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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樣的存在


    第一章


    對某些事情或是某些人的思念,就像是從小患上的鼻炎般,平日裏蟄伏在我的雙眉之間,似乎並無異樣,但它卻總會在不經意間跳出來提醒你,它會與你終生相伴,而且無法治愈。


    1


    何影從大學迴來後,便依著父親的意思,進了車管所打工,見慣了機關裏最多的麻木不仁,自己漸漸也顯得有些麻木不仁。再也感受不到當年讀書時,在操場上大喊春風裏得意,馬蹄兒急的心境。是以如今在城市裏,對著那些車流人流幹出的風liu下流事,他已不覺得有什麽好驚奇的了。


    但這些天有些不一樣。


    之所以感覺不一樣,是因為當年在發廊裏認識的一位姐妹,前不久出車禍死了。出事的地方就在他住的那條街的拐角。那一天,她剛剛在男朋友的鼓勵下複讀完,考上了武漢的一個醫專,準備出去慶祝一番。何影一直很感動於她和男友之間的故事,總以為這種現代版的救難煙塵,是老天專門上演給他這種已經脫離心動很久的人看的。可沒想到,脫了煙塵氣的煙塵女終歸投入了死亡,而且死的如此簡單,毫無戲劇性。


    沒過多久,何媽媽一位患上癌症的同事,在和老天抗爭了幾年後,終於也累了,不願意再承擔插在身上無數的管子和報銷不盡的百分之二十的醫療費,在一個平常無奇的夜裏,丟下雙鬢斑白的夫,尚未成人的女,就此放手西去。


    何影被這兩件事弄得有些頭痛,誰知在上班的時候,有外地的朋友打來電話,說她留在家裏的狗快斷氣了,讓他趕緊帶它去看獸醫。正當何影坐在辦公室裏拿著話筒為那隻可愛又可厭的小狗發愣時,院子裏突然喧鬧起來,連一向比他更麻木不仁的領導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激動之色。他問發生了什麽事,有人告訴他,早上起霧,山路上翻了輛汽車,死了三十幾個人,這時候汽車釣起來了,到檢測線來送檢。


    何影走到門口,看見一輛起重車舉著一台已經燒成黑炭一樣的客車開了進來。那團黑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發著黑光,讓他險些睜不開眼睛。他覺得很驚訝,問領導這車都燒成這樣,還檢個屁啊?


    領導到底是領導,遠比他有水平,冷靜地說,檢個屁也要檢,總之我們這一關是要過的,總要給死了的人一個交待吧!


    何影心想這能有什麽交待呢?但馬上又意識到,原來三十條人命死了之後,總還是要有個交待的。


    交待,就是生命結束時所必須完成的一項任務?


    他向領導請了假,準確地說,是向領導知會了一聲,便搭了個順風車跑迴了市區,開始坐在兒童公園的湖邊發愣,看著因為實行了免費進入而帶來的熙攘人群,看著人群以亂扔垃圾,以及坐著瘦弱的小馬跑圈的方式發泄著自己多餘的精力,以證明生命的活力,覺得很好笑。


    這些天裏,他的生命中充滿了太多的死亡,而他由於鼻子方麵的某些原因,打小經常出入醫院,所以很容易對生命的脆弱性產生興趣,自然也就難免產生大量對死亡的恐懼。


    其實他得的是鼻竇炎,這隻是一種小病,醫院的大夫甚至說十個中國人九個有鼻炎,隻不過大多數人直到死還不知道罷了。但何影從小就怕死,特別是鼻竇炎犯的時候,眉宇間似乎總是承載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總是頭痛欲裂,不免會多想到死亡這個東西,想著臨死前的那一刹那,心裏一定是空蕩蕩地吧。他很害怕那種感覺。


    想的多了,自然要考慮,究竟是怎麽樣的死法,才會最大程度地削弱這種恐懼,但一直沒想到一個好方法。他曾經想過能握著最親近的人的手死去,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後來發現,母親的手,是留給父親握的,姐姐的手,是留給姐夫握的,鬆隆子的手,是留給木村握的。這大千世界,竟然沒一雙手是專門留給自己握的。


    是啊,上帝也未曾規定,每個人都一定會有一雙放在自己掌心的手。


    他扁了扁嘴,開始嘲笑自己的這種病態,忽地記起了,初二那一年,鼻


    竇炎害他痛的要死的時候,曾經就此問題問過一個很親近的女同學,當時她撥撥額上的短發,睜大了眼睛說,活的好好的,幹嘛要想死哩?


