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的夜裏還有些春寒,芫茜取來緞麵蓋褥輕輕攏住萬妼的膝蓋,柔聲提醒道:“娘娘……子時了。”


    在芫茜的記憶裏,自家娘娘從未這麽晚睡過。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當年先帝爺駕崩,太後娘娘也是該吃吃該睡睡,就是有段日子不大言語,想來還是難過的。但像今晚這樣寢食難安還是頭一遭,竟然是因為一個司苑局的小太監。


    萬妼怎麽可能睡得著?宮裏的奴才貪生怕死,都不願進寧安宮做事,這個萬妼當然知道。但像那個姚喜一樣膽大包天以死抗命的奴才她還真沒見過。那奴才想死?她偏不讓。那奴才不想進寧安宮?她偏讓。從來都是主子挑奴才,哪裏有奴才挑主子的?


    “沒尋著人?”萬妼真怕那小太監死了。不然她這滿腔怒火衝誰發去?


    芫茜照總管太監的原話迴了:“人不在司苑局,司苑局的人說那姚喜聲稱要來寧安宮值夜,很早就出了門。”太後娘娘討厭太監,哪怕寧安宮的總管太監也不許進娘娘的屋子迴話,有話都是她代傳的。至於太後娘娘為什麽對太監恨之入骨?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萬妼腦中閃過很多種可能。那小閹驢逃了?投井死了?來的路上衝撞了誰被發落了?


    關於最後一點,萬妼覺得極有可能。以那小閹驢冒冒失失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性子,沒準兒真得罪了哪個脾氣不好的妃嬪出了事。“各宮都問問,宮門落了鎖他沒法兒逃出去,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奴婢遵旨。”芫茜心疼主子,語重心長地複勸道:“要不娘娘先歇下吧?犯不著為個小奴才傷了身子。”


    萬妼固執地搖了搖頭。


    她現在心情有些複雜,有被冒犯的憤怒,有被嫌棄的不甘,還有點點擔心?她這一生過得太過順遂,小時候有愛女如命的爹爹寵著,長大了有一往情深的先帝爺慣著,突然冒出個姚喜那樣的奴才……萬妼心底升起一種怪異的征服欲,她想馴服那個對她無比嫌棄的小閹驢。


    前提是那小閹驢還活著啊!萬妼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小太監的那張臉。


    ***


    鐺鐺鐺!


    姚喜聽到的不是三更天的更鼓,而是她生命的喪鍾。


    她在黑暗中摸著宮牆,朝著燈火密集的地方走去。姚喜知道,除非太後娘娘是菩薩性子,那樣她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顯而易見太後娘娘並不是。白日裏出言犯上,夜裏又逃值抗旨,以娘娘的脾氣,她哪怕有九條命也不夠斬啊!


    燈火越來越近,有燈的地方就有人,姚喜想趕緊找人幫忙帶路去寧安宮,也許娘娘早就睡下了,守門的小管事沒來得及把事上報呢?隻要想辦法把消息攔下來,她這命就算保住了。


    深夜的宮很靜很靜,姚喜聽到了腳步聲和說話聲,正當姚喜以為自己繞迴了主宮道,終於可以去寧安宮時,她聽到自己的名字。


    “姚喜那孫子,自己找死還要連累咱們司苑局的人。”


    “明兒輪到我給尚膳監送東西,被姚喜這一鬧,我兩日睡不成覺。”


    “那邊宮裏沒住人,不用找了吧?”


    “還是看看吧,早點把人拿去寧安宮,咱們也能迴去睡會兒。就怕太後娘娘抓不著那小子,把氣撒咱們司苑局的人身上,要是被罰了月俸,我上月跟幹爹支的銀子就還不上了。”


    ……


    二人說著話朝姚喜所在方向走去,幸而這片的宮殿都沒人住,那兩人提著的燈籠照不遠,沒有發現她。


    姚喜知道來不及補救了,太後娘娘正興師動眾地派人拿她呢,如果落到太後娘娘手裏可不止死那麽簡單。宮裏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她聽一些老太監說過,老太監們評價有的刑罰:和那比起來,割蛋之痛都不算什麽。


    姚喜隻是聽人說都不禁□□一涼。她輕手輕腳地躲進黑暗之中,想在被太後娘娘的人抓到前,找個安靜地方把自個兒吊死。


    她得找高大一些的樹。


    穿過一片矮樹林,摸黑爬上一處斜坡,姚喜遠遠地看到一個點著燈籠的亭子,那亭子建在半山腰,亭子旁就有棵蔥蔥鬱鬱的大樹。站在亭子的欄杆上剛好能把腰帶係到樹上,那棵樹簡直是為上吊而生。


    姚喜走到涼亭時才發現亭子裏有個年輕女子,桌上擺著美酒佳肴,那人坐在亭中自斟自飲著。瞧這人的陣勢定是宮裏的哪位主子,隻是不知怎麽的身邊也沒個人伺候。


    準備上路的姚喜打算進去討杯酒喝,喝點酒興許走時就沒那麽疼了。要是平日裏她當然沒這個膽子,一旦動了死念,就什麽都不在乎了。


    亭中的女子似乎醉了,再斟酒時手抖得厲害,灑在桌上的比倒進杯中還多。喜寶走進亭中,衝那女子欠了欠身:“奴才伺候您。”


