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昂首站在薔薇架子下,一陣風掃過,紛紛揚揚的花瓣沒頭沒腦的落下來。他原是背對著她的,突然轉過身來,眼裏盛滿了怒氣,”你說,甄選女官究竟是怎麽迴事?”


    雖料到他是因著這個事,但看見他臉上神色凜然到底有些怵。她縮了縮,“你怎麽知道的?”


    賀蘭敏之果然事先就知會她了,他簡直要被她氣死,惡聲道,“別問我怎麽知道的!你且說說,做什麽要瞞著我?貽誤了時機懂不懂?晚上不好辦事,萬一明早宮裏下令,我要活動都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兩年就打算jiāo代在蘭台麽?還是知道賀蘭在,你心裏是願意的?”


    布暖本來打算把事qing和盤托出,好好和他說說自己有多恐懼,有多擔心父親和他。可他最後幾句話化成冰碴子,兇狠紮在她心上。她一寸一寸灰敗來,她在他麵前從來不自信,渺小、卑微、寄生仰息。如今他當著麵的質疑她,她賴以為生的天地瞬間就坍塌了。她想解釋,可是眼淚流到唇上,封住了yu言又止的口。


    “哭什麽?”他煩躁不安,他是沙場上練就的,到底是男人,男人大多時候是固執的,他沒有足夠的耐心同她周旋。近來也越發奇怪,麵對她時,他引以為傲的冷靜便會脫離軀體飛出去。他變得敏感易怒,常常因為她一句話或一個動作耿耿於懷。他越來越緊張,越來越難以自控。他想他大概是病得不輕,昨夜三更方安置,睡下去不到一刻就夢見她和藍笙拜堂成親了,然後一夜難眠,直在chuáng頭坐到天色泛白。


    他到底在害怕什麽?他看著她,這個自小就和他特別親的孩子。什麽時候開始令他惶惑了?她垂著眼時他希望她真摯些,可以迎上他的目光。可當她和他對視,他又有些疙瘩,生出一絲侷促和惆悵來。他有時忍不住傷嗟,現今的自己就如同那曲《陽關三疊》,轉承起伏,拖著長腔沒完沒了。


    他垮下肩,隻納不下這口氣,“我問你,賀蘭同你說了什麽?可是他查過了你的身世,拿這個做筏子算計你?”


    布暖的依託早就成了潑在地上的水,再擄掇不起來。她朝遠處看,似乎天都變矮了。


    他明明能猜到,還要拿那通話來淩遲她,究竟存的什麽心?是嫌她給他惹了麻煩,言語上發泄解恨麽?她唯恐連累他,耽誤他的前程,看來這份小心用得很對路數。既然到了這份上,她索xing破罐子破摔,他曲解她、不愛她,都不要緊。她隻要成全他,不禍害他,就對得住自己一片深qing了。離開沈府未嚐不是好事,就像藍笙說的,總在這樣的環境裏便永遠拔不出來。她亟需救贖,外頭有不一樣的光景,縱然不能轉移感qing,至少還有活路吧!


    她擦gān眼淚徐徐笑了,“舅舅這樣兇,嚇著我了。到蘭台做女官不好麽?女官有品階,將來役滿了也沒壞處。而且賀蘭是好人,哪裏有你說的那麽不堪!”她低下頭拿腳尖銼地上的落花,“其實你不知道,我並不是個安分的人。我不願意總在一處呆著,樹挪死人挪活,我喜歡上外頭瞧瞧去。如今有了機會,也見識見識大唐頂高貴的地方。”


    她這樣說自己,令他大大不悅。自輕自賤也要有個度,她來長安這些日子,她的為人他會不知道麽?偏要作踐自己是為什麽?


    “你是在替他打圓場?”他握緊了拳,“你認識他才幾日,倒敢說他是好人?賀蘭是什麽樣的德xing,我比你更知道。你若是聽信他的話,那就是在自掘墳墓!我勸你自省,這陣子不許出煙波樓,餘下的事我來解決。”


    她急起來,“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就要上蘭台去!”


