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灘的黑老大黃金榮,幫程竹娟在大小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尋找黃夢梁。這一招果然管用,沒兩天,餘老板家裏就來了位外國洋人,自稱查斯裏昂,說他知道黃夢梁的消息。還說黃夢梁是他的兄弟。

    餘老板一家見是一位洋人,穿著紅色的教袍,口稱與黃夢梁是兄弟,不禁頗為意外。

    這段時間,他家發生的事尤如坐過山車一般,一會被同行勾結上海灘的黑社會敲詐,幾欲傾家蕩產,一會又柳暗花明,寄居在他家的竹娟母子突然身份顯貴,黑老大們個個對這母子恭敬如尊,反將敲詐他家的同行臭揍一頓。直令餘老板墮入萬花筒一般,眼迷心亂。

    今日,倏地又冒出個外國洋人來。瞅這洋人,穿一身紅衣教袍,餘老板知道,這是外國洋教裏頂有權力的什麽主教。其時,在上海灘,別說紅衣主教的身份顯赫,就是一般洋人,老百姓見了都要畏懼三分,盡量避免與他們打交道,誰知道這些高鼻子藍眼睛是不是吃人的妖怪。

    現在倒好,來這位紅衣主教說他知道黃夢梁的消息,還稱黃夢梁是他的兄弟——真不知,這鄉下來的母子倆竟有如此顯要的背景,如此複雜的關係。

    餘老板意外是因為竹娟母子的背景關係,竹娟也意外,她意外是丈夫黃夢梁沒尋到,卻來了位外國洋人。她瞧著查斯裏昂,一臉的疑惑卻又充滿期待,問:“查斯……查先生,你說你知道我丈夫黃夢梁的消息——我丈夫黃夢梁他現在在哪?”

    可程竹娟聽了查斯裏昂帶來的消息,一下子就從雲端裏跌落下來。查斯裏昂沮喪地說:“我兄弟黃夢梁在曼穀,有一天他坐船去暹邏灣遊玩,說好了幾天就迴來,哪知那遊輪出海一去就是好幾年,至今沒有船的音訊——都怪我當時事多,太忙,沒跟夢梁兄弟一起去,我要是去了好歹能與他在一塊,有什麽事也好相互幫襯。唉!”

    這查斯裏昂倒重情義,言語之間流露出來的懊惱十分真誠,與他那紅衣主教的身份極不相稱。接著,他又一五一十講了與黃夢梁在黑岩山鎮如何認識,在土匪豹哥的巢穴裏如何被黃夢梁所救,又怎樣去昆明,到曼穀,最後來到這上海巡視,偶然看見報紙上登載的尋人啟事,才找到這裏等等。

    竹娟聽查斯裏昂從頭將他與黃夢梁的事講了一遍,早已信了——外人是不可能知道豹哥,知道黑岩山的,更何況這查斯裏昂還知道長江邊程家村,知道她程竹娟。

    問清楚了丈夫是怎樣在曼穀失蹤的,程竹娟毫不猶豫地決定,她要去曼穀,去黃夢梁乘船出海的那座海港,在那等候她的丈夫,她心中有個堅定的信念,在那曼穀海港,她一定能等到丈夫歸來。

    程竹娟並非是那種冥頑固執的鄉村愚婦,她相信茱鵑的男人傅禮,他說自己能在上海得到丈夫的消息,結果就真的得到了。假如丈夫真的不在人世了,傅禮應該知道,他知道了就不會叫他們母子倆千裏迢迢去上海——是了,記得與茱鵑分手時,茱鵑還將一隻長命銅鎖掛在兒子胸口上,還說他們夫妻團聚時,代茱鵑問候丈夫,說是永遠都不會忘記他。

    他們是狐仙,他們當然清楚自己能夠與丈夫團聚,就是那茱鵑妹妹好像對她的丈夫也有情意,見到黃夢梁得問問他,是不是跟她有啥瓜葛。女人心細,能夠從一些小事上猜出真相端倪——這無疑證實了竹娟的判斷是正確的,但也捎帶出其他酸溜溜的醋意來。嗬嗬!男人們,可得小心一點。

    查斯裏昂聽程竹娟說要去曼穀守候她的丈夫,大為感動,伸出姆指連聲ok,說弟妹,去曼穀的事就由他來安排,一切事宜勿需弟妹費心,他這位做兄長的理當效勞。

    畢竟,程竹娟還是鄉村農婦,她雖然乘船從四川走了一趟上海,可與她接下來要走的路相比,不知遠了多少裏程。走旱路還是水路?走旱路,可是要穿越好幾個省份,還要跨越好幾個國家,那得走到猴年馬月;走水路,就是從大海上走了,在哪去找駛往曼穀的海船?