    隆宜一怔,仰起醉顏看向身側,一個模樣清秀的太監接過酒壺,穩穩地給她斟了一杯酒。緊接著,又拿起空杯給自個兒斟了一杯。


    “賞你酒了嗎?就喝。”隆宜隻手托著腮,臉上帶著神智不清的笑。


    “求主子看在奴才命不久矣的份上,賞奴才一杯臨行酒。”不待隆宜吩咐,姚喜就在石凳上坐下了,豪氣地將酒一飲而盡。這酒入喉甘柔餘味香久,姚喜從沒喝過這樣好的東西,又倒了一杯飲了。


    “誒!給我留點。”隆宜玩笑著道,心想這太監真是膽大又有趣。“你說你命不久矣?是犯了事還是患了病啊?”


    姚喜把如何得罪太後娘妨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隆宜拍著桌子大笑起來:“幹得漂亮。”


    這話把姚喜嚇得不輕,她胡言亂語闖了禍,眼下難逃一死隻能認命,但不能眼見著這位小主子酒後失言惹禍上身。“您可別像我似的禍從口出,被人聽見就糟了。這事也不怪太後娘娘,娘娘饒我一命已經夠仁厚了,怪隻怪我今夜迷了路。”


    “迷路?”隆宜覺得這太監得多笨才會在宮裏走丟。皇宮再大,要去哪隨便攔個人一問便之。她在望月亭,寧安宮完全在相反的方向,看來這小太監腦子不大好,得罪太後也是無知者無畏的緣故。


    姚喜夾了幾口菜,點頭道:“我記著是照原來的路走的,結果越走越冷清,見不著半點光亮,跟鬼打牆似的怎麽也走不出去。也是不怎麽進宮辦差的緣故,宮裏哪條道改了,哪位娘娘遷宮了,都不太清楚。”


    隆宜心裏一緊。哪條道改了?倒真有條道改了。她要在宮裏住些日子,又習慣了住寬敞些的地方,就打通了兩座無人住的宮室,分隔兩宮的宮道自然沒了。她又是個好靜的人,那片大多無人居住,自然沒多少光亮。


    這樣看來,這小太監誤了差事倒是自己的責任了。隆宜說了會兒話,又吹了點夜風,酒已醒了些。見小太監麵色愁苦地悶頭飲酒,隆宜不禁問道:“那你如何打算的?”


    “吃飽喝足了找棵樹吊了去。被太後娘娘拿住了,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奴才怕疼。”姚喜拎起酒壺發現已空了,往杯子一倒,隻倒出一滴,那滴酒晶寶透亮得像酒壺為她送別而掉落的淚。


    隆宜覺得自己真是醉得太厲害了,她瞧著這太監在燈火下談起死亡的模樣,竟有種凜然的美,白得透亮的皮膚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幽暗的眸子裏是如水的平靜。有那麽一瞬間,隆宜覺得眼前的這人興許是不慎落入凡塵的仙子。她見過千千萬萬的太監,眼前這個和她印象裏的真的不一樣。


    “興許太後娘娘不與你計較呢?”隆宜嘴上這麽說,其實自己都不信。萬妼那人被人稱作妖後,或許有些誇張,但絕不冤枉。


    姚喜想眼前這位小主子一定是新進宮的,進宮前又在深閨之中,顯然沒聽說過太後娘娘的為人。將死之人,其言也善。姚喜衷心地勸道:“您往後在宮中,最好也避著那位一些。這宮裏像您這樣好說話的主子,不多的。”


    眼看酒盡菜涼,姚喜擔心太後娘娘的人找到這裏來,起身道辭:“謝主子賞酒。奴才得趕緊上路了,不敢多耽擱。”她本來打算在這亭子了斷,既然有人在此,總不好嚇著別人,於是打算再往上走,重新找棵樹。


    隆宜是真心佩服這個太監能把死說得如此平淡,乍聽之下還以為他隻是出趟門,但隆宜知道,這太監一走是迴不來的。“我喝多了,夜黑風高的自己迴不去,你送我一段路吧!”


    姚喜有些猶豫。按說她受人杯酒之恩,該把人送迴去,可又擔心半道遇上太後娘娘的人。“奴才怕被太後娘娘的人抓了去……再不死就來不及了。”


    隆宜還是頭一迴見這麽著急尋死的,她撐著石桌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的宮離望月亭不遠,路上要遇到太後娘娘的人,你扔下我躲開便是。好不好?”


    唉!姚喜也怕這醉醺醺的小主子出事,就當為來世積德了,下輩子或許能投生個好人家。她抬起胳膊屈著身子道:“奴才送主子迴宮。”


    隆宜將手搭在姚喜的手上,笑著道謝:“謝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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