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儂把包袱遞過去,布暖從帷幔後麵探出臉來揮手作別。馬車朝前使去,她迴頭張望,漸漸遠了,人影杳杳。硬著心腸收起眼淚,從今起要和往昔作別了,她雖忐忑,但並不懼怕,甚至還些躍躍yu試。


    容與沒有傳小廝,他自己策馬駕轅,總覺得有好些話要說,顧忌有第三人在場不好開口。眼下真的上了路,隻剩他們兩個了,卻又覺得無從談起。


    昨天那件事對兩人都是一種困擾,麵對麵時很別扭,像到了岔路口,似乎仍舊是單純的甥舅關係,但又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氛縈繞,於是一味的兩兩緘默。


    馬蹄踩在huáng土壟道上,發出撲撲的聲響。頭頂的燕飛被風chui動了,一波又一波,像起伏的làng。


    天色有點yin陽怪氣,遠處穹隆沉沉起了厚重的霾,頭頂上卻是艷陽高照。雲翳在碧藍的空中堆疊成山,光線穿過間隙狠狠地直she下來,簡直如同聚焦了一般,比尋常的普照要灼熱得多。


    布暖掏出手絹來,斜眼瞥他,他不知想什麽正出神,鬢角濡/濕,眼裏還有焰焰的火花。她遲疑著叫了一聲,把手絹往他跟前遞了遞,“擦擦吧!”


    他唔了聲,一手拉韁一手執鞭,倒是騰不出空來。含糊應道,“不必了。”


    她不言聲,側過身子來,拿卷好的帕子來給他掖,輕柔的,小心翼翼的。他心上一頓,轉臉看她,她垂著眼,頰上酡紅,顯出一種羞怯的神qing。


    越發現她的好,便越難撂手。他悵然若失,現在這qing景,頗像是個父親不qing不願的送女出嫁,這份心境是語言難表述的。更何況他對她的感qing複雜,把自己愛的人送出去任人宰割,就變成了深重的災難。


    他嘆息道,“秘書省藏書有三處,都是在皇城內的。雖所屬不同,抄錄校典時分時合,往後少不得來往走動。宮裏人多嘴雜,你要寸步留心。若是有個行差踏錯,宮門似海,隻怕鞭長莫及。”


    她是深閨裏的人,原隻知道針線女紅,這趟涉及官場,突然融入了他的圈子,一剎兒覺得新鮮起來。因笑吟吟道,“我省得。前頭查了典籍,弘文館和史館屬門下省,集賢書院屬中書省。我聽說秘書省是受中書省管轄的,那麽蘭台大約是設在集賢書院吧?”


    她事先倒作了不少的準備,瞧她現在歡喜的模樣,對比自己的愁腸百結,簡直就是最大的諷刺。


    他微沉了嘴角,大大的不快,冷然應了聲,便勒轉馬頭駛上了丹鳳街。


    到了皇城根下才知道城牆有那樣高,足有七八丈吧!從三十二街遠眺,便能看見城內巍巍天闕高聳入雲。青黑的磚瓦、赤紅的抱柱、還有深廣的飛簷,無一不彰顯這磅礴帝都的奢靡繁華。


    他拉韁停馬,伸手去接她的包袱,領她往石階甬道那頭去。她是有了品階的女官,用不著走西麵嘉猷門,皇城正南右的安上門就是供五品以下官員通行的。


    心裏再不舍,到了這步田地,要反悔也晚了。還是不要去想!他咬牙朝前走,走了幾步不見她跟上來,又迴頭看她。她微蹙著眉,似乎沒了適才的鬆泛。他慘澹一笑,“怎麽?怕了?”


    她搖搖頭,不是怕,不過想起要和他分開,覺得前途茫茫無依罷了。


    “別怕,我自會替你料理妥當。”他橫下心去拉她,她往後挫著,臉上泫然yu泣。他突然恨她,如今又是這個樣子,早gān什麽去了?一口一個喜歡賀蘭,要同他朝夕相對。現在她成功了,做什麽又裹足不前?可見之前口不對心!他停下步子,猛然擲開她的手,“我不問你別的,隻要你迴答我一句話。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你若是有半句誑語,今後咱們甥舅便老死不相往來。”


    風起雲湧,她看見遠方的雲海迅速堆積,太陽隱藏起來,偶爾露出一點微亮的芒。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事到如今也不必再扯謊了吧,天知道她有多累!


