隻因沒有世家宗族的幫襯,現如今並未在朝中擔著多麽顯要的官職,未曾想竟到了這上書房中擔任太傅一職。鄧太傅見宋念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快速得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擺弄手中什麽物件,那輕飄飄得一眼掃過來雖並未帶著帝君本尊眼神中的淩厲,勿得還是讓他感覺心中一緊。實則鄧齊肉身之中也並不是原裝的靈魂,那鄧齊本是個天妒的英才,纏綿病榻已經半年有餘,本該在三個月後病故。他陰差陽錯在肥遺將帝君喚醒那刻感受到了帝君神跡,便借了鄧齊的軀殼,將鄧齊本命之魂妥帖安送到地府,並耗用了三年修為平了鄧齊靈魂早歸地府的運道更迭才附身於鄧齊身上。在看到隱隱浮在宋念周身的淡青色神澤時,鄧齊終於確認現如今帝君已然附身於宋念身上,隻是不知帝君是否像他一樣保留了部分神識,會不會看出來自己也並不是真正的鄧齊。他已在歲月的長河中苦尋帝君多年,奈何帝君隱世,神蹤難覓,便是他動用了仙庭的諸多同澤關係也隻道帝君雖仍在世卻從未現於人前,更有甚者還有人言說帝君或已悄然隕落也未可知。他附在鄧齊身上等候多時,見宋念軀體連日來一直是副空空如也的殼子,還以為帝君一去不歸,心內難免有些沮喪。今日出府時便見門前垂柳之上喜鵲繚繞,掐指一算或將有喜事發生,未曾想竟應驗在他一直以來的期盼上。如今能夠確定帝君親臨,他心內緊張之餘更多的還是得償所願的狂喜。鄧齊心內這一番天旋地轉的九曲心腸宋念無從得知,隻道今日這太傅著實奇怪,平日裏旁的夫子對他是甚少施舍眼神的,可這新太傅卻頻頻轉頭看向他這邊。開始他隻以為太傅乃是青睞端坐於他身前的六皇子,六皇子是皇後嫡子,雖不占長,卻耳聰目明、文采斐然加之生了一副好相貌,在皇帝跟前算是頗為得臉的。隻是一上午的課上下來,這鄧夫子竟不止一次漫步到他跟前,與他指點功課,好是讓宋念受寵若驚了一番。好在宋念做小伏低慣了,並未曾將這怪異的鄧夫子拋來的善意放在心上,隻跟往常一樣恍恍惚惚挨到休課罷了。上午文科夫子講課,眾皇子皆端坐著聽了,正午之前頭下課時鄧夫子布置了今日的課業便走了。午飯之後各人都有自己的宿間,可供小憩片刻。下午是武科,眾人起床之後皆換了騎射裝束,到校場練習騎射武藝。宋念自小身體羸弱,在眾皇子中是獨一份的恩寵,不必上武科,是以他下午便獨自坐在課室裏或溫習功課,或完成課業。鄧齊早就知道宋念下午不去校場,上午走時故意留了本書在課室,正趁著迴課室拿書的機會再見一見宋念。初春屋內還是陰冷的,掌管炭火的小太監知道下午課室沒有旁人,隻一位頂不受寵的皇子在,便會倦怠了些,課室裏又沒有旁的人氣,宋念獨坐在課室裏,他本就患過寒證,現下更是凍得手腳冰涼。即便如此,宋念也未曾有過逾矩的舉動,仍放著陽光充足的位子不坐,坐在他陰暗背光的角落裏,默默得翻看手裏的書籍。鄧齊站在廊下看著窗內白著一張小臉揉搓雙手的宋念,心內感念,帝君下凡曆劫也忒敬業了些。這宋念的命格雖然因著帝君的緣故已經無法窺探,可照著眼下的趨勢,宋念可是要著實再苦苦煎熬幾年才能被放出宮去做個閑散王爺,隻盼那時,宋念能舒心些吧。宋念不知道外頭有人已把他當做景致一般看了許久,他低著頭看書看得頭昏腦漲,正欲起身抻一抻自己有些僵硬的筋骨,熟知一抬手竟打到身側一個軟綿綿得溫熱軀體上。鄧齊見宋念看書看得入神,便放慢了腳步走到他跟前來,想等他察覺了自己好與他講幾句話,還未開口便被宋念當胸打了一下,又聯想到此身如今住著的可是帝君,心內便有些飄飄乎。宋念並未察覺到鄧齊立於他身邊,見自己唐突了太傅,連忙起身深施一禮,“學生無意唐突太傅,太傅贖罪。”鄧齊連忙伸出雙頭虛虛托了他手肘一把,“殿下多慮了,原是微臣未曾言聲,是微臣失禮了。”鄧齊雖未切實握到宋念雙臂,隻有指尖淺嚐了他近身的溫熱氣息,卻已然令他心曠神怡。“太傅不是走了,怎又迴來,可是忘了什麽東西?”宋念此時隻是個十四歲的孩子,雖然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中掙紮已久,可說到底還是渴求著玩伴和朋友的。他見鄧齊和顏悅色與他說話,並不像以前的夫子那樣因著他卑賤的血統便對他不假辭色,心內已生了親近的心思。