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笙見她噘著嘴走來,毒日頭底下烤著,額上浸出了細密的汗。他突然良心不安起來,先頭堵著的一口氣,霎時也煙消雲散了。


    他迎上去,吶吶道,“扔便扔了,還迴去撿什麽!”


    布暖看他身量頎長,屹然如鬆柏,沒想到居然會有如此一副小孩心xing。


    “我知道你是皇親,朝中受了什麽封賞,轉頭就能傳到令尊令堂耳朵裏。”她嘆了口氣,“倘或二位大人問起來,你可怎麽迴話才好?萬一再有個好歹,那我豈不成了罪人麽!”


    他拿扇柄撓了撓頭皮,“難為你想得周全,我一時沒計較,險些辦了錯事,也連累你臉上無光,對你不住了!”他瞥了包袱一眼,踟躕的問,“這宮衣……你要是不要?若是不要,那我還得扔!”


    撿迴來再扔出去,他打的什麽算盤!布暖被他這句話說傻了,略思忖了道,“你不帶迴去,若是府上老夫人打聽去處,到時候也難jiāo代。”


    藍笙有一搭沒一搭的打著扇子,嘴唇翕動了下,像是要說什麽,又吞了迴去。半晌才道,“你不是管我叫舅舅麽,給了你也沒什麽。就是老夫人問起來。也jiāo待得過去。”


    布暖抓著包袱的手指緊了緊,慢慢上了車。輦復又前行,遠遠看見鹽角坊三個篆書大字在日光下閃耀,院門兩腋酒旗獵獵,紅得觸目驚心。


    “如此,便謝謝藍家舅舅了。”她笑了笑,露出淺淺的靨。


    藍笙似乎滿足了,興致勃勃解開包袱,抖出一串纓絡遞給她,“這是天後賞賜的,單給兩族宗親,連容與都沒有。”


    布暖接過來看,那纓絡是珊瑚串成的,色澤喜人,質地瑩潤。鏈身上有佛頭,有背雲,底下墜著長命鎖片,做工考究到了極處,滲透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張揚。


    她有些不好意思,單是衣裳倒罷了,平白無故拿人家這麽了不得的首飾,叫家裏長輩們知道了,難免要責怪。因道,“太貴重,暖兒實不敢收。”


    藍笙合上摺扇笑道,“那你留著衣裳,這絡子扔了也使得。”說著就要抬手拋出去。


    布暖又一悚,巴巴兒的勒住了他的手,嘴裏唉唉的嘆,“這可不是一兩個大錢的事,怎麽下得去手,好歹留qing吧!”


    他似笑非笑看著她,“那你要是不要?”


    她認命的點頭,“我要,我要。”


    他臉上笑意擴散,“本就該這樣的。又不是眼皮子淺的小門小戶,這點東西還唬著你了不成!”


    “不是這樣說。”她撫著那個雕成彌勒佛的背雲,“拿了人東西總歸欠缺,如果有了為難,也硬不起腰杆子來說嘴。”


    藍笙明顯一愣,“你是怕什麽?”言罷勉qiáng笑笑,“我還不至於這樣不堪,送了這點拿不出手的玩意兒,轉頭就和你求什麽。”


    布暖想讓他別多心,轉眼輦已經到了鹽角坊門前,話也隻得咽了迴去。


    鹽角坊是隸屬於平康坊的,雖是處處笙歌處處景,但比起其它坊院的yin糜來要正經得多。


    舞台上的舞者鮮衣華服,足下生蓮,綴滿寶石的首飾隨著步伐簌簌作響,腰間凝脂樣的皮膚款曲搖擺,蛇一樣的柔軟。


    布暖站在台下仰視了一陣,絲竹管弦之樂如煙波dàng漾。跑堂的上來熱絡的招唿,見了藍笙像見著了親爹,給他們安排了座兒,上米酒上點心,殷勤非常。


    “可留意大都督?”藍笙吸溜著果子湯問,好歹是前後腳到的,一大幫官員在場,不哼不哈缺了席不太好。


    跑堂的一躬腰,指了指後堂道,“今日有白玉奴的堂會,郎君們都上後麵趕場去了。將軍若要去,小人給您引路,隻是娘子……”