    他本打算轉身走了,聽她這番話重又迴過頭來,臉上yin霾驟起,蹙眉道,“你說什麽?你反了天了,不要我管?我不管你誰管你?你既然來了長安,我就要對你負責。眼睜睜瞧著你被花花公子愚弄,我怎麽對你父母大人jiāo代?”


    她倔qiáng的別過臉,斜陽的餘暉落在長長的眉梢上。她說,“我阿爺阿娘都是開明的人,我一不偷二不搶,不過是上蘭台供職,怎麽就讓你不好jiāo代了?”她撇了撇嘴角,“何況我早就及笄了,自己的主也做得。日後落不著好不和你相gān,你終歸隻是母舅罷了。外戚,原就是不痛不癢的關係。”


    她似癲狂,不知怎麽就脫口而出了。說完了不免懊悔,不敢覷他臉色,也不敢猜想他會怎樣氣急敗壞。大約他會扇她個大耳刮子,那倒不賴——她也覺得自己該打!


    心跳得悶雷一樣,小腿肚不由自主痙攣。她大口吸氣,他怎麽不言聲了?她等著他大發雷霆,或是徹底無視她,拂袖而去。


    但是沒有,她聽見讓她痛不yu生的話——


    他帶著鄙薄的口吻一哼,“你不要臉麵,我卻丟不起這個人!”


    第八十章晚恨


    她如遭電擊,險些栽倒下來。


    上將軍果然好口才,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能把人活活拋進地獄最深處去。他終於承認了麽?承認他瞧不起她,承認嫌她給自己抹黑?她早該清醒的,非要等到這句話才能死心!


    她轉過臉看遠處燈火闌珊,梅塢是個冷落的地方,除了藍笙偶爾留宿,平時沒有人住。僕役們隔三差五來打掃,晚上不需要掌燈,所以入夜後梅林這頭基本人跡罕至。


    日頭終於落下去,天闕盡頭隻剩慘澹的紅。


    暮色四起,他的臉隱匿在黑黯裏,模糊了輪廓。他很高大,白衣勝雪,神祗一樣的存在。就在她麵前,卻隔了千裏萬裏,遙不可及。


    人心和人心之間的距離永遠是兩個極端,不能貼近,便天塹相望。


    她慢慢退後一步,渾身無一處不在疼痛。她該找個地方祭奠她來不及盛開就凋零的愛qing了——用力閉閉眼,清醒清醒吧,她是那樣驕傲的人,卻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笑話。


    “對不起。”她使盡了全身力氣,艱難的從嗓子裏擠出幾個音節,“丟了你的臉,對不起。”


    他默然,後悔是肯定的,隻是斷拉不下麵子來同她道歉。他總歸有長輩的威嚴,雖然怒極了口不擇言。


    為什麽她要讓他這麽失望?平安喜樂做個閨閣小姐不好麽?活在他的羽翼下,讓他疼愛著,保護著。他是個極顧家的人,就像天黑前要把東西收迴來一樣,屬於他的絕不撒出去,否則便會寢食難安。他承認自己占有yu很qiáng,天曉得他隻想日日能看見她,別說進什麽蘭台,這會子就算放她迴布家去,恐怕他都不能鬆手。


    “你不用說對不起,乖乖留在煙波樓就是了。藍笙那頭的事你好好考慮考慮,想明白了再告訴我。若是不願意不必勉qiáng,我去給陽城郡主賠罪。”他說,“還有賀蘭敏之,你用不著怕他,一切自有我料理。隻要你聽話,哪裏也別去。”


