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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四章一地塵埃


    前皇朝曾經有一個詞語,用來表現滿腹剛烈,願為友人跨越陣營***甚至是整個世界敵視目光之人,那就是:敢於憑吊叛徒的刀客。


    這是一句看上去非常普通尋常的形容,如果你認真品嚐,一定能從中琢磨出極濃鬱的充滿雄性激素的沉默強悍意味。


    敢做叛徒的人不少,但敢在大局已定之時,去憑吊叛徒的人卻極少,這往往意味著需要站在道德的對立麵,而道德這種社會化生物的集體意誌要求,從古至今都顯得那樣的強大不可戰勝,因為戰勝它等於要戰勝自己的內心。


    許樂不是叛徒,現在的身份卻比叛徒更不為聯邦所容,他還沒有死,但馬上就要死去,邰之源來監獄看他最後一麵,也可以視做憑吊。


    ――前皇朝的太子爺,提前一罐清粥,來做憑吊自己的刀客。


    人的一生中能夠擁有這樣一位朋友,許樂覺得這幕生命戲劇已經值迴票價。所謂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袖口十年香,舉世冷眼一缽粥,我胸腹間又將生出多麽滾燙的暖意?


    邰之源離開之前那句試試,或許隻是安慰自己,在冰冷死亡到來之前還能存有一些溫暖的的希望,不過許樂已經不太在意。


    不管是不是安慰,很明顯那位太子爺正在試圖讓許樂的最後幾日過的舒服一些。


    清晨剛剛開始,軍事監獄方麵效率極高地把被他砸成垃圾堆般的囚房整理幹淨,安置好新的床鋪小桌,甚至還掛上了一幅軟材光幕。


    許樂沒有看電視,他能猜想到最近聯邦的新聞熱點是什麽,看緋聞新聞驚天事件大揭秘是用來打發時間非常好的方式,但如果自己是新聞中那個被關注的焦點,還是邪惡陣營那種,那麽這種方式就會變得不那麽舒服。


    他***了***微微發脹的眉心,躺到床上將雪白的被拉過頭頂。


    從浩劫前到浩劫後,從聯邦到帝國,從頑童到蒼孫直至將死老人,溫暖而黑暗的被窩,一直都是人類最信任也是最後的安全領地,受傷後或失戀後的人們,鑽進自己的被窩,將外界的光線隔絕開來,這片最後的領地便能輕鬆地自成一統。


    人們可以在被子裏痛快地問候皇帝陛下懷夫差的母親,而不用擔心情報署官員敏銳的耳朵,可以做很多法律不允許做的事情,而不用擔心憲章的光輝敢突破**條例照進來。


    黑暗被中,許樂的手指悄悄地伸到靠牆的那邊。


    昨夜那一通發泄鬱悶心情的瘋狂亂砸,讓看似堅硬的監獄隔牆外體多了很多崩裂,他記得很清楚,在某道水泥裂口裏,有一處製式分線盒。


    手指觸摸到微硬的感覺,他閉上眼睛,指尖用力一摁,堅硬的分線盒材料,在指尖噴吐的奇妙力量前緩緩無聲裂開,露出裏麵複雜的線槽。


    做為一名最優秀的機修師,許樂甚至不需要看,隻需要指尖停留片刻,就能準確地分辯出,裏麵是數據線還是能源線,包線材料用的什麽材質,絕對不會弄錯。


    指頭微微一動,並不鋒利的指尖輕而易舉地將那根數據線破開外皮,線上的硬質膠皮像被剖腹的胖子那樣,緩慢無聲裂開,將鉻合金芯線裸露在外,膠皮向兩旁翹起分離,真的很像堅硬而極薄的魚皮。


