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就是被嫌棄的那一個。  這事兒要是放在以前,誰信啊?  一路上,徐遲疾步而行,別說兩句話,一個字也不吭。  周岐死到臨頭,還有興致調侃:“嬌……哥,我看你挺嚴肅的,是不是怕了?”  徐遲飄來一對眼刀,依然沒吱聲。  “怕死很正常,人之常情,沒什麽可害臊的。”周岐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也不會因為你怕了,就瞧不起你。”  徐遲腳下不停,過了好半晌,才問:“你怕死嗎?”  周岐挺了挺胸膛,迴答得很有氣概:“當然不怕。”  徐遲又問:“那你死過嗎?”  周岐怔了怔,笑道:“你這什麽破問題?我要是死過,現在站在你身邊的難不成是鬼?”  “如果沒死過,那你應該怕。”徐遲薄如刀片的嘴唇一直抿著,下巴繃出淩厲的線條,“這世上很多人以為死是件很簡單的事,對死亡也缺乏該有的敬畏心,他們中一部分是因為懵懂無知,一部分是被惡意洗腦,還有一部分,是因為自以為是、輕狂囂張。”  他說到輕狂囂張,輕輕掃了眼周岐。  周岐登時有點尷尬,刮了刮鼻梁。  “如果你的死,隻是單純的悄悄的淒涼的死了,沒能拚盡最後一口氣以慰平生,沒能救一人於水火,沒能挽社稷於將傾,這樣無意義的死亡,你應該怕。”  一口氣把話說完,徐遲麵露不虞,重又閉緊了嘴巴。  周岐一時間被說得愣住了,答不上來話,尋思著,這番話聽著倒像是長輩的訓斥。他觀察徐遲的表情,思索是不是自己哪句話得罪了這位嬌嬌哥,思來想去,覺得問題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徐遲這些話應該是憋了很久,原想說給王前進和揚言放棄的那夥人聽的。  但這人由於天性淡薄,對無關輕重的人又懶得多嘴多舌,所以向來隻是冷眼旁觀,不置一詞。眼下聊到這個話題,也隻是魚鉤入水,那些想法就是咬鉤的魚兒,順勢就被釣了出來。  既想通這一層,周岐不免有一絲雀躍,徐遲肯花些口水跟自己絮叨這些,說明在他心裏,自己與旁人到底不同。  “行行行,我怕,我怕還不成麽?”周岐有心緩和氣氛,大聲道,“以後萬一哪天我快死了,我一定好好掂量掂量,死得值不值,死得有沒有意義,掂量完了,我再決定死不死,好不好?”  徐遲聽得直皺眉:“滿口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氣。”  哦呦 ,到底是誰先開始的?  這麽一打岔,不過片刻功夫,兩人搶上上翹麵頂端,立在那堵高牆邊緣,仰首觀望。  高牆是一整塊平整的石頭,表麵粗糲割手,無凸起無藤蔓無一絲空隙,渾然一體,高度十餘米,徒手爬上去近乎癡人說夢。  周岐拔出砍刀,提氣沉力,使勁往牆上砍了幾刀。  鐺鐺鐺,一片火星飛濺,石牆上隻是出現幾道淺淺的劃痕。  周岐:“硬度還挺高,這他媽是金剛石吧!”  “你該慶幸它沒有圍成個圓圈。”徐遲沿著牆根,往左一直走,“隻要不是圓圈,我們就能找到盡頭。”  盡頭外,是陡峭懸崖。  懸崖下,是黑沉的海水,海上起了一層霧,在月光下更添恐怖。  周岐咕嘟一聲咽了口唾沫:“你想怎麽過去?”  石牆的厚度近乎五米,跨過去顯然不現實。  徐遲:“隻能雙手扒著下麵懸崖上的岩石一點點挪過去。”  周岐也知道方法隻有這麽一個,他倒不擔心自己,他主要擔心徐遲,語氣中有難以掩飾的關切:“你一路跑過來,還有力氣嗎?”  徐遲點頭:“還成。”  周岐還是不放心,說:“我先下,你跟緊我,我搭哪塊石頭你就跟著搭,這樣安全一些。”  徐遲:“嗯。”  兩人合計完,撕了衣料裹住掌心用以增強摩擦力,立即行動。  周岐雙肘撐著地麵,先把身子放下去,兩腳摸索著挑選合適的石頭,踩實後再放下一隻手去試探峭壁上岩石抓手的承重量,等試好了,整個人下去。如此一步一步謹慎地往牆那邊平移。  徐遲難得很聽話,一步步跟著他照做,並發現每次更換抓手,手下的那塊石頭都是溫熱的,沾染著周岐的體溫。