    她後來又說,如果實在沒一雙手是留給你的,那我就友情讚助好了。


    說完一笑,燦爛無比。然後將手放在何影的眉間,細細地揉著,似乎想把陰雲從他的眉間抹去。


    何影並不知道為什麽在兒童公園的那個湖邊會想起很多年前的那個女同學,其實關於她的很多事都記的不是很清楚,或者應該是說現在該是不知道了,包括她的樣子,她的脾性,她的喜好。


    但他記得,他和委委從幼兒園開始,就已經是最好的朋友。隻是相隔多年,現在的記憶裏,僅存的有關她的片斷,隻是上幼兒園午睡時她對大家撒尿方式為何不同的好奇、還有小學時她揪著他的頭發,咬著自己的手指發狠、再到初中時的她拉著何影指著前方高年級女生背後的胸罩帶子發笑。


    上初中的何影,其實並不知道那些若隱若顯的帶子有何好笑。等明白的時候,他已經上高中了。而委委在初中畢業之後,便隨著全家搬到了天津,一個很遠的城市。


    2


    迴到了家裏,何影告訴父母,想出去旅遊一趟。他們顯得很詫異,但也沒有問太多,隻是問他準備去哪裏。


    他說還沒想好。接著便給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同學打電話,看有哪個還沒結婚,可以提供一段時間的住宿。打了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便有些氣餒,便又不想出去了,正在這時,電話通了,電話的那頭是張國,他說快結婚了,問何影有什麽事。


    何影心想他既然即將進城,自己的想法自然也落空了。便笑著說沒什麽事,隻是很久沒聯係,所以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張國有些驚喜,樂哈哈地連聲說謝謝,接著便說他馬上要帶老婆到杭州出外差半年。於是何影屁顛,屁顛地說是嗎,那我準備辭職了,打算到外地去玩會兒,散會兒心。


    於是張國很熱情地邀請何影到他那兒去,他說當地民風純樸,物價合理,而且他的房子已經提前交了一年的房租,沒人住就太可惜了。


    何影很高興,說那就這麽辦了,三天後就到。


    侄女從何影的床下翻出一本筆記,從筆記裏翻出了一張照片。


    侄女不懷好意地問他:“這女孩是誰?”


    他有些驚奇於她的發現,接過來一看,隻見有些發黃的像片上,一個剪著短頭發的小女孩,蹲在一個湖邊,整張照片的色調是那種青青的,那個小女孩穿著一件深藍色的毛衣,頭發梳理地很整齊,隻是當時湖畔似乎有風,稍微吹亂了一點兒發角。


    何影仔細地看著照片中的小女孩,覺得她的神情好熟悉,似乎一直都在身邊似的。


    不知為何,對著這小女孩的眼神,讓他感到心裏很安定。


    侄女扯著他的衣服,問道:“是不是你的初戀情人?”


    他啞然失笑,提醒她,照片上的小女孩大約隻有十四五歲。


    她有些失望,問道:“那究竟是誰呢?”


    他拈著照片,看著照片中的女孩。


    隻見照片中的女孩眼中滿溢著無窮笑意。何影側著臉想了會,心道,她究竟是在笑什麽呢?看她望著我,隻怕是在笑我吧?隻是不知是笑當年純蠢的我,還是現在木訥的我呢?


    何影笑著說:“這是我以前最好的朋友。她叫劉小委,我叫她委委,因為我從來沒見過她委委屈屈的樣子。她叫我影子,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我們兩人就像對方的影子一樣吧。”他又看了一眼照片,似乎這些話也是對照片中的劉小委說的一般。


    這是剛進高中的時候,委委寄給何影的,當時她已經到了天津。這也是何影最後一次和她聯係。


    何影忽然一下想起了小時候和委委在一起時候的很多事情。


    何影甚至想起了她,還有另外一個相熟的女孩子,都在天津。


    就這樣,很多年來,何影又一次嚐到了思念人的感覺。隻是這份思念有些莫名其妙,因為何影並不清楚是應該思念一個尚未長大的小女孩,還是因為需要思念,而開始思念可能已經長成美女的她了。


    隻是當晚何影明了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思念絕對不像書中所說的那樣是一件很有滋味的事情。


    當天晚上,何影縮在床上,拚命地咳嗽,把身子咳成了一個大號的蝦米。


    3


    何影坐在開往北方的火車上,看著四周疲憊的乘客,覺得自己也變得疲憊起來,不知道為什麽,這些日子來自己的身體總是容易感覺疲倦。


    於是何影轉過頭望向窗外,看著鐵軌兩旁的油菜花地把整個世界都塗成了單調的金黃色,看著路基下,池塘裏一閃而過的裸著身子的農村小男孩,看著穿過樹丫的陽光像雨點一樣灑在自己身上,何影又一次感到了生活原來真的美好,交待與否,不必強論。這種美好就像環繞我們四周的空氣一樣,或許可以一時忘記它的存在,但卻永遠不要以為它們真的並不存在。