    在黑暗的世界裏,他閉著眼睛,極精確地控製著腰後生出的***力量,緩慢地通過肩頭上臂,直終穿透指腹,進入數據裸線之中。


    用人體神經裏的生物電流或者是那種類似脈衝波的真氣,與機器進行交流,甚至進入對方的處理結構,控製機器的運作,聽上去是如此的荒謬而缺少可能性,更沒有什麽合理性。


    聯邦所有科幻小說都不曾想像過類似的故事題材,因為科幻小說家們,從來沒有接觸甚至聽說過像許樂身體裏的這種能力。


    去年果殼工程部在西林落日州進行實驗的那些天裏,許樂曾經在鄒鬱的幫助下進行了過多次嚐試,但一直沒有取得任何有效的進展,至於像大叔當年那樣僅憑幾根嫵媚的手指,便能直接控製m52軍用機甲,讓黑色機甲在山丘間欲仙欲死的境界,更是那麽遙不可及。


    今天同樣如此,但又並不如此,有些事情隱約發生了一些變化――數據線裏高速流動的繁長數碼編號,指間進入腦海,激起一陣陌生的反應,在他的清醒意識中沒有形成任何清晰畫麵,隻有某種很奇妙的模糊感覺,說不出具體的原因,但他仿佛能看到混沌的那頭,除了中控之外,這根牆中的數據線,還聯結著各囚室的電子安全閥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翻了個身體,平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發呆,不知道剛才腦中極模糊的感覺,是自己重壓之下崩潰所產生的幻覺,還是說意識真的順著數據線感覺到了遠處的信息迴饋。


    人是第一序列機器,難道這就意味著人體的生物電流或者是那份奇妙的力量,真的可以成為機器能夠識別的語言?


    在費城溫泉池裏,軍神李匹夫曾經對他提到過一些關於八稻真氣的事情,老爺子青壯年時期,曾經主動自願替聯邦科學院當試驗品,即便如此,科學院也沒有研究出一個精確的結果,更沒有辦法將其推廣到整個聯邦,但科學院已經基本確定,這種修練的方法,應該是提取人體內某種自遠古時期傳承的類福射殘留,直至激發成為具體呈現的某種力量。


    想了片刻,沒有想通,於是許樂不再去想,沉默地再次握住數據線,將腰後處產生的***力量源源不斷地灌送進去,越走越遠,毫不珍惜,如果說數據線是監獄方用來控製各間囚室及設施的公路橋梁,他現在做的事情,就是通過這道公路橋梁,試探對方的反應。


    此時的許樂並不清楚他對體內力量的掌握,獲得了一次難得的進步機會,仿佛是晶礦石裏的電子躍遷一般,從旋轉圖譜上看不到什麽質的不同,但如果一旦受到激發,卻能將釋能過程所需要的時間急劇縮小。


    每臨大事有靜氣,那是極少數人才能夠達到的境界,緊張的時間壓迫感和危機,往往能夠促使生物本能地突破自身的***。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也會有大機緣。


    許樂以往遭逢大事甚至生死時,能夠平靜如常,是因為他相信隻要偉大的活過,哪怕光榮的死去,也沒有什麽遺憾,所謂恐怖隻是尋常。然而今時與往日差異太大,他將麵臨的死亡與光榮二字完全無關,而曾經的活過和偉大更沒有任何關係,隻是一場令人感到悲傷的笑話,


    所以他強烈渴望活下去。


    隻不過既然已經確定自己是帝國人,肯定會被馬上判處死刑,聯邦對帝國人沒有任何仁慈寬容同情可言,時間已經不多了。


    蒙著被藏在黑暗的自我領地中,許樂躺了數個小時,然後聽到囚房的合金門緩緩滑開,少將監獄長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很幸運並不是被馬上處死,而是宣布監獄方的臨時措施更改:


    同意他去大食堂吃最後幾頓飯。


    震驚震驚還是震驚,聯邦新聞頻道報道出現在千家萬戶的電視光幕上的半個小時之內,億萬聯邦民眾從大腦到身體都隻有這樣一種情緒,他們的思維能力被震驚的有些麻木,他們的身體被震驚的有些僵硬,在學校食堂裏端著飯盒,在沙發上端著茶杯,在酒吧裏端烈酒,人們張大了嘴,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和看到的東西。


    聯邦英雄許樂上校竟然是隱藏最深的帝國間諜?