    他又不愛她,非要留住她做什麽!她擰起來,轉過身道,“藍笙的親事先擱一擱,舅舅不必費心,蘭台鱗選隻要能過,我是去定了的。”她灼灼望著他,“你說得沒錯,賀蘭知道洛陽的事,知道又如何?選秀要盤查出身,他替我把事qing辦妥,宮裏走了一遭,將來誰敢翻舊帳?不論說成誰家女兒,有了女官的品階,不是也是了!”她嘲弄一笑,“至於以後怎麽樣,我都不擔心,舅舅擔心什麽?橫豎我沒打算嫁人,就這麽孤獨終老也成。當然了,舅舅舅母若是收容不得,我也作好了搬出沈府去的準備。”


    氣話你來我往,漸漸變成了傷害。她從消極裏掙脫出來,反而變得出奇的qiáng硬。肩背繃得緊緊的,像隻憤怒的鬥ji。


    容與從沒想過她敢這樣對他說話,她一直優雅淡泊,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模樣?她似乎在恨著他,每個字裏都夾帶著一口刀,讓他毫無招架之力。他氣得臉色煞白,“你到天上也是我外甥女,這輩子別想撇清!”


    是啊,是外甥女,永遠變不成其他關係。她點頭,“這是我最對不住你的地方,因著我的壞名聲連累你,怎麽辦呢?要麽去同賀蘭jiāo涉一下,正室夫人做不成,當個偏房姨娘總是可以的。”


    她努力維持著尊嚴,所有的悽苦都可以咽下去。她qing願他恨她,也不要這模稜兩可的庸潰。隻是犧牲未免太大,她到底還是láng狽不堪。明明可以不管不顧的把問題通通丟給他,可是直到現在她還在計較,不能讓他和賀蘭鬥。他功績再高,怎麽同皇親國戚抗衡?李唐江山表麵昇平,對於臣子的打壓一刻都沒有懈怠過。尤其如今是武後掌權,朝野動dàng得毫無章法,要廢黜個把功臣,有的是yu加之罪。


    她累極,撂下那通話就想走。她實在沒有力道去麵對他,本來凜凜然的敬畏,如今又添上羞愧,她除了逃遁不能自救。


    他卻不讓,使了蠻力把她固定在原地,走近了瞪視她,眼裏寒光閃爍。聲線不由拔高,“你才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她有些惱羞成怒,奮力掙脫桎梏,“我說我願意給賀蘭敏之做妾,這下子你聽清了麽?”


    他幾乎被她氣瘋了,高高擎起手,若不是僅剩的一點清明,真就要剌剌甩她一耳光。


    “你……”他語不成調,“你為什麽?你愛他麽?他是個什麽東西,你瞎了眼麽?”


    她原本勇敢的仰著臉,甚至要學那些撒潑的婦人追加兩句“你打”,以表現她是堅qiáng悍然的。可不知怎麽,突然像被抽光了底氣,腿彎一軟便跌坐下來,捧著臉嗚嗚咽咽的哭訴,“你才瞎了眼……你不單瞎了眼,連心也一併瞎了!你怎麽就不懂……你什麽都不懂!”


    容與是作好了接著訓斥的準備的,她突然轉變讓他措手不及。她坐在台階上,長長的水綠的高腰襴裙鋪陳成河。他聽見自己緊繃的神經驀然鬆懈,化成了河裏的水,翻滾起伏,淙淙有聲。


    她說他不懂,他是不懂,他沒有經歷過那些兒女qing長的事。他的人生不複雜,盡忠盡孝已經是全部。他從沒想過要去了解一個女人,缺乏這方麵的經驗是理所當然的。其實他在人際上並不艱嗇,唯獨對付女人比較樸訥。他做不到賀蘭敏之的煒麗觸目,所以他“連心都瞎了”。


    她哭得悽慘,他覺得那樣痛。即便是石頭做的心腸,露天得久了也要風化的。


    他再一次把所有不如意歸咎於賀蘭敏之,若不是他摻和在裏頭,他們個至於鬧得如此不快。都是他的錯,算計也好,誘惑也好,都是他的錯!和布暖不相gān,她還小,隻是個孩子,什麽都不懂。


    她孤零零無依無傍,胸口缺失了一大塊,把所有眼淚都填進去也填補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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