    火車上的鄰座是一個去唐山看網友的小男孩,對麵是一對去北京打工的四川夫婦。雖然大家同坐著一趟車,但他們似乎都有一些明確的目的。隻有何影似乎就是坐著這趟車去某個地方,這麽簡單而已。


    何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天津,自己為什麽要走,自己要去做什麽。他隻是很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出去走走,不拘是哪裏。另外,天津據說是個極其美好的城市,女孩子們喊男同誌一般都喊哥哥的。


    由於火車上的時間比李嘉誠的鈔票還多,所以何影又拿出了委委的那張照片,盯著還是一臉稚氣的她發笑。


    小時候的委委總是很神氣,總剪著一頭帥氣的短發,眉清目秀似乎就是她的代名詞,她喜歡爬樹,喜歡唱老師不教的歌兒,比如那首什麽“隻見君去,不見君還……”連唱二十八遍的歌兒。她還喜歡欺負男同學,主要是欺負何影。大人們總喜歡親昵地叫她小豹子。小孩子們總喜歡叫她鬼子,主要是因為孩子們見了她總以為是鬼子進村了。


    由於她的媽媽和何影的媽媽是一間小學裏的同事,所以他們很自然地在幼兒園裏就成了好朋友。和她做好朋友的好處是在學校裏沒人敢欺負何影,因為她在那些危險的時刻,總會像母雞護雛一樣,把何影向後一拉,惡狠狠地向那些男孩子衝了上去,然後鼻青臉腫,但仍是得意非凡地迴來。奇怪的是,她媽媽從來不為這種事情教訓她,反而總是很高興地盯囑她要把何影照顧好。


    由於她從來都不給何影機會自己照顧自己,所以何影隻好默認了她的照顧。但和她做好朋友也有一個最大的壞處,那便是,她從不讓何影受別人的欺負,但總是會讓何影受她的欺負。


    她喜歡把兩天沒洗的飯盒偷偷塞進何影的課桌裏,然後很自然地拿何影的飯盒去吃飯,從而達到讓他替她洗飯盒的目的。當時他們周四的下午沒課,她便喜歡把他拉到江邊,或是南湖邊上挖泥巴,常常搞到日落了才迴去,而且經常是在兩位母親的共同追捕下才落網。在這個時候,她總是會搶先裝出一副可憐兮兮地樣子說:


    “其實我……嗯……我早就想走了,但影子他總是不幹!”


    由於挖泥時,她是指揮,何影是苦工,所以他的身上總是髒的,於是這也成了罪證,於是每個星期五的早上何影都會捂著屁股去上學,而她會一早就在路邊等著他了,捂著嘴發笑。


    然後她會很同情地,或者說是語帶威脅地說:“影子,這次表現不錯,下次繼續,記住沒?”


    她小時候最大的愛好,就是拉著何影四處瞎混,而何影當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喜歡把她梳的整整齊齊的頭發用手弄得亂七八糟。她其實很反感別的孩子碰她,但何影是例外。


    她也很好強,尤其是在何影的麵前,她不準他跳的比她高,跑的比她快,乒乓球打的比她好,下樓梯時,她也總要搶在他的前麵。不知道為什麽,當時還是個小男孩的何影也願意遵守這些並不存在的規則,


    或許這是因為他隻是偶爾不注意打破了一次,下場便很慘的緣故吧。


    那是一次小考,有一道填空題應該填大於等於號,何影故意把等於號漏填了,就扣了半分,結果沒想到她填了個小於等於,結果老師扣了她一分。就這樣何影多了她半分。成績出來後,她揪著他的紅領巾,推到教室後麵,斥問他憑什麽比她多半分,全班的小孩大概都已見慣了這種場麵,所以也沒人來救那個可憐的小男孩兒。


    何影囁嚅著說:“是老師給的,我怎麽知道?”


    “你填漏了一半,我錯了一半,憑什麽多扣我半分?”


