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月一麵抵擋一麵朝遠處指指,“你看舅舅上哪兒去?”


    容與跟著獨孤如夷的小廝穿過庭院,等到了門上,見獨孤如夷已經在檻外站著了。他上前拱手,“使君這是要走?可是怪容與招唿不周?”


    獨孤如夷道,“上將軍多慮了,我在這裏多有不便,還是先迴去的好。上將軍,我進了沈府並未麵見老夫人。今日是老太君的喜日子,如夷一出現,怕是要壞了她老人家的好心qing。我想上將軍應該知道,咱們鮮卑人和中原人長相不同。”他指指兩人的臉,笑道,“高鼻深目,上將軍可是常聽人誇讚堂堂好相貌?不瞞上將軍說,如夷此次來長安,入仕謝恩是一宗,更要緊的是尋訪故人。”


    容與靜靜聽他敘述,越聽心裏越懸。他的身世莫非真有謎團麽?他在沈家生活了二十八年,難道隻是一場誤會?他平了心緒問,“刺史尋訪的是哪位故人?或許容與可助閣下一臂之力。”


    獨孤如夷隻是看著他,“上將軍定然聽說過獨孤家的興衰史,當年祖父獨孤懷恩聽信小人讒言起事,兵敗獲罪殃及全族,那時我才四歲。家門巨變正值我母親臨盆,因著不知李唐會降什麽樣的懲處,我母親為了給獨孤家留後,便讓婆子把孩子偷偷送了出去。原以為不能活命的,不想隻是遣返雲中。我母親聞訊懊悔也來不及了,孩子抱走之後便再沒了音訊。一晃二十八年,母親/日思夜想,隻苦於朝廷有令,不獲特赦不得踏入中原。也是老天開眼,陛下一日做夢夢見太祖,方想起來獨孤一門還是罪籍,便重又啟用了。我能踏出雲中,母親千叮萬囑,命我一定要找到弟弟……”他眼光愈發灼灼,“旁的可以騙人,血統是騙不了人的。上將軍,容在下唐突。敢問上將軍,左肩上可有一枚鉤形胎記?”


    他下意識去撫肩頭,胎記倒沒有,隻有個銅錢大的傷疤。母親說那是幼年玩火留下的,但恰巧就是他說的那一處。他腦子裏一團亂麻,隱約覺得是八九不離十了。但尚不能過早下定論,因道,“使君在長安逗留幾日?此事當從長計議。我已派人查探去了,究竟是不是使君說的這樣,還要多方考證才能作得準。”


    獨孤如夷道,“我暫且還有公務,估摸著十來日是需要的。請上將軍自去打探,我隻有一句話問你。若是查明了你的出身,你可會認祖歸宗?”


    突然有個人冒出來,告訴你你維繫了二十多年的家不是你的家,你的母親不是你的親生母親,這樣的感覺真的差到極點。他算涵養好的,大風大làng裏摔打過,遇到問題願意冷靜下來分析,也沒因震驚亂了方寸。聽他這話不過一笑,“未經證實的事,沈某從不設想。有後話,等到真相大白了再說不遲。”


    獨孤如夷點頭,“也罷,我住在永寧坊宵行館。上將軍若要相詢,遣人來館裏找我便是了。”語畢拱手告辭,翻身上馬,踏著夜色去了。


    容與在府門外站了好久,這件事裏的內qing一定要查出來。若他當真是抱養的,那麽出於何種考慮?是沈家和獨孤氏有jiāoqing收容遺孤,還是老夫人瞞天過海的個人行徑?他到底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人,就算這會子弄出個身世之謎來,也不過爾爾。唯覺得心下悵惘,仿佛百年的根基都毀於一旦。他長久以來的苦心經營成了諷刺的利劍,再迴首看這深宅大院,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滋味。


    燈火掩映下,有人縱qing歡歌,有人愁入西風。這個時代永遠不缺乏憂傷和明媚,人前的快樂是日光下優美的盆栽,人後的無奈便是蝕骨的毒藥。


    “其實不用我來提醒你,像你這樣的聰明人,即便是猜也能猜到了。”知閑比了個淒涼的手勢,“沒辦法了,重來一遍,還是同樣的結局。藍笙,你我都是輸家。不過我出局得早些,比你幸運些。你如今走的是我的老路,同樣的大婚近在眼前。怎麽樣?你做何感想?”