    那酒保襥頭反戴著,兩個展角耷拉在兩側耳朵邊上,皮兮兮的樣子很好笑,邊說邊拿眼覷布暖。他如此神色,藍笙瞟一眼就明白了,無非盡是女人不便觀賞的段子。他也不說什麽,摸了摸下巴迴頭喊不夷,“我瞧見汀洲像個油耗子,是不是鑽到堂子尋他主子去了?你上後頭喊他傳話給六公子,就說我在前堂觀舞,大小姐和我在一處,就不往他那裏湊趣兒了。”


    不夷噯了聲,顛顛兒的跟著酒保過穿堂找人去了。


    第二十七章窺人


    “我一個人不礙的,你要應酬,也不必管我。”布暖說,托著蜜蠟盞裏的米酒咂了咂,甜絲絲的。在井水裏湃過的東西好入口,她貪涼,狠狠把小半杯灌了下去。


    藍笙又給她舀了一盅,這酒嫩得很,酒藥碾碎了拌在米飯裏發酵,天熱的時候拿被子晤上,兩天就能上桌。口頭上叫酒,其實不過是老酒的頭代祖宗。真正要喝得醉人,須得過上十天半個月,米粒化成了中空的殼,變成渣滓,才算修成了正果。


    她說可以一個人在這魚龍混雜的地方呆著,那他可萬萬的不放心,也沒和她細論,隻說,“他們人多,缺我一個未見得在意。我還是在這裏舒坦,進去了少不得胡吃海喝,第二天耽擱公務。”


    布暖聽他這麽說也作罷,直眼盯著台上胡姬飛速旋轉,看了一會兒調開視線,拍著額頭說,“轉得我眼暈!這些舞姬真不簡單,換了我,早就摔下來了!”


    藍笙不以為然,“一人一個命,這世上富貴貧賤是早就註定的,有的人天生是享福的命,比如咱們。有的人活著就是個玩意兒,靠賣命來取悅貴人們,比如他們。”


    他說話的時候眼裏帶著蔑視,薄qing到了極處的樣子。她想他麵上隨和,骨子裏到底驕矜,這樣的出身,怎麽去要求他懂得人間疾苦?不光他,就連舅舅,甚至自己,隔了一條天塹,都無法感同身受。


    她想起那個替她進了敬節堂的無辜女子,沒有照過麵,不知道她是怎麽樣一個人,但至少知道她是生活在這擁擠塵世最底層的。為了孩子和自己三餐有望,心甘qing願葬送了後半輩子,比台上這些獻媚邀寵的胡姬更可憐。原本坐在幽深的佛堂裏打醮念經的應該是她,可她卻逃避了。現在想來,真是無恥之尤。


    她微微側過臉去嘆息,藍笙凝視她,她下頜的線條流麗,有種恬然的美。


    “怎麽不高興?是看得沒趣了麽?那我們換個地方?”他低聲說,“才來的時候看見院子裏有she黍,還有摸香囊猜謎的,咱們過去瞧瞧?”


    她想了想,廳堂裏再寬綽,總抵不過貴婦小姐們裙帶上各式各樣甜膩的薰香。合蘇、甘鬆、零陵、豆蔻……混合著臉上身上厚重的脂粉味,層層疊疊,便像山一樣壓得人喘不過氣。


    他見她有鬆動,率先站了起來,朝篾青竹簾那頭走去。


    她隨後跟了出來,他替她打起簾子,她才看清鹽角坊裏,有這樣大一個用四座角樓環繞出來的天井。


    樓足夠高,遮天蔽日,下麵蔭頭充足。穿堂裏的風習習對流,是個極好的納涼去處。


    儒雅的文人們設了張胡chuáng,chuáng板上供著一個大金盤,盤裏是粉團角黍。一位華服美冠的公子手捏小角弓,側身斜乜著眼瞄準再三,箭卻仍不得發。看客們等得心焦開始起鬧,他也不理,咬牙曲身,那姿勢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終於竹箭she了出去,卻因著那角黍實在滑膩,箭頭一矬便she偏了。