    小女孩兇狠狠的模樣讓何影相信,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班的數學老師是她的老媽,她一定會拿把水果刀衝進辦公室把那半分要迴來。於是何影隻好買了包方便麵做為賠償,雖然那時候肯定沒什麽精神賠償一說。


    好在這樣的事情發生的並不多,她一向都是班上成績最好的一個,於是何影隻好老老實實地做天下第二人了。


    對麵的四川打工夫婦削了個香瓜,很熱情地遞到何影麵前,那個去看網友的小男孩很鄙夷地看了一眼,揮了揮手。何影滿臉堆笑地接了過來,連聲道謝,十分香甜地吃了下去。那對夫婦笑著向他點點頭,他也點點頭,但由於沒什麽說的,於是他又開始迴憶了。


    如果說因為委委這個小女孩,何影隻是挨了不少皮肉之苦,那也就罷了。可問題是她總喜歡在吃過晚飯後,喊他出去玩。


    而且通常不去什麽好地方,一般是到千人碑去點蠟燭,或者是到小南湖去打手電筒。還記得有一次,兩個人拉拉扯扯跑到湖邊,委委用手電照著湖麵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漂浮物,神秘兮兮地問他:“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何影緊張兮兮地抓著她的衣服,說:“是什麽呀?”


    她悄悄地轉過來,用手電從下往上照著自己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是一個苦孩子的水大胖。”


    水大胖就是我們那兒所說的被淹死的人的屍體。


    何影被手電筒映照下顯得無比陰險的委委嚇的落荒而逃,並且從此落下了怕水的毛病,以至於到現在為止,大家都知道他還是個旱鴨子。


    不過說實話,小時候,兩個孩子真的是挺好挺好的朋友,家裏麵有什麽好吃的,他們都喜歡拿到學校,然後躲到學校前麵那座陰森森的殘破不堪的教堂裏一起吃掉。


    他們甚至還買了兩隻小雞雛放到了教堂裏的深草裏,每天從家裏抓些米來喂它們,這個工作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星期,可是正當兩個小孩以為可以養個對雞夫妻出來的時候,小雞卻不見了。為此她哭了好久,何影也陪她歎氣了好久。她說以後再也不吃雞肉了,小男孩便很仗義地響應她的號召。


    說來也巧,當天晚上家裏就吃雞,何影咽下口水,刨了碗飯便在老媽驚異的眼光裏衝了出去,到委委家去找她玩。


    更巧的是他一進委委家,便又聞到了一股很香的燒雞味,委委的媽媽一見是他,連忙拉了個凳子,喊著再吃點兒,他大義凜然地拒絕,然後就發現委委手裏拿著個雞腿,很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


    何影有些驕傲地想,自己肯定是一個很有紳士風度的人,這一點從小時候的行事就可以看出來,比如他和委委之間,永遠是嚴於律己,寬於待她的。


    想到那晚,那個小女孩兒坐在餐桌旁拿著個雞腿,十分尷尬的滑稽模樣,他不由輕輕笑出聲來。卻發現對麵的四川人夫婦不知道他為何發笑,很無助地跟著他笑了幾聲,而那個去看網友的小男孩益發覺得這些俗人不正常,給了何影一個近乎蔑視的眼神,把隨身聽的耳機塞到耳朵裏,高雅去了。


    接著何影又想起了小時候的很多事,但真正讓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個周四的下午,那天下午,陽光明媚。


    兩個小孩偷偷地躲在教堂裏,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才溜了出來。


    接著在那空曠的校園裏,除了風拂林梢之聲,就隻聽得見兩個孩子的歡笑聲,追逐聲,吵鬧聲。


    他們從教學樓的一樓爬到六樓,從最東邊跑到最西邊,他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奔跑著,他們用著最大的聲音叫嚷著,似乎隻是為了證明這個學校,這個時候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玩累了之後,不知出於什麽考慮,委委開始帶著何影給自己班的教室打掃衛生,他們在教室裏使勁地灑水,弄得身上都是濕淋淋的,然後開始模仿各自的母親,在講台上上課。


    玩了一會兒,又開始打鬧,她跳到了桌子上,阻止他的向前,他一把抱住她,把腦袋頂在她的肚子上。她招架不住,吃吃笑著叫他鬆手。


    不知為什麽,何影不想鬆手,還是個小孩子的他,似乎很喜歡她那件深藍色的,袖子上有兩條白杠的運動衫。隻是後來臉上的濕度提醒了自己,兩個人的衣服都打濕了。於是何影拉著委委的手說:


    “委委,衣服都濕了,我們還是迴家去吧!”


    委委那天也很高興,她說別這麽早。


    何影一向很聽她的話,便和累了的她一起趴在五樓的欄杆上看著江邊粉豔豔的夾竹桃,看著江上紅通通的太陽,一直看著江對麵黑唿唿的山吞沒了大半個日頭。


    也許那天的景色很美?不過小時候的他們肯定沒這種領悟,也許他們隻是很單純地想在一起多呆會兒?


    這就叫兩小無猜?


    4


    火車地忽然減速,把何影從兒時的迴憶裏拉了出來,他愕然地看著下車的人群,驚問道:“是不是到站啦?”