“忘了本書,原也不打緊,隻是晚上還要備課以待明日上課之需,隻得迴來拿。微臣聽聞殿下大病初愈,還是應該以身體為重,隻是見殿下讀書興味正濃,未敢出言打擾。”今日鄧齊見了宋念諸多行事做派都與一般稚童無差,雖然被這深宮中的生存法則磨煉得隻能整日假裝愚鈍保護自己,卻也是正常凡人無異,已經大體確定帝君是自封了神識的。如今二人正麵相對,距離又較近,若是帝君醒著,以自己的修為是段段不可能藏得住的,當下更是心內大定。“太傅辛苦。”宋念鎮日裏見得不外乎宮女、太監、嬤嬤,他與他們也沒什麽話說,是以真到了要與人交流言談的時候,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鄧齊知道他素日話少,便隻能自己多說些,“殿下在這屋子裏待得可煩悶了?現在外麵日頭正好,不若與我一道去庭院中略轉一轉,也不算憊懶的。”宋念不知鄧齊因何與他親近,他想著鄧齊一個小小太傅,在朝中也沒什麽根基,自己更沒有什麽值得對方圖謀的,或許隻是此人心善罷了,隻是自己隱忍多年,還是不該與朝中之人多有牽扯。思及此他輕輕搖了搖頭,輕聲說道:“多謝太傅掛懷,隻是我本就比別人差在武科上,若在文科上再不多用些功,更叫皇帝說我懶怠無用了。”鄧齊也覺自己剛才有些冒進,連忙找補了幾句,“殿下如此用功,皇上知道了,定感欣慰的,那微臣便不打擾殿下讀書,殿下若有什麽不懂得,可差人來問我。”“多謝先生。”宋念欠身拱了拱手,伴著鄧齊走出課室,待他走出院門才返身迴去,算是全了推拒他邀約的禮數。第四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4宋念今年十四歲,本朝規定皇子們十六歲上才能視情況放出宮去獨自建府。隻是貴妃早就放出話來,說宋念自小身體不好,又是一直親養在身邊的,舍不得他那麽早出去,要多留幾年與自己和他弟弟作伴。貴妃此舉宋念也不是不明白,無非是他還在宮裏能幫他弟弟分擔些注意力,好給她們娘倆韜光養晦的時機。當今聖上春秋正盛,嫡出的大皇子早夭,二皇子生母位分卑微,算起來也隻有嫡出的六皇子和他的十一皇帝有機會榮登大寶。宋念幼時有一段時間是真正期冀著母愛和父愛的,他以為那個整日言笑晏晏、對自己嗬護備至的女人就是照進他淒苦童年中的一束光,他能順著那道光走出心內那個晦暗陰森的角落。可事實證明他錯了,在一次次得被剝去保暖的衣服,推入寒風底下,為的隻是凍病了他父皇偶爾會來看看之後。在時常從她不經意的眼神中泄露出來的厭惡之中,小宋念又把自己關迴了那個雖然陰暗但至少不會寒冷的角落裏。為求自保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聰慧和抱負隱藏好,安安分分得做一個彰顯他兒子靈巧聰穎的廢物。深夜夢迴的時候宋念也曾有過不甘,他有時甚至會被那股洶湧而出的恨意衝昏頭腦,隻有奮力得撕扯手中的被褥枕頭才能得以平複。可漸漸地,隨著他的年歲越來越大,他對這一切卻都看開了。扮個廢物又如何,不還是個錦衣玉食的廢物嗎,豈不是比那些流離失所食不果腹的貧民要好太多。宋念開始習慣自己的廢物身份,並從這廢物身份中覺出幾分不可多得的意趣來,實則冷眼瞧著他們的醜惡嘴臉,用自己廢物的表象欺騙真正的廢物,將一切都看透卻不說透的感覺也是不錯的。一直到他遇到鄧齊,這一切好像都變了。他直覺得鄧齊那一雙總是帶笑的眼睛裏蘊藏著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他看自己時從來都是直接而真誠的。每日交上去的課業再拿迴來時,總會夾著一張熏了淡雅槐花香氣的素花小箋,上麵的字龍飛鳳舞、灑脫恣意,其中內容雖然隻是與他或淺談課業內容或討論某事見解,但文末都會隨之附上一句稍有意趣地隨時問候或隻言片語便可講清的趣事樂事。開始宋念是不迴的,隻按照每日的課業正常上交,原想著沒有自己的迴複,他漸漸地也便不會再寫了,未曾想這小箋卻是一日也未曾斷過。時日長了宋念偶爾也給他迴些隻字片語,雖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話,一來二去,卻也覺得此人是個頗有意趣的人,他本就沒有玩伴,鄧齊可算得上宋念私下裏知心的朋友了。