    她說,“舅舅想問什麽?”


    他灼灼望著她,“你愛賀蘭嗎?我要聽真話!”


    她吸了口氣,他從來沒有相信,做什麽非要聽她親口說?一個做娘舅的,整天問她愛不愛的,擺在檯麵上說,著實不成話。不過她卻沒來由的欣喜,仿佛永夜裏看見了一絲光亮。她是不是可以做個假設?假設他對她並非無動於衷的……


    她抿嘴笑,“你這樣耿耿於懷,叫我怎麽想呢?舅舅有心事麽?或者說出來,總要好受一些。”


    她在笑,他卻笑不出來。“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她正了正色,歪著頭看他,“我說過,進蘭台是不得已,舅舅不記得了麽?”她舉步踏上丹陛旁的台階,邊走邊道,“我不愛他。我隻是個女人,我沒有滿腹經綸,也不會舞刀弄槍,我能做的實在有限。”她拔轉身,輕輕眯著眼,“我不能因為夏家的事連累你,你在我眼裏是日月比齊的人。護你周全,比我的名節重要得多。”


    他不言聲,臉色越加yin沉,“誰要你自作聰明?你早些說,焉知我沒有整治他的法子,偏要走到山窮水盡!”


    她抬頭看,宮門上的禁軍穿著明光甲,擋甲上掛著橫口刀,一個個威風凜凜挺腰子站著。原來她已經離宮苑那麽近了!


    她無賴的笑笑,“我頭髮長見識短,什麽都是想當然。可你也不見得高明,上將軍與我,半斤對八兩而已。”


    說話三步並作兩步縱到了門劵子上,他想斥她也沒機會了,隻有gān瞪眼。


    負責皇城警蹕的是南衙十六衛,原先和北衙禁軍是一家,不過分了內外府兵。如今差事細化了,南衙護衛皇城以南,北衙屯守禁苑以北。藍笙的左威衛就隸屬於南衙,不過掌諸門禁衛的是左右監門衛,不是藍笙的人馬。縱是這樣,彼此還是相熟的。


    門上右翊中郎將迎出來,熱熱鬧鬧拱手道,“大都督安好,我瞧了半天了!這一向總錯開,要碰麵也碰不上。鴻臚寺的宋世芳才剛還來問過,今晚府裏設了宴,請咱們過去聚聚呢!”


    容與這會子哪裏有那份閑心,潦糙應道,“今兒不成,衙門裏且忙著。屯營要校兵,北門又要布置秋圍,我長了三頭六臂都照應不過來。”


    那郎將聽了隻笑,“能者多勞,大唐開國到現今,有幾位是兼著這兩樣上差的?就是當初的淩煙閣二十四功臣,都沒有你這等風光呢!想是天後存著心的要提拔你,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說完了轉過視線看布暖,“這位可是府上娘子?新晉的蘭台司簿?”


    說真的,一提蘭台就讓人覺得恥ru。其實別人看來是沒有什麽的,簪纓世家,依仗老輩子功績給子孫謀官位的不在少數。各司各衙門裏女官,哪個不是大族出身?進來二年就得個功名,是受用一生的好買賣。守門禁的見得多了,和吃鹹菜一樣沒有嚼頭。


    容與嗯了一聲,“蘭台沒派人來接應麽?”