    對麵的那位丈夫憨厚地笑著說:“哪有愣個早噢,現在才到鄭州,這趟車硬是嘿慢!”


    說來也奇怪,委委上了初中以後,性情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不上樹了,也不罵人,打人了,說話的口氣也總是溫溫柔柔的。當時何影一直搞不懂她的這種變化,雖說現在似乎有了些了解,但還是覺得這種變化來的實在是太突然,就像是中國電信一樣,前天還說初裝費大打折,誘的大家排隊去搶一個號碼。結果今天就說初裝費可以免交了。這樣的變化總是讓人措手不及,好生愕然。


    好在變化之中總有不變。


    比如說她的頭發總是不肯過肩,問她為什麽,她說可以方便何影時常去揉。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裙腳還是不肯老實地趴在腳上,為的是在江邊的沙地裏行走會方便一些。她的書包總是很重,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樣,把辭典這類大書都放在學校的抽屜裏,她說反正放學後,有他幫著背書包。


    雖說委委越來越像個女孩子了,但還是和別的女孩有很多的不同,至少她沒別的女孩那麽小肚雞腸,喜歡拉幫結派。當時兩個人上學時最大的樂趣就是像兩個散仙一樣站在走廊裏,看班上的小女生吵架。這個時候,她總是會湊到何影耳邊說:


    “如果女孩子長大了就是這樣,我可不想。”


    其實,當時的初中生對男女之間的事還是很朦朧的,但他們兩人實在是過於親近了,所以總有些同學們學著電視上的姑婆們說他們在談朋友。


    委委很疑惑地問何影:“我們本來就是朋友嘛,為什麽還要談呢?”


    何影也很不解。


    或許是因為他們都是教師的子女,所以在這方麵遲鈍的步調顯得很一致。


    後來教師宿舍搬到了比較遠的地方,但何影和委委都很高興的是,這次搬家,讓大家成了門對門的鄰居。從那以後,每天晚上晚自習之後,他們便要一起走半個小時迴家。


    如果沒有別的變故,想來他們的初中三年肯定會一直這麽走下去的。但當時學校四周的治安很差,總有一些混混兒堵在夜色籠罩下的街道裏,等著榨取學生們的早點錢。


    他們兩個人也碰到過幾次,好在當時香港的黑道片還不像現在的古惑仔這麽血腥,還喜歡讓周潤發在銀幕上慷慨激昂的講些道義之類的話,所以那些混混們有一條不成文的原則,那就是不搶女生,用他們的行話講,就是不欺婦孺。


    所以委委的安全還是有保障的,隻是很可惜何影雖然個子比較小,但怎麽看也歸不到婦孺一類,所以便經常有被洗劫一空的悲慘經曆。後來何影學乖了,身上的錢都讓委委帶著,誰知道那些人連著幾迴搜不到錢,生起氣來,竟給了他兩拳。於是從那後他學的更乖了,身上總要帶上幾角錢。


    再一次地被打之後,委委在何影床邊給他揉著額頭,一麵恨恨地說:“這些人真是混蛋!”


    何影看到她那義憤填膺的模樣,便知她那收斂沒多久的豹子脾氣又要發作。可這次麵對的可不是小學裏那些懦弱可欺的男學生,而是街上的混混,所以很緊張地告訴她,這種事情忍口氣也就算了。


    她很不讚同何影的舵鳥政策,還準備了很多種應對策略,比如尖聲求救,謊稱警察馬上就來等等,等等。


    他不知道委委為何從小就對這個社會有一種近無無知的信任感,她總認為邪不壓正,隻要肯反抗就一定能勝利。但讀初中的何影,就已經知道這個社會並不是這樣的。


    兩方爭執不下,所以他決定從今以後帶著她騎自行車迴家。這樣比較安全,而且比較快。坐在客廳裏的雙方家長也都很讚同這個做法,她也不情願地答應了,現在剩下的唯一問題就是:她還不會騎自行車。


    所以就開始教她騎自行車。


    看著她笨拙地左搖右晃,卻倔強地不肯倒,何影在車後麵笑地十分得意。


    正當他得意之際,卻見到前麵那輛自行車搖搖晃晃幾下,毫無預兆地便向側麵倒了下去。


    何影想都沒想,直接衝到一側,冒充了一次救護用的氣墊。


    他摔地全身酸痛,然後看見懷裏的委委看著胳膊上的傷口,嚶嚶嚀嚀地哭了起來,臉上滿是委委屈屈的神情。


    雖然何影從小的願望就是看她委委屈屈的樣子,可沒想到的是,一旦真地瞧見了,他的心裏很不好受。他連忙說道:


    “摔痛了嗎?我吹吹。”


    委委睜著一雙清澈有淚的眼睛,看著何影道:“你怎麽能笑我呢?我是很笨,但是你怎麽能笑我呢?你怎麽能呢?”