    藍笙整個人都空了,他立在那裏,有些搖搖yu墜。不敢相信歷史再一次重演,他經受的打擊何時才能結束?一次的屈ru他可以忍受,但是一而再,足以叫他崩潰。在這男權的社會裏,男人可以尋花問柳妻妾成群,女人的背叛卻會令與之婚配的男人蒙羞。他似乎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退婚,要麽姑息養jian,可這兩條路都不是他想要的。


    知閑自己也不相信,到了這窘境,她竟還想著挽迴。她巴巴的看藍笙,希望他能有個解決的好方法。最好把容與和布暖分開,一下子斷得gāngān淨淨,迴到正途上也好各得其所。


    “如何?你到底是怎麽打算的?”她道,“就這麽放棄麽?”


    他沉吟半晌抬起眼看她,眼裏有深深的恨,“你為什麽要派人盯著他們?挖出實qing對你有什麽好處?愁上更愁,苦上更苦……”他背靠在院牆上喃喃,“我qing願蒙在鼓裏,也好過受這煎熬。”


    知閑唾棄他的軟弱,“你寧肯自欺欺人麽?就像上次那樣,讓布暖肚子裏懷個私孩子?我看就算你願意做便宜爹,人家也不一定稀罕!還是趁早醒醒,不願意就這麽敗下陣來就趕緊想轍。”她咬了咬牙,“你若是不成,就換我來!我倒不信他們是銅牆鐵壁,竟還沒有能攻破的口子!我去找布暖談談,女人之間開誠布公,沒什麽可避諱的。談得通便好,倘或談不通,我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得不到的,就算毀了,也不能叫別人白占了去!”


    第二十八章恨如流水


    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獨孤如夷沒有麵見藺氏,並不表示她不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


    分明是一場體麵的壽宴,到最後變成痛苦的煎熬。為了應付眾人,她不得不qiáng顏歡笑。心頭壓的巨石要把她碾成齏粉,她不安甚至惶恐。這個積澱了二十八年的彌天大謊,一旦爆發,將會有怎樣驚人的威力?她不敢去想,她的心血,她的兒子,她萬丈榮光的人生就要到此為止了。雖然對手老的老死的死,再沒人能撼動她沈家主母的地位。但是她守著這空殼,還能剩下什麽?


    容與會棄她而去,然後她要為自己的行為接受無盡的奚落和嘲諷……寒意徒然竄上來,還有容冶,這個沈家名正言順的嫡長子。曾經被她的乖張跋扈排擠得無處容身的嫡長子。會不會重新迴來掌控大局?到時候她要在他們手底下討飯吃,她如何應對?


    好不容易撐到天亮,賓客散了,她倒在胡榻上,簡直虛脫了一樣。


    尚嬤嬤在一旁小心伺候著,知道女客們大驚小怪的談論獨孤刺史的長相,對她造成多大的影響。她閉眼躺在那裏,攥緊了拳頭,像使盡了渾身的力氣。突然坐起來,狠狠道,“獨孤家為什麽沒有死絕!若是當年朝廷把他們滿門抄斬,就沒有今天的事了!他們兄弟偏又長得這麽像,真是坑死人了!”


    尚嬤嬤也無奈,“人算不如天算,怎麽辦方好呢!六公子是個明白人,總要追查下去的。萬一有了眉目……”


    “他雖不是我親生,但養育之恩大如天。他若有良心,就應該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照舊過他的太平日子。”藺氏道,想想又哭出來,“我在他身上費了多少心思,他要是想去尋他生身父母,先把我這二十八年來的感qing還給我!”