    正如邰夫人在莫愁後山分析的那樣,有了麥德林議員的墊底,聯邦民眾雖然接受起來依然困難,但憤怒斥責政府黑幕的聲音並不響亮,在極短的時間內,絕大部分人都相信了這個事實,畢竟兩次生物標記比對的結果擺在眾人眼前,包括鮑勃總編在內很多深受民眾信任的大人物,全程監督,而且……憲章光輝永遠不會出錯。


    聯邦民眾的情緒反應顯得有些奇妙,在震驚之後,他們感到了恐懼,對帝國人曆時數十年***謀的恐懼,當知道帝國野獸像普通人一樣潛伏在自己的身邊,這種恐懼難以抑止,緊接著,恐懼直接轉化為了失望憤怒和極度的難堪。


    人們很自然地把這些情緒投射在帝國間諜們的身上,麥德林已死,所有被查出來的帝國種子已被清洗幹淨,那麽用來承荷這些負麵情緒的對象,就隻剩下許樂。


    哪怕是聽說過某些當年基金會大樓傳聞的人們,此時也不會去思考,麥德林正是被許樂殺死,他們曾經津津樂道於這個傳聞,用來增添自己心目中英雄偶像的傳奇光輝,現在卻下意識裏忘記。


    英雄或者說偶像,與狂熱民眾之間的關係,其實很類似於言情小說中的癡男怨女紅男綠女,一旦發被自己所愛的人竟然欺騙了自己,偶像原來竟是廉價臭泥塑成,那麽當年愛的越深,現在就恨的越深,當年曾經寄托的希望越大,現在的失望就越大,越覺得羞恥。


    不知道有多少青年男學生們悻悻然去校門外的小吃攤上飲酒至大醉,然後憤怒地砸碎了所有酒杯,痛罵帝國人許樂的無恥與卑劣,想起數月前自己竟然愚蠢的戴上黑色口罩,和同學們一道上街***,為許樂痛斥聯邦政府,便覺得無比羞恥,罵聲更加洪亮起來。


    不知道有多少青年女子無來由地在家中生悶氣,挑剔著母親的飲食,尖酸嘲諷電視上勞軍女明星的拙劣衣著品味,她們和朋友們聚會時,翹著蘭花指,嘲笑著說自己早就看出許樂上校不是什麽好東西,那雙小眼睛看上去是如此的賊眉鼠眼,渾然忘了自己曾經用來形容那雙小眼睛的詞語是:迷人,更忘了抽屜裏的加密電子日記本上寫著自己曾經的少女懷春想像和某位英雄的名。


    英雄落地,除了將那張模糊的臉摔成清晰的醜陋,便隻能濺起一地塵***,除此之外,沒有引發任何別的動靜。


    憲章局大樓那場震驚宇宙的鑒定之後,聯邦政府直接釋放了鄒鬱和商秋,至於幕後隱藏著怎樣深層次的原因,或者說總統先生想通過這次釋放向各方勢力表達自己怎樣的態度,必將引起很多人的猜測分析,而當事人自身卻根本沒有任何興趣。


    商秋從首都直接迴到港都工業園區,她拒絕了果殼總裁先生放假的提議,也沒有理會工程部裏關於自己可能會被董事會剝奪***技術董事的傳聞,直接投入繁重的工作當中。


    下屬工程師和工程部的工作人員,都知道她最近的失蹤是因為什麽,沒有一個人會在她的麵前談論和許樂有關的新聞,眼睜睜地看著她日日夜夜與技術參數為伍,明顯消瘦下去。


    有一天,果殼工程部主管何塞先生終於看不下去,安慰道:“忘情於工作有時候是個好方法,但要注意身體。”


    “我隻是除了工作之外找不到別的任何事情可以做,這和忘情沒有任何關係,因為我並不打算忘記什麽。”


    “許樂是帝國人,你必須學會忘記。”


    商秋把筆芯***黑發,摘下眼鏡,望著何塞先生平靜說道:“我是工程師,無論是機甲還是洗衣機,在我眼裏都是一堆金屬構件和微芯片的組合。”


    “同樣,無論是帝國人還是聯邦人,在我的眼裏都是一堆肌肉骨骼皮膚毛發體液的組合,沒有任何區別。”


    莊園中。


    十根微微顫抖的手指,穿過黑發,南相美收迴投向電視光幕的目光,秀麗的麵容上寫滿了失落傷感四個字,他是帝國人?他怎麽能是帝國人呢?