    “怎麽沒有!”宮門後傳出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


    布暖抬眼望去,賀蘭敏之撐了把傘,懶懶從邊上踱了出來。


    第八十六章孤鴻


    “上將軍真是有心了,撂著軍務不管,親自護送冬司簿進宮,連帶著常住麵上也光鮮呢!”賀蘭敏之倚門一笑,烏紗帽下的五官因得意愈發生動。


    布暖聽他說“冬司簿”,方記起來上迴老夫人確實是拿什麽終古後人來說事,想是他下了一番功夫,將錯就錯把這個出身坐實了。也難為賀蘭監史花了這樣多的心思,把她一個欺瞞朝廷的戴罪之人光明正大送進皇城裏來。她還真有點佩服他,膽大包天敢想敢做,這點視死如歸的jing神比大多數人qiáng些。


    賀蘭是妖嬈的,以往可以隻做沒瞧見他,他怎樣賣弄風qing容與都覺得與自己無關。現在出了這樁事,少不了橫挑鼻子豎挑眼,越看越不耐。臉是爺娘給的,要退換大概無門了,但是弄得女裏女氣,站也沒個站相,這算什麽!他眼裏帶著輕蔑,繃著臉道,“暖兒是沈某家眷,沈某上心是該當的。今兒親送是一宗,皇城裏頭常來常往,日後要見也不是難事,屆時望賀蘭監史行個方便才好。”


    沈容與是個嚴謹的脾氣,說話從來都是留著心的。他隻求他行方便,卻不提叫他多照應,暗裏八成是恨他恨得牙根癢癢呢!賀蘭拿眼掃布暖,一麵虛應道,“這是一定的,上將軍給常住臉麵,不接住便成了不識抬舉。上將軍是散階,雖不受命於兵部,但與兵部來往頻繁常住是知道的。上將軍上蘭台探視易如反掌,我就是想作梗也不成。還不如做個順水人qing,上將軍麵前有jiāo代,將來也好仰仗上將軍庇佑。”


    他說話的時候皮笑rou不笑,那神氣分外惹人厭惡。容與不願意搭理這種人,仿佛和他多搭一句訕都是對自己的侮ru。遂轉身對布暖道,“你暫且留在蘭台,過陣子我想法子把你遷到鳳閣去。”


    布暖不想把他牽扯進來,搖頭道,“舅舅別替我費心,來迴的倒騰還要托人討人qing。不如紮根在一處,時候長了就好了。”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你要記得常來瞧我,就比什麽都qiáng了。”


    戀著一個人,在他麵前自然有小女兒qing態展現出來。也許自己不曾察覺,對應的人也不敢往那上頭想,但旁觀者總是看得很透徹的。尤其是賀蘭這樣的qing場老手,隻消一眼,他就驚訝的發現,原來事qing要比想像中有意思得多。這位布小姐看著挺清高,竟還有這樣隱晦的,不願別人發現的私心。


    他咳嗽一聲,“時候差不多了,請冬司簿隨我來。”


    終於到了分別的一刻,鈍痛越發深重。容與望著她,眼睛裏沒有光。


    天上開始飄雨,倒不是夏日裏當頭就立刻澆下來的那種,細密得近乎纏綿。有點秋的淒涼。她蹲身拜別他,“舅舅保重,暖兒去了。”


    他動了動嘴唇,“萬事小心,去吧!”


    她跟賀蘭進了安上門裏,一旦邁過這道檻,前程往事就不得不撂下了。隻是仍舊不舍,她迴頭望他,他負手站在出簷下。旁邊的監衛中郎將還在同他扯閑篇,他轉身應酬調侃,又恢復了平素四平八穩的作派。


    她籲了口氣,這樣也好,兩不相欠。日子久了,所有的煎憂都淡了,就不會像如今這樣,弄得伍子胥過韶關似的,恨不得一夜愁白頭。


    她扭身看麵前的路,禁苑分兩個部分,南麵是皇城,北麵才是大明宮。皇城裏密密匝匝全是朝廷官員務政的官署,尚書省、門下省、太僕寺……相距不遠,數不勝數。她好奇的探張望,一個直欞窗就像一個舞台,裏麵有各種相貌儀容的人。官服倒是大致相同的,絳色團領襴袍,頭上是烏紗的折上巾。大約是各自從事的差事不同,有的焦慮不堪,有的悠然自得,形形色色的官場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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