    這些,程竹娟哪裏曉得。如果她真曉得的話,她恐怕就不會輕易就下決心的。她不怕一路艱辛,可也得替孩子考慮嘛。幸好她不知道,幸好有個紅衣主教查斯裏昂包攬了這件麻煩事。

    的確是件麻煩事。查斯裏昂來上海巡視,也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從曼穀到日本,從日本到台灣,再從台灣來到上海,在海上顛簸了一兩個月,才抵達的。幸虧查斯裏昂的本職工作就是巡視,所以繞圈子對他來講並非壞事,多去巡視,也是他此行份內工作。

    那時候,上海到曼穀沒有專門的航海路線,同時也就沒有直抵曼穀的航船。想從上海到曼穀,就得像查斯裏昂那樣,一路繞著圈子走。查斯裏昂告訴程竹娟,得耐心等待一陣日子,他要去上海港口尋覓往曼穀方向去的海船。

    一連等了好多天,查斯裏昂興衝衝跑來對程竹娟說,去曼穀方向的船找到了,是艘郵輪,從印度的加爾各答剛到上海,要再過幾天才返迴,途經曼穀,他們就乘坐這條船。

    得知有船去曼穀,餘老板全家都很惋惜竹娟母子不能再逗留上海,特別是那個餘豆豆,聽說黃晨弟弟要走,哭得傷心到了極點,她把自己心愛的布娃娃、幻燈片、萬花筒等玩具,通通送給黃晨。黃晨不要,推卻不過,僅收下那隻萬花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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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晨卻跟小大人一般,反過來安慰這比自己大再三歲的姐姐,說等他長大了,一定來看望她。這小家夥瞅瞅自己沒啥送的東西,低頭看見茱鵑阿姨給他的長命銅鎖,竟然將它摘下來,掛到豆豆姐的脖子上。

    虧得黃晨把這長命銅鎖送給了餘豆豆,十幾年後,日本人打到上海,餘家逃亡去四川,途經三峽時,全靠了這隻長命銅鎖挽救一家人的性命(那是筆者下一部書中的故事,敬請期待)。

    這日一大早,查斯裏昂來接竹娟母子登船。餘老板早已為竹母子準備好了衣物吃食,一路的用度,還在竹娟的包袱裏塞了幾封大洋。附近住家的黃金榮,不知打哪得來的消息,亦派人送來好大一筆儀程資費,還把他的甲殼轎車開來,送竹娟母子。

    查斯裏昂找的這艘郵輪,是屬於東印度公司的產業,噸位接近萬噸,在當時也算是頂級範疇的客貨混裝商船了。查斯裏昂是紅衣主教,身份高貴,他要的艙位當然是上等客間。不用說,竹娟母子亦是一樣,他們是黃夢梁的夫人與兒子,情同主教大人的至親。那也不能受到委屈。

    按規矩,住郵輪上等包間的客人,一張票錢是包括吃飯、飲料、娛樂等所有費用。程竹娟首次看見如此豪華奢靡的享受,竟感到手足無措,對房間的高級盥洗用具一竅不通。還是查斯裏昂來一一教她們母子如何使用。

    竹娟小心翼翼問查斯裏昂,這船錢飯錢怎麽算,她該付多少?查斯裏昂聽了,連聲說:“no,no,一切用度開銷,弟妹不必考慮,我是黃夢梁的兄長,也就是弟妹的兄長,哪有兄長在還要弟妹操心的。”

    查斯裏昂一口拒絕竹娟出錢,態度十分堅決,竹娟隻得作罷。看來,這洋人真的是黃夢梁的好兄長,在竹娟麵前半點主教大人的架子都沒有。就是有個小問題,不知這麽昂貴的船錢,查斯裏昂是不是自己掏的腰包,莫非他也可以向教堂報銷?像許多年後,某國的官員可以報銷自己包括親眷的一切開銷那樣——嗬嗬!不得而知。

    郵輪駛出吳淞港,朝著那天水相連的地平線破浪前行。

    黃晨拉著母親,跑到船尾頭,去瞧那無垠的大海。黃晨第一次看見大海,迎著一輪初升的紅日,駛過萬頃寬闊的波濤,他興奮得不時對媽媽說:瞧呀,天上好多海鷗在飛翔,海裏好多魚兒在跳躍——

    黃晨人小,不知個愁滋味。他的母親憑欄遙望大海,心頭卻湧起一陣迷惘惆悵,在大海的那邊,她的丈夫黃夢梁是否也在同她一樣的思念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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