    曹佳人做為南相家當代主母,當然比普通民眾提前很多就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她清楚早已對許樂情根深種的女兒,在知道真相後,必將陷入人生最難熬的一段時光,一直陪伴著坐在沙發上。


    此時看著女兒黯然無助的神情,曹佳人在心中幽幽歎息了一聲。


    感情這種東西往往要經曆各式各樣的磨難,比如她當年和那個猥瑣胖子,就是因為家族的無形壓力而無疾而終。


    她相信女兒比當年的自己更堅定更勇敢,無論是家庭還是社會的壓力,無論是財富還是權利的階層劃分,都不會動搖女兒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的意誌,就算許樂是個一事無成混跡街頭的流氓,隻要女兒喜歡,便一定能堅持到底。


    然而現在攔在這段感情麵前的,不是簡水兒不是鄒鬱,甚至不是許樂馬上就要去死,而是這個宇宙裏沒有任何人能夠對抗的東西。


    二樓臥室中,剛剛洗完頭的鍾煙花小姑娘,抱著細細的雙腿坐在公主床上,微濕的黑發早已過了肩頭,垂在白色睡裙上。


    她看著電視光幕,瞪圓了眼睛,嘴巴張大到極為誇張的地步,片刻後忽然可愛地蹙緊眉尖,輕聲咕噥了幾句非常不雅的髒話,蹦下床拿起電子屏開始認真沉默地勾畫一些什麽東西。


    無閃爍青色線條在電子屏幕上逐漸密集晰清,最後呈現出來的是一幅南相莊園的地圖,這幅電子地圖雖然還沒有完全繪成,卻非常精密,大概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到,這個十二歲的鍾家小公主,居然僅僅憑著這些天南相美帶她去莊園裏騎馬散步留下的印象,便可以繪製出如此精密的電子地圖,上麵甚至標注了莊園監控體係裏的幾個漏洞。


    房門開啟的聲音響起,鍾煙花用最快的速度把電子地圖藏到床後,小手快速***動臉蛋兒,把那副與年齡完全不符的緊張嚴肅表情,變成了小女孩兒樣兒的甜笑天真。


    南相美走了進來,直接坐到窗邊的軟榻上,望著窗外林梢之上的星星發呆,沉默很長時間之後,輕聲說道:“你知道那件事情了嗎?”


    “嗯。”鍾煙花小姑娘從可愛的鼻子深處發出一聲嗯。


    南相美緩緩低頭,有些畏寒一般抱住了雙膝,難過說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什麽都幫不了他,而且……剛才知道他是帝國人的那一刹那,我竟然第一反應是把這幾年的日子全部忘記,再也不要去想他,不去想他能不能活下來,隻要不去想他,就可以裝成自己從來沒有那麽的喜歡過一個帝國人。”


    晶瑩的淚珠啪嗒啪嗒滴落,南相美愧疚又悲傷說道:“第一反應是最真實的反應,也就等於說,我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愛他,我很慚愧。”


    “噢,不要想的太多。”鍾煙花小姑娘走了過來,安慰說道:“對首都星圈的人來說,帝國人和聯邦人根本不是一個種族,他們都是一群野獸,那麽你愛上一個帝國人,就等於想搞人***。”


    南相美沒有聽明白,茫然抬起頭看著小姑娘的臉。


    “人***哪怕是在十八禁的論壇上也被嚴格禁止,和喜歡像我這麽大女孩兒的怪大叔們一樣,都是最下流惡心的事情。”


    鍾煙花笑眯眯地拍拍自己胸脯,說道:“像你這樣天生的乖乖女,當然頂不住這麽猛的東西。”


    “好惡心的形容。”南相美腦海中泛起那副畫麵,臉上沒有紅暈,隻有壓抑不住的驚恐,偏看著鍾煙花一臉自然輕鬆,帶著一絲不理解和不服氣說道:“剛才你說首都星圈……難道你們西林人不是這樣看帝國人的?”