偶有些課業、國事、政事上的見解也會與他討論一二,倒叫宋念那多半年的日子過得有了些顏色與滋味。這半年來宋念個子抽長不少,已隱隱有了些清秀雋永的少年風流,不再是原來孩童模樣,隻是身子仍不大好,犯過幾次咳疾。鄧齊不敢幹涉帝君命數,是以日常交流隻以寬慰宋念、開闊其眼界為主。見他病了,便借著自己的些許人脈暗中打點太醫,好讓他少受些苦楚。隻是在今年頭入冬的時節,發生了一件影響所有人命運的大事。本朝開國時雖也是馬背上搶來的天下,可百十來年的安逸生活,朝廷和皇族都被安樂的生活嬌慣得生了不少懶筋,且加上近幾十年文學、法學日盛,武學便日益荒怠。本朝國土雖然不大,卻正處在土壤肥沃人丁豐厚的富庶之地,若是能居安思危,強國強兵必能發展成一方霸主,便是一統天下也未可知。隻是如今,軍方積弱又強占了這塊豐腴的肥肉,難免遭鄰國覬覦。在接連敗了兩場戰事之後,朝中主和一派漸漸占了上風。這些本也不幹宋念這一閑散皇子的事,隻是若是議和,接下來便是割地賠款遣送質子,而這絕佳的質子人選,正是宋念。其餘幾位皇子皆有生母在,縱是二皇子生母位分卑微,卻也是個三等婕妤,自是宋念這爹不親娘不愛的不能比的。鄧齊已經為了這件事上躥下跳了許久,他本不是凡人,神仙的靈識占了肉體凡胎,行事中有許許多多的清規戒律要守。不可妄動法術、不可擅改他人命格、不可攔阻國運等等等等,稍有不慎便是天雷加身、修為低得是個灰飛煙滅的下場,像他這種有些修為的也極有可能再給轟下天去從頭開始。若是宋念本是個凡人的命格還好,他可窺得天機,順應天命走勢,隻在日常中護得他少受些苦楚便是了。奈何帝君親臨,他對未來一概不知,想要護他又怕護他太過,改了天命,可若要自己置身事外,冷眼看著帝君受苦,又萬萬做不到。如此可難壞了鄧齊,縱使他已過了無數遭天劫,位列仙班,眼界胸懷早已不是凡人可比,仍覺舉步維艱。況且他隻是個小小太傅,又沒有世家宗族的背景,他便是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也對此事無計可施,況且,若這本就是帝君此遭的命格,他更是無法更改了。這還是十幾年來宋念第一次登上這金鑾寶殿,縱觀朝臣,隻有一個鄧齊還並幾個曾經給他們上過課的先生算是熟麵孔,就連玉階寶座上的皇帝也因為距離太遠,而顯得麵目模糊。宋念還未出宮建府,自然也沒有封號,此次上殿原有兩則事,一則是給宋念封王,封了個禕郡王的頭銜。宋念跪伏在地上,依著前日禮儀太監教的,規規矩矩得行禮謝了恩。第二則便是宣布宋念不日即將入鄰國為質,宋念跪在原地,低著頭沒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也沒有人知道他低伏之下喧囂的內心。他用力得閉了閉眼,想到邊境遭亂受苦的百姓、流離失所的平民,隻得把那些憤懣和不甘都妥帖得藏迴心裏,再睜開時,麵上已經是一片平靜順從,一如他往常一樣。還未等宋念領旨謝恩,一直站在朝臣末首的鄧齊卻越步而出,跪在宋念身後,山唿萬歲之後高聲開口,“臣雖為微末文臣,但仍懷有一腔護國愛國之熱血,今禕郡王高節,挺身而出為國為家解此危難,臣感其誌,自請為禕郡王隨臣,同入他國,亦為我國效犬馬之力。”端坐在鎏金寶座上,短短數月便像是老了幾歲的皇帝陛下聽了他這鏗鏘有力的一番話,似是被他語氣中的豪邁和大義喚醒了戰敗所帶來的委頓和困苦中的那一縷精氣神,腰板都挺直了些。他一連說了三聲“好”,親命鄧齊為禕郡王伴讀,隨王伴駕,待日後歸國便奉為二品大夫,官入內閣。鄧齊領旨謝恩之後又走迴朝臣隊末,倒是宋念跪在大殿上似是還想再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默默得謝恩起身迴去了。當天夜裏皇帝頭一次遣人來請宋念過去上書房議事,從前隻是派個跑腿的小太監來召他去他跟前詢問些功課日常。宋念隻得更換了郡王服製,乘著來接他的一頂軟轎往上書房去。宋念低頭俯身步入書房,正要行個端端正正的大禮,卻被上首的皇帝輕飄飄一聲“免禮”免除了折騰,隻得束手站在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