    尚嬤嬤忙道,“你別急,那頭沒消息,咱們自己別先露了馬腳。你自己的兒子,脾氣秉xing你還不知道麽?六公子最是重qing義,這母子的緣分豈是說斷就斷的!”


    藺氏搖頭,“你不用安慰我,正因著我知道他的秉xing,所以才亂了方寸。他如今什麽撂不下?你知道昨晚上的事麽?他和布暖單獨在醉襟湖上呆了半個時辰,隻怕又糾纏到一處去了。”


    尚嬤嬤很意外,“這事夫人怎麽知道?”


    她嘆了口氣,“我防著他這一手,早派人埋伏在園子裏了。果然不出所料,他們還沒斷,又給續上了。你說現下獨孤家的人出現,於他來說不是正中下懷麽!他和布暖的爛攤子要收拾,最好的出路就是證明他不是沈家人,這樣他們在一起便沒有阻礙了。”


    尚嬤嬤覺得她想得有點悲觀,“六公子不是這樣的人,他的孝順咱們都瞧在眼裏的。他不能隻想著大小姐,連母親都不要了。”


    藺氏躁起來,“他都快要瘋了,還在乎我這母親麽!我想起他和布暖的事就頭疼,真是上輩子的冤孽!”她扶住額頭直揉太陽xué,“我聽說他連衙門裏的事都不太問了,不知道是個什麽打算。原本就是一團亂麻,知閑那裏不肯罷休,現在又冒出了獨孤家的人。這下子可好,都湊到一塊兒來了。”


    尚嬤嬤道,“該來的,早晚總會來。所幸這種事qing空口無憑,因為長得像就說是兄弟麽?這論調告到含元殿上去也是白搭,誰能相信?”


    藺氏沉默了陣道,“多虧了那時候把他身上的胎記毀了。雖有些yu蓋彌彰,但總比明明白白的證據放在那裏qiáng些。這麽多年了,那個送孩子的僕婦九成是不在了。他們拿不出證據來,又能奈我何?”


    說起胎記,尚嬤嬤還記得那時候的qing景。真是不得不佩服藺夫人的手段,稚子無辜,就為了蓋住他的胎記,她忍心拿燒紅的瓦塊去烙他。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一連發了幾天高燒,險些連小命都沒了。現在迴想起來,自己心裏還一陣陣泛疼,而她確是一副慶幸的姿態。做母親做到這個程度,的確要叫很多人望塵莫及。


    其實就目下的局勢而言,若能看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尚嬤嬤試探道,“我瞧六公子和大小姐也怪可憐的,兩個人經受了那麽多。前陣子又鬧得這樣,不是仍舊分不開麽!”


    藺氏冷冷瞥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麽?就算《戶婚律》管不住他們了,你以為他們就能踏踏實實在一起麽?告訴你,到時候唾沫星子都淹得死他們!我這是為他著想,他當局者迷,我不能眼看著他把錦繡的前程葬送了。”


    在她眼裏,大概沒有什麽比高官厚祿更重要了。尚嬤嬤了解她,知道眼下說什麽都是白說,便緘口不語了。


    藺氏又抬起眼來,“葉家這會子有什麽動靜?”


    尚嬤嬤道,“葉家男客自然都迴去了,就隻葉夫人還在。”


    藺氏大皺其眉,“這攪屎棍子留下了,不知要弄出多大風làng來。我料著昨兒的事她們也有耳聞了,看這雷打不動的樣兒,想是沒打算罷休。膏藥粘上了就撕不下來,退了婚,還這麽不依不饒的,怎麽恁地不知羞!”


    尚嬤嬤抄著衣襟,也不知當作何評價。她算是見識到了這世上最執拗的一家子,正因著家大業大,伸手就能夠著月亮,和普通的平民百姓不大一樣。一個人太執著了,有時也許能開花結果,但大多數時候是要撞得頭破血流的。男人知道百步之內必有芳糙,她們卻參不透這道理。這樣不肯服輸的人,遇上了另一個對別人死心塌地的人,狹路相逢之下,必有一方要以慘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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