    “當然不。”鍾煙花揮著細白的小胳膊,說道:“我們那邊經常能看到帝國人,戰俘什麽的都挺多,雖然我知道那些帝國人很壞,但……”


    她聳了聳肩,黑發微舞:“在我們眼裏,其實和你們首都星圈的人差不多壞。”


    很簡單的兩句話,卻讓南相美蹙起了極眉頭,隱約抓住了某些關鍵的問題。鍾煙花注意到她情緒的變化,心裏咯登一聲暗道糟糕,咳了兩聲打斷對方的思緒,極為誠懇關懷說道:


    “你不用愧疚,想想帝國人殺了我們多少同胞?***了多少姐妹?你怎麽能愛上一個帝國人?南相姐姐,忘了這些事情吧,世界上又不是隻有許樂一個男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經曆了強烈精神衝擊的南相美終於沉沉睡去,眼角猶自掛著一抹淚痕,鍾煙花小姑娘卻是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天花板出神,心中充滿了難以抑止的愉悅。


    你居然是帝國人?這樣可真好,聯邦裏那些對著你發花癡的女***概都會跑的幹幹淨淨,還敢跟在你身邊的就隻剩下我一個。世界上不止你一個男人,你的身邊卻隻有我一個女孩兒,那你除了等著我長大成為女人,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


    可愛的小姑娘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臉上時不時浮現出滿足而神經兮兮的笑容,她根本不擔心那個人的安危,死?怎麽可能,你可是我無所不能的許樂哥哥。


    ……


    西山大院獨棟別墅內。


    終於成功安撫住母親那顆受驚過度的心髒,一腳把鄒流火踹***,鄒鬱解開發髻,疲憊地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憔悴的容顏。


    沉默很長時間後,那抹熟悉的令人心折的凜冽美感,再次迴到她的眉眼之間。


    拉開梳妝台的抽屜,看著最深處那個施清海在憲章廣場上塞進自己手裏的小儀器,她默然想著,如果這個東西真能避開憲章光輝,那麽現在最需要的它的毫無疑問是帝國人。


    問題是你這個該死的愚蠢的不自知的帝國人現在被關在那座該死的監獄裏,我又能想出什麽該死的方法交給你?


    這裏是傾城軍事監獄。


    前皇朝時期負責關押異議分子,共和之後曾經有幾任七大家的家主曾被政府關押在此,而對付七大家手段最強硬的那幾位總統,除了兩名死於暗殺之外,有一位總統在任期即被彈劾下台,因為貪腐案服刑,服刑地點也是在這裏。


    在那段鬥爭最激烈的流血時期過後,七大家逐漸退出舞台,隱於幕後,與政府形成某種妥協,局麵歸於和諧,從那之後,這座監獄主要負責關押聯邦最窮兇極惡的罪犯。


    被關押在傾城軍事監獄的人,很難再有機會出去,如果有人真的幸運或者強勢地離開,那麽在他的餘生中絕對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寧死也不會再次迴到這片絕望的建築群中。


    許樂曾經來過,然後被特赦,如今又第二次被投入傾城軍事監獄,曆史上有他這樣遭遇的人,絕對不超過三個。


    至於越獄?從傾城軍事監獄開始投入使用以來,就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在人類社會裏顯得再如何無所不能的家夥,一旦進入這裏,就像是禿鷹失了翅膀,戰艦沒了晶礦,再如何掙紮,也擺脫不了這片羅網,直到逐漸被冰冷枯燥單調絕望而沒有止盡的日子,變成爛肉或是冰冷無知覺的鋼鐵堆。


    沉重的磁性腳鐐撕扯著他小腿處的肌肉,似刀割般的痛,腳踝處時隱時現的感應燈光,危險地警告四周,腳鐐裏有感應電控炸彈,三道像金屬環般的加粗合金手銬,掛著手腕上。


    獄醫注射進體內的肌肉鬆馳劑開始發揮作用,虛弱的感覺貫注全身,他想要拖動沉重的腳鐐已經變得十分困難,手腕上沉甸甸的合金環,把無力的小臂拉扯向下,就如秋日過熟沉重的果實,壓的枝丫無力地彎曲。