一次節奏沒掌握好,操之過急,周岐的手還沒離開,他的手就提前搭了上去,看起來就像是刻意握住了周岐。  手心手背一觸即分,黑暗中沒人說什麽,隻聽得見彼此的喘息聲幾乎融為一體。  懸崖上的石頭比想象中濕滑,脆弱。有些石頭在周岐踩過去的時候堪堪負重,等徐遲一踩,立馬分崩離析,碎成渣礫滾落。徐遲一腳踩空,重心不穩,身子往下滑了滑,好在手上抓得緊,算是有驚無險。他自己不如何,周岐卻嚇得麵無人色,大手揮來,使勁攥住他的胳膊不放。  頓了有好幾秒,胳膊上的力道才散去。  “我沒事。”徐遲扯了扯嘴角,覺得自己應該是扯出了一個蹩腳的微笑,催促,“快點吧,我快沒力氣了。”  周岐冷峻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了幾輪,想說什麽終究忍住沒說,隻說了句小心,便鬆了手。之後他再探石的時候,越發小心翼翼。  就這放在平地上隻幾步路的距離,兩人攀得大汗淋漓。待到爬上來,背靠石牆歇息完,周岐的臉色也無半分好轉。  徐遲不是會主動詢問他人狀態的人,想了想選擇對其放置不管,因為在他的認知裏,周岐有些小孩子脾氣,喜怒無常,心情總是飄忽不定。很多時候剛才沉著臉,沒過幾分鍾就又嘴賤活潑起來,不需要過分在意。  他歇夠了,站起身,與一排的成年飛蛾麵對麵。這些飛蛾各個都有一半牆那麽高,閉著眼,翅膀收攏在身後,麵向石牆站得筆直,黑夜裏一眼望去,如同一個個沉默的雕塑。  即使不動,也氣勢迫人。  要想從這麽多長得大同小異的飛蛾裏把孫勰拎出來,不啻於大海撈針。  徐遲眉頭緊鎖,借著月光端詳起刻在牆上的那些鬥大的名字。看了一陣,他隨手撿起地上一塊尖銳的石頭,於手中拋上拋下。完兩輪,他嚐試用手中石頭在牆上寫寫畫畫,但無論使多大力氣,一點痕跡也留不下。  意料之中。  正舉著石頭苦苦思索,周岐不再兀自發呆,走過來。  “你是在想這些名字到底是用什麽東西刻上去的嗎?”周岐奪了他手中的石塊,扔了,又把他掌心中的粉末輕輕拍掉,指了指離他們最近的那隻飛蛾,“看到它們口器尖端上的磨損沒?”  徐遲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發現那隻飛蛾黑色口器的外壁上還沾染著白色石灰,在夜裏格外顯眼。  “你是說……”徐遲黑瞳一亮,“這些名字是它們自己一點一點啄出來的?”  周岐點頭:“除了這個,我想不出別的什麽更硬的工具了。”  確實。飛蛾的口器能刺穿人的天靈蓋,硬度顯然非同小可,極有可能就是刻字的工具。徐遲有點高興,拍了拍周岐的肩膀,以示獎勵。  周岐臉色稍霽,問:“你研究名字幹嘛?”第45章 渡氣。  “隻是覺得奇怪。”徐遲托著下巴,後退兩步,提出假設,“你說,刻在上麵的這些名字如果被破壞了會怎麽樣?”  “不知道。”周岐皺眉,他覺得徐遲的思考方式總是異於常人,“前提是你得有本事破壞才行。”  “就是因為很難做到,我才想試試。”徐遲轉身往飛蛾隊伍裏走去。  周岐被他這十足冒險的動作搞得心驚膽戰,跟上去,壓低了嗓音:“你瘋了?深入虎穴?”  “我沒瘋。”徐遲解釋,“你沒發現嗎,在魔方裏,越是明令禁止的表麵上看起來不可能的東西,就越是可疑。這堵牆刀砍不進,石頭也劃不出任何痕跡,不就很可疑嗎?我們窮途末路,要找的答案可能就在裏麵,有得試為什麽不試?”  說的很有道理。周岐承認。  但有道理歸有道理,周岐剛經曆過懸崖上徐遲差點墜崖喪生的事件,這會兒還心有餘悸,很不想徐遲再度犯險。  但他也知道,他沒辦法左右徐遲的思想和行動,隻能努力調動起全部心神,緊緊守在徐遲身側,為其抵擋任何突如其來的風險。  徐遲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飛蛾之間,當真是火中取栗,小白兔在狼群裏亂蹦。終於在走了半刻鍾後,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  那是一具已經腐爛成森森白骨的飛蛾遺骸。  