    何影一時心慌,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輕輕把她摟住,拍拍她的後背。然後忽然覺得懷裏的她似乎和以前有什麽不一樣。


    委委滿臉通紅地從他懷裏掙了出來。


    那天的陽光依舊明媚,江邊的夾竹桃依舊粉豔如故,隻是當年的兩個小孩子,已經漸漸長大了。


    5,


    火車這時候開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鎮,小鎮上的人們忙著提著籃子在車窗之下叫賣,工作人員忙著往列車裏加水,車上的人們也忙著給自己添些雞蛋之類的下腹之物。何影喝了口水,覺得胸裏有些疼,連忙低下頭來,壓低了聲音咳了幾聲。


    委委終究還是以她一貫的堅強學會了自行車。


    隻是自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之後,她再也不曾與何影毫無顧忌地打鬧了,也開始如同和別的同學那樣,溫溫柔柔地和何影說話了。何影有些不習慣,但同時也有些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在學校裏,他們有了各自很好的朋友,開始學會了距離這兩個字的含義,不過唯一不變的是,兩個人還是一起上學,一起放學迴家,隻不過現在是騎著自行車,在夜裏的街道上慢悠悠地騎著,兩人隨口地說著些什麽。


    說些什麽,已經記不得了,不過何影心裏想著,最要緊的是,曾經在一起很開心地說過。


    就像是任何一個到了花兒綻放年紀的女孩子,委委漸漸也變的敏感起來,尤其是對班上關於她和何影之間的閑言碎語,也變得有些不堪忍受。何影卻仍是一如既往的麻木著,心想我們本來就沒什麽,這麽故作疏離,隻怕反而會惹人話柄。他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那便是他其實並不反感別人傳他和委委之間有什麽交往,反而有些高興,有些驕傲,唯一頭痛的隻是這些閑話傳的不夠轟轟烈烈罷了。


    所以晚自習下課後,若是何影先收拾好了,杵在她的桌前等著,她都會以足以殺人的眼神催他先走。而若是她先收拾好書包,則一定會如風火掠過般衝出教室。


    但何影也並不生氣,因為他知道,委委此時一定會在校門口那棵大槐樹的蔭影下等著他的到來,而且肯定會朝著他一笑,才用左腳輕輕一踏自行車的踏板,兩人開始同行。


    到家之後,兩個人準時在九點半開始溫習功課,十一點開始洗腳,然後同時躺到床上。他們的兩間臥室並在一起,中間就隔了一堵牆。他們不顧大人的反對,把床分別擺在那堵牆的兩側。


    然後就可以聽見兩人在輕輕地敲著牆壁,咚咚,咚咚咚。


    這聲音說不準是暗號,還是什麽。或許隻是想在還沒有睡著的時候通知彼此:


    “我還醒著,你呢?”


    過了一段日子,很快便到了中考的時候。何影和委委很有默契的都隻填了一個誌願,同一所學校。


    成績放榜的那天,何影很高興地看到自己二人都考到了意想中的分數,但很意外地發現那天委委沒來學校。


    迴到家裏,何媽媽告訴他,委委一家要搬到外地去了。


    接著何影接到了委委從隔壁打來的電話。


    “要走了?”


    “嗯。”


    “真的要走?”


    “嗯。”


    ……


    然後兩人說了很多的話,許了很多的願,給對方定了很多的規矩。


    “不許抽煙!”


    “不許進舞廳!”


    “上高中不準早戀!”


    “不準給男生遞紙條子,那很丟臉的。”


    “我才沒那麽衰了。倒是你,看見美女不準流口水。”


    ……


    “影子,要給我寫信噢。”


    “放心吧。”


    “一定要寫噢。不然我不饒你。”


    何影拿著電話筒不知還該說些什麽,不知怎麽,心裏竟充滿了生離死別的悲壯,然後聽見委委在電話的那頭哭兮兮地說:


    “額頭痛了,就自己多揉一揉……”


    何影將手指放在自己眉間,輕輕點了點,悶聲道:“行啦!”


    那天晚上,何影拿著電話和委委聊到很晚,他的姐姐們在一旁看著,不時地取笑一番,讓他覺得很沒麵子,所以最終還是依依不舍地掛斷了電話。這個舉動讓他後來後悔了很久。


    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打了電話之後,兩人就再也沒見麵了。


    何影躲在房裏想,委委可能是怕在被子裏哭成淚人了吧?


    委委縮在被窩裏想,影子隻怕是躲在房裏哭吧?