    許樂眯著眼睛,困難地抬起頭望向監獄透明穹頂更上方那層鉛灰似的厚雲,他想創造曆史,想成為第一個成功逃離傾城軍事監獄的人,然而沒有任何信心,甚至連一個清晰些的方法都還沒有找到。


    強勁而粗暴的拉扯力,順著絞索傳到脖頸處,扯得他踉蹌向前一步,險些跌倒。


    少將獄長先生咳了兩聲,揮手示意四周手持絞索控製許樂身體的人下屬們稍微放鬆一些,低聲說道:“能讓你出來吃飯,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想太多。”


    許樂沉默片刻後點點頭,順著磁性通道,向專屬自己的餐桌走去。


    ……


    清脆的金屬碰撞聲淒惶響起,透明材料的那頭,正在用餐的重犯們,默默看著那邊正緩緩走過的男人,看著他被割短的頭發像野草般直指天空,胡須像被燒過的田野般倔強長出草根,集體下意識裏放下手中的餐具。


    對於這些罪不可恕的聯邦重犯們來說,這一幕似曾相識,更準確地說,隻是五年前那一幕的枯燥重複,隻不過這次重複的間隔太長了些,比他們每天的重複要更有趣味,長到有些人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來他是誰。


    “許樂上校,歡迎你迴來!”


    有名重犯站了起來,向透明牆那邊艱難行走的家夥大聲喊道,緊接著,兩道電弧便擊中了他的身體,軍事警衛沉臉走上前,抽出腰畔的警棍,毫不客氣地開始重毆。


    迸迸迸迸,聽著堅硬物體擊打在人身上的聲音,許樂迴頭望去。


    看著地麵上正在痛苦抽搐,唇角鮮血直流的那名囚犯,他想起五年前自己被轉到傾城軍事監獄後,就是這個人第一個對自己微笑示意,結果卻因為這個笑容,而被關了三天黑牢。


    沒有想到五年後,這個家夥居然還是這麽強硬,大概是因為這座監獄裏的犯人,除了挑戰監獄方的權威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事情來打發漫長的讓人恨不得去死卻又不忍心就這麽扔掉的生命……


    許樂笑了笑,隔著透明牆,向牆那邊的聯邦重犯們揮手示意,手臂揮動的速度很慢,但在後方少將獄長的眼眸裏,仿佛看到那隻緩慢移動的手臂,正試圖往灰燼之中扔些什麽東西,從而點燃看似冰冷卻暗藏兇猛能量的火焰。


    監獄的夥食不錯,雖然趕不上前線部隊,但營養可以得到保證,土豆燒蛋白肉是主菜,一份青菜一份鹹黃瓜,還有一個橙子。


    用手中帶著編號的餐具消滅掉麵前這些飯菜,許樂隻需要很短的時間,但他今天吃的特別慢,咀嚼的特別仔細,似乎要將每粒米每塊土豆裏蘊藏的能量全部嚼成能夠吸收的養分,然後儲藏在體內。


    他緩慢地吃飯,隨意地思考。


    接受自己是帝國人這個事實,忘記聯邦教育所帶來的身份撕裂感,沒有永遠文藝的痛苦掙紮,仔細想想隻是件很簡單的事情,隻不過當事件具體發生在每個單獨個體上時,就會變得不那麽簡單,比如他必須麵對一個事實:從血緣角度上講,麥德林和卡頓郡王都是自己的***,甚至是至親叔父,然而卻都被他殺死了。


    這種情況會上道德法庭嗎?許樂將最後一塊土豆送進嘴裏,仔細甚至是細膩地咀嚼品嚐,隨著咀嚼肌的拉伸,臉頰上浮現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沒有人能夠在道德法庭上審判自己,現在的問題已經無關道德,隻關生死,而我不想死,就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