    邊上人噓聲大作,端著酒盅來罰他,勒令他唱曲助興。他也大方,一口悶了杯中酒,搖頭晃腦唱起來,“一更鼓裏訴哎,哎~呀~小小尼姑今年剛十五哇,怨爹媽呀,錯送這條路……”


    真真是調子全無,五音不全,一首《尼姑思凡》唱得人魂飛膽喪。眾人紛紛捂起了耳朵,布暖隱忍許久聽到了“五更鼓裏訴”,到底再也憋不住了,展開了小執扇擋住口鼻,在扇麵下不動聲色的笑不可遏。


    原先唱著歌的人突然迴過身來,細長的眼睛微微的眯著,似帶著三分不耐煩,卻另有一種妖冶的、無法言說的美麗。


    他盯著她,目光放肆至極。先是臉上一轉,然後便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那狂戾輕佻的眼神,直要把人戳個窟窿出來似的。


    布暖被他嚇著了,惶恐瞪大了眼睛。藍笙側身將她擋在了身後,浮誇的拱手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賀蘭監使。長遠未見,這一向可好?”


    賀蘭這個姓氏出自北方鮮卑族,大唐境內並不多見,當朝武後姐姐的夫家便是姓這個。布暖心頭打鼓,前後思量一遍,不過笑了兩聲,也沒犯什麽大罪過,管他是不是皇親國戚,總不能吃了她吧!


    “有勞記掛,滋潤得很吶!”賀蘭的視線調到藍笙身上,一邊嘴角gāngān提著,似笑非笑,“藍兄怎麽得閑?我聽說先頭又拿了競渡狀元,還未向你道賀呢!”


    藍笙笑得一副小人得誌的模樣,“多謝多謝,不過僥倖罷了。常住兄今日未隨二聖上驪山去麽?驪山行宮大建已成,我三日前奉命督察去瞧過,景致妙得很吶!”


    賀蘭的表qing百無聊賴,“要瞧景,長安處處都是旖旎風光,誰耐煩跑那麽遠的路!”邊說邊審視藍笙背後露出來的半個身子,“這位娘子以往沒見過,是藍兄的貴戚?”


    藍笙隻是笑,也不正麵答他,“長安城大了,監使人脈再廣,總有疏漏的地方。”


    賀蘭扭過身子端了杯茶湯,他有一頭漂亮的頭髮,黑黝黝,烏沉沉,高高的挽著,斜cha一支翡翠簪。穿堂裏的風迎麵撲來,鬢角chui得有些淩亂,他拿手指撩了撩,然後慵懶的靠在立柱旁,艷紅的油漆襯著他的臉,對此映襯出動人心魄的白淨。


    “我竟不知,還有我賀蘭敏之疏漏的地方!”他笑得很狂妄,露出編貝一樣的牙齒,“藍兄信不信,隻要我高興,不消到明日,準能把這位娘子的來龍去脈查個一清二楚?”


    布暖心裏徒然大跳起來,難怪這廝生得這般妖孽,原來他就是賀蘭敏之!那個花名遠揚,神憎鬼惡的賀蘭敏之!


    這樣的人,有的是閑暇時間,要查個姑娘的來歷不過一句話的事。倘或她沒有什麽老底可讓人揭,不過狠狠白上一眼,轉身走了就是。可她偏偏有這樣不為人知的短處,萬一聲張起來,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腦子裏霎時便如個亂線糰子,千頭萬緒,隻是理不出個子醜寅卯來。藍笙不知道她的底細,大約也不會幫襯她,屆時她要怎麽自處?


    她瑟縮一下,越加往藍笙背後躲。藍笙蹙起了眉,單憑她之前零星說過的話,就料著她有些東西不願為外人道,若當真引起了賀蘭敏之的興趣,善後就難了。


    “常住兄不用查。”他計較著,也顧不得別的了,脫口道,“這是在下約了禮的,隻等著年下完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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