    又過了幾天,委委全家就搬去了天津,一個對於當時的何影來說遠在天邊的城市。


    何影傷心了些日子,便開始結交新的朋友,熟悉新的學校,接著便接到委委從天津來的信,信裏麵是她在一個湖邊拍的照片。何影很客氣地迴了封信,接著便沒了音訊。過了幾天,何影似乎也就沒什麽了,也不再習慣性地在臨睡前往那堵牆上擂上幾拳了。


    少年時的離別,其實並不容易讓人感傷,隻是往往很多年後想起,卻讓人有些不知所已。


    6.


    火車碾過了大半個中國的軀幹,終於把何影帶到了北京。他下了火車,看著那怪形怪狀的車站,笑了一番,便連忙轉了汽車。


    也許是因為在火車上想了太多當年的往事,以致睡眠有些不足,所以何影的腦袋一沾到汽車的座墊,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北京的街景是一處都沒瞧見。


    車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了。


    何影站在廣場之上,看著四周神色恬淡的人們,不由好生歡喜。他向一個人打聽張國的住處怎麽走,那人操著地道的天津口音道:


    “兄弟,問警察呀!咱這地界兒,嘛事兒都找民警!”


    何影拎著包,環顧四周,沒看見警察,倒見著漫天陽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用力一吸,發覺好生怪異,竟聞著一抹淡淡的、熟悉的、夾竹桃的味道。


    何影搔搔頭,用手指摳摳眉間,心想大概是鼻竇炎又犯了吧。


    第二章


    無聲又無息,出沒在眼底,那不是鼻炎,而是你的端過來的梨。


    7.


    何影在千裏堤這兒已經呆了三四天了,他現在住的是張國的房子,背後就是理工學院,所以四周的環境顯得很清靜。也許正是這種清靜,讓他顯得有點兒無從適從。


    張國在他到的第二天,就帶著宿醉留下的頭疼,通宵聊天遺下的嗓子疼,當然還有讓他心疼的老婆,動身南下,留下了他一個人呆在這陌生的城市裏。


    說陌生也許並不恰當,因為每當他坐在陽台上那寬寬的防盜網上看落日的時候,總覺得這座城市的空氣彌漫著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用了兩天的時間來熟悉周遭的環境,用了三十八塊七角錢的代價,評估了一下樓下菜市場的物價,然後便租了一大堆席娟的言情小說,坐在藤椅上呆看。


    他現在住的這棟樓有七層,他就在最高處。對麵的一家是一對慈眉善目的老年夫妻,除此之外,一無所知。


    這天傍晚似乎又是一如平常,他老老實實地坐在防盜網上,不料卻聽見右側“哐鐺”一聲。


    他轉過頭去,隻見旁邊一家的窗戶裏伸出一個目瞪口呆的腦袋。


    何影側著頭,細細看了一下,才發現這腦袋的主人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生的眉清目秀,更讓他高興的是,這女孩剪著一頭俏麗的短發。


    他盡可能溫和地打了聲招唿:


    “你好!”


    女孩連忙將掉在自家防盜網上的衣架拾起,送給何影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應道:“好!”其實看她傻笑之下,遮掩不住的愕然,已經說明了她對這個突然之間冒出來的,怪異地坐在防盜網上的人的驚奇。


    “我叫何影,新搬來的。”


    那女孩輕輕摸了摸頭,笑道:“我是住這邊的。”一句廢話之後,便把頭縮了進去。何影自顧自搖了搖頭,心想自己肯定是把她給嚇著了。


    此時天色已黑了。


    然後屋內忽然也黑了。


    何影記得自己是開著燈的,因為不用出電費,所以他一向是開著燈的。


    但很奇怪,此時屋內也黑了。


    此時旁邊那家,女孩的腦袋又冒出來了。


    “見鬼噠,又停電?”


    何影這才知道是停電了,然後發現這個腦袋並不是剛剛見過的那個腦袋,這個腦袋下結著兩個小辮,隻是小辮似乎沒什麽精神,有氣無力地搭耷在這女孩子貼在身子的小背心上。


    “這棟樓經常停電嘛?”


    “當然啦,不然我幹嘛說又?”


    然後那個女孩子有些後知後覺地捂住嘴巴,指著困在網中的何影,吃驚道:“真見鬼噠?”


    “我像鬼?”


    “除了鬼,還是誰會深更半夜坐在防盜網上麵玩?”


    “可能還有人家養的鴿子?”


    “你像鴿子?除非馬上去做吸脂手術,然後把自己斫成十八截,再到菜市場拾些雞毛,插在身上。”


    這女孩兒說起狠話來,真是一點不留情麵。


    “你說話總是這麽刻薄嗎?”