    將餐盤推遠一些,取過橙子開始剝皮,桔黃色果皮下方的白色絲縷有些幹燥,他***了***有些幹燥的嘴唇,眯著眼睛,餘光穿過透明牆,落在那邊的聯邦重犯們身上。


    窗邊那位正試圖從橙皮上找到幾個微小蟲卵的老人叫孟爾德,前聯邦軍事科學院三部教授,聯邦最優秀的生物化學專家,如果不是因為使用自己最新研究成果違禁生化毒氣……毫無任何理由殺死妻子全家,在很多人眼中,他這輩子絕對會得超過三次以上的星雲獎。


    那個正咧嘴憨笑望著自己的光頭大漢叫喬治,看似無比憨傻老實,實際上卻是聯邦部隊罕見的強者,雙手不知道沾滿了多少敵人以及同僚的鮮血,殘暴無比。


    此人因為崇信百慕大三角星域某個原始宗教的原因,堅持自稱聖喬治,同樣因為那個該死的宗教,他在新兵營裏把七名無辜的新兵撕成了肉片,在軍事法庭上他堅持自己是感受到了主的指引……


    那個像孩子一樣天真微笑著的男人叫查爾斯,聯邦最臭名昭著的妓女連環殺手,死在他手中的第一個妓女是他的親生母親。


    還有那個像石雕一樣俊美的中年男人,他叫什麽名字?許樂蹙緊了眉頭,仔細地迴憶,喔,是的,他叫童家貞,是個連自己都覺得可怕的人物。


    許樂忽然覺得這個場景很奇妙,隨著目光的轉移,那些男人的身份履曆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有些像當年帶著七組上前線時的場景,隻不過熊臨泉他們是真正無畏的戰士,而這些人卻是真正無畏的罪犯。


    當年他被轉移到傾城軍事監獄後,和這些罪犯隔牆共餐,在最短的時間內,通過老東西的幫助,理清楚了對方的身份和能力,是因為他想要借助這些人的能力越獄。隻不過後來被帕布爾總統特赦,這些準備自然沒有用上,誰能想到五年之後居然又派上了用場。


    監獄還是那座監獄,透明牆那邊的罪犯還是那些罪犯,除了孟爾德的頭發由花白變成銀白,聖喬治的光頭上多了些傷疤和皺紋,五年的時間仿佛在這裏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然後他發現透明牆那邊少了一道蒼老的聲音,眼睛不由眯了起來,盯著手中的橙子沉默無語。


    那個蒼老聲音的主人曾經是這座軍事監獄重犯們的精神領袖,身份異常神秘,即便是老東西當時除了一個公民編號都無法找到更準確的檔案,如果有人能夠把此人的故事整理出來,想必會是一段真正的傳奇,然而如今就這樣默默無聞地消失在這座監獄裏。


    看來果然沒有人能夠真正戰勝時間,軍神李匹夫不能,監獄裏的那位無名老人也不能,那麽有人能夠戰勝這座監獄嗎?


    手指陷在彈軟的果皮內,許樂皺著眉頭沉默思考了很長時間,忽然把橙子放迴盤中,艱難地扶著餐桌站了起來,向透明牆那邊望去。


    似乎感應到他的目光,透明牆那邊臭名照著或者說罪大惡極的囚犯們,集體抬起頭來迴望著他,眼神裏流露出或複雜或有趣的意味。


    軍事監獄裏的警衛尤其是負責看押許樂的特種部隊頓時緊張起來,通話係統內命令聲高頻響起,十幾名警衛走向許樂,試圖阻止他接下來的動作。


    許樂什麽都沒有做,他隻是望著透明牆那邊的囚犯們,高高舉起手中的鐐銬說道:“卑微的活著,或者痛快地去死。”


    監獄內一片死寂,深秋清冷的陽光忽然間穿透厚厚的烏雲,穿過透明的穹頂,照耀在他的身上。


    牆那邊有囚犯大聲喊道:“理由不充分!”


    警棍和電流侵襲身體,在倒下之前,他向透明牆那邊的重犯們喊道:“因為我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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