上迴白天來此匆匆一遊,徐遲就注意到,這片偌大的空地不光是島上飛蛾的聚集地,還是神聖的公共墓地。  蛾子生前立在這裏,死後也葬在這裏,無論生或死,都守護著這麵承載了他們名字的牆。  周岐低頭看著地上的白骨,驀地感到淒涼,伸手在那巨大的頭蓋骨上拍了拍,結果一時沒掌握好力道,把人家頭骨給拍裂了,哢擦一聲脆響,周岐登時縮迴手,站得筆直,雙手合十,用好幾國語言說了不同版本的“對不起”,樣子十分虔誠,虔誠中透著滑稽。  而那邊,徐遲已經悶不作聲地撿了已亡蛾兄不化不腐的口器,一路拖著往迴走。  到這會兒,周岐再不明白徐遲的意圖,那就真的是個傻子了。他道了歉,又鞠了個躬,嘴裏搗騰三遍“蛾兄對不住,借你吃飯的家夥一用”,這才追上去,幫徐遲把那足有十來斤重的黑亮如鐵棍的口器抬起來。  來到牆邊,兩人屈膝沉氣,紮好馬步,以徐遲在前,周岐在後的姿勢,抱著口器,撞鍾似的使出全力撞將上去。  隻聽嗆啷一聲巨響,牆上一個名字中間出現了一片蜘蛛網般的放射狀裂紋。  成了!  徐遲丟下口器,湊近細看,忽聽背後傳來一聲陰沉的“嗚咕”,刹那間,疾風驟至。  周岐心裏一咯噔,反應極其迅猛,當下搶至徐遲背後,長臂一撈,卷住徐遲腰腹,攜著人往一側滾落開去。  隻聽短促有力的一聲“咄”,那隻半道醒來偷襲他二人的飛蛾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一個俯衝過來用力太猛,堅硬的口器一下子嵌進了石牆裏麵,動彈不得。本來那口器的硬度還不到能完全沒入石牆的程度,不巧的是,它剛好瞄準在周岐徐遲才鑿出的開裂處,這一下陷進去,死活都拔不出來,隻能憤怒地狂扇雙翅,卷起一地塵土,口中發出“嗚咕”“嗚咕”的嘶吼。  周岐坐在地上,摟著徐遲的腰,呆呆看了半晌,說了聲:“操。準頭真他媽好。”  徐遲輕輕一掙,掙開腰間勒著的兩條胳膊,爬起來,圍著那隻倒黴飛蛾轉了一圈。  徐遲喚:“周岐。”  周岐應:“哎。”  “這家夥應該就是剛剛我們砸中的那個名字所對應的飛蛾。”徐遲推測,“看來一旦名字被破壞了,飛蛾就不受夜晚的約束,能自由行動了。”  “這樣的嗎?”周岐還有點懵,順口接話,“那我們想喚醒孫勰,是不是隻要找到他的名字,然後抹掉就行了?”  “理論上是的。”徐遲與那隻被擾了清夢起床氣特別大的飛蛾眼對眼。但這個做法,不知道會給被強行喚醒的飛蛾造成什麽影響。  後半句話徐遲沒說,因為不管會有什麽影響,他們隻有這條路可以走。  抉擇的兩頭往往都是生命,有時僅僅是數量多少的問題,徐遲活了這麽多年,做出的抉擇不知凡幾,有人說他冷血殘暴是個極度利己者,也有人說他是個審時度勢的優秀政治家,但事實是,他隻是站在了需要做出抉擇的位置,他必須做出抉擇。  周岐聞言,馬不停蹄地轉身去找尋孫勰的名字。  這看起來簡單的事,費了他們好大功夫,因為滿牆歪七扭八的字體實在是令人目不暇接,加上光線昏暗,周岐瞪得眼睛都酸了,終於在一個小角落裏找到了孫勰那小子秀氣得跟大姑娘似的名字。  “撞鍾”這迴事一迴生二迴熟,精準無誤。  孫勰迷迷瞪瞪醒來,飛到牆頭上,看見底下兩個揮舞著手臂的小人影時差點一頭栽下來,他緩緩降落,趴下,歪著頭,出自內心地發出質疑:“嗚咕?”  “先別嗚咕了,沒時間解釋,趕緊的,先帶我倆去大峽穀,路上慢慢說。”周岐火急火燎道。  孫勰雖然現在是個蛾子,還是個看起來不大聰明的蛾子,但好歹以前是個人,起碼的戒心還是有的,他看看一邊還在兀自掙紮試圖把口器從牆裏拔出來的同類,又看看盛氣淩人的周岐,嗚咕了一連串。  “你再咕,是人是蛾都要完。”徐遲陰森森地斜乜著他。  剛說完,轟隆隆,大地深處又傳來一連串悶響,宛如深沉的歎息。  與此同時,地麵的傾斜度再度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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