    女孩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真不好意思,不知怎麽迴事,今天火氣有些大。”


    “因為看見我這個鬼?”


    “可能噢!”她睜大眼睛,作疑惑狀。


    “再說,這時候也不是深更半夜,至於膽子這麽小嗎?”


    “在這個伸手不見黑夜的五指,小嗖風風地吹著,突然看見一個故作男人的深沉,能不嚇人?”


    何影這才注意到這時候天已經很黑了。黑地看不清旁邊那女孩兒的麵容,隻是看見一雙清澈的眼,和一對很柔順的辮。


    城市之中,特別是在晚上,停電往往會讓人顯得有些無所適從,會讓你不知道該幹些什麽。或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何影和趴在窗台上的她聊了起來。


    他們聊了很多,從何影每天必看的席娟的小說開始,說到台灣的言情市場,再哀歎武俠風潮的沒落,亦悲於溫瑞安的自我放蕩,再到譏笑溫瑞安,真的以為自己是個武功高手,還時常穿些功夫服,拍些惡照,損害大家的視網膜。再到痛罵成龍的崇洋媚外,又很痛心吳宇森地墮落,又一致同意發哥發福之後果然更有男人魅力,並共同聲討李安很是老土。說起李安曾導過理智與情感,就一同可惜沒看過原著,便很有默契地認為外國小說實在是很乏趣味。


    當然也偶有分歧。那女孩兒說初看廢都時,興奮地想找朋友來研討。何影說你那還不如去看往事迴憶錄。她問那是什麽,何影愣了一愣,她臉紅了一紅。(注:魚兒,這一段我實在懶地寫噠,所以抄了一段。)


    何影覺得和這女孩子實在是很有默契,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聊地如此開心了,甚至開心地想到了當年和委委在一塊騎車時候的情形。


    “喂,說了這麽多,丫頭,咱們現在也算是鄰居了,還不快快報上名來。”


    “大哥,咱們萍水相逢,難道有必要發展一段孽緣?小湯哥說這部電影嚇死了一半的美國人,我雖沒看過,但也不想受驚嚇了。”


    何影笑了笑,沒作聲。


    “你是外地人吧?怎麽跑到咱們天津來了呢?”


    何影愣了一愣,不知為何,總覺得像是對著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般,自然而然地就說了出來:“我是想尋迴我的愛人。”接著又訥訥地問道:“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說,是不是太酸了些?”


    “還好啦,不過你找到沒有啊?”


    “沒了。”


    “為什麽?找不到?不想找?”


    “不敢找吧。”


    那女孩子像是扁了扁嘴,咕嚕道:“一個無膽匪類!”


    何影笑了笑道:“準確地說,應該是純情高手。”


    他看著趴在窗台上的她,盯著她的眼,聽著她的聲音,不知為何,總覺得這個停電的夜晚,氣氛顯得有些詭異,卻又詭異地異常自然。


    他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或許就是因為趴在窗台上的她?


    女孩子看著這個坐在防盜網上的怪人,心想這人是誰呢?為何自己竟可以和一個陌生人聊地如此投機,竟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一般。


    一時無言。


    “一個女孩子家,現在想來也工作了吧,還看武俠呢?”何影先醒了過來。


    “噢……看著了,正在重溫小溫的寂寞高手。”女孩兒連忙將肩上的辮子扯到身前,無力地梳弄著,掩飾自己一時的失神。


    此時電來了,何影眼前的樓房一幢幢接次亮了起來,然後自己屋內也亮了起來,然後旁邊那間屋裏也亮了起來,光線從屋內散出,輕輕地灑在兩個正在閑聊的陌生人身上。


    何影看著那女孩子在淡黃燈光映照下美麗的臉龐,失神之後,複又失神。他有些驚慌地想著:“你看那眉,你看那眼,你看那神情……”


    他忽地想起當年情思初動時曾寫在紙上的幾句話。


    “你的眉像是新柳剛撥的芽,你的眼像是山石間幽幽的泉,你一笑,像是河畔臘月開出的花……”


    後來他一直嘲笑當時自己的肉麻,可此時對著這張臉,他才醒然,原來……原來一切從未變化。


    女孩兒的臉上也露出了奇怪的神色,像是在拚命記起一些早已忘記,但又不可能忘記的東西,她越想越入神,眼睛越來越亮,像是清晨陽光下的山泉,泌人心脾。


    何影輕輕地問道:“還記得溫瑞安那寂寞高手裏寫柳五與慕容那一段嗎?”


    女孩兒笑著用力點點頭。


    書中寫道:“天空那麽闊,可他偏偏撞上了他”……是的,天空這般闊,他卻注定要撞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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