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歌趕緊拿了胭脂為狄夫人補妝,再換了一身鮮亮喜慶的衣衫,才掩去方才心悸的痕跡。


    等外麵響起方媽媽高聲喊“大人來了”的請安聲,鶯歌趕緊大開了門,迎了狄大人進屋。


    狄夫人深吸了一口氣,捏著早上才收到的信,刻意揚起笑臉——


    “夫君,沛兒的信上說三日到家。”話裏帶著喜悅。


    狄梓沛,狄大人夫婦的嫡子,今年十七歲,平日裏在京城國子監讀書,難得歸家一趟。


    狄夫人提起兒子,滿臉的驕傲。


    聽說嫡子迴府,狄大人陰雨般的臉孔緩和了下來,更衣後,不禁開口:“院子打掃好了吧?”


    “收到信,我就吩咐人收拾了。讓人把吟心堂裏裏外外地收拾了一番。”狄夫人滿臉慈母的溫柔,緊繃的神經鬆了下來。


    母親愛自己的孩子,是怎麽都愛不夠的,更何況狄夫人隻生育了這麽一個孩子,自然對狄梓沛寶貝地緊。


    “乘他這次迴來,把婚事定下來吧。”狄大人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冷不丁丟下這句話。


    狄夫人的臉色一沉,有幾分遲疑:“這幾個姑娘,我看著家世都一般……”


    她的嫡子應該配公侯將相家的小姐,怎麽盡是些比自家官職低的人家的女兒?


    “大人……”狄夫人想勸說,卻見狄大人手一揮,很不耐地打斷——


    “就從蘇、曹、許三家人家裏挑吧!家世不顯有家世不顯的好處。我知道你存了什麽心思,你表妹家的女兒今年十五,歲數相當,表妹婿出身淮安曾家,家世顯赫,現出任兩淮巡鹽使,雖然官職不高,可最是實權,你就想著讓沛兒定了曾家的女兒,這樣既可親上加親,又可利上加利。”說到後來,狄大人雙目圓瞪,額頭的青筋不停跳動。


    這樣的怒氣,就算是個瞎子都能感受得出來,何況,狄夫人她不是個瞎子。


    “大人,沛兒是我兒子,我想給他尋個好點的媳婦難道錯了嗎?兩淮巡鹽使怎麽了?就是轉運使家的千金,憑侯爺一句話……”狄大人蓄滿淚水,啞著聲調脫口而出。


    卻沒想到,迎麵一記響亮耳光。


    “啪”,打懵了狄夫人。


    狄大人盯著那團迅速紅腫的半邊臉孔,麵色鐵青,俯身惡狠狠道:“照我的話去做,以後再也不許亂說,不要以為徐達走了就高枕無憂。聖上欽點了唐韶過來,讓他一個五城兵馬司的五品北城指揮使連跳兩級,直接升任衛指揮使,這不是什麽好苗頭,這種當口,你還給沛兒大張旗鼓地定揚州曾家的女兒,不是上趕著給唐韶送把柄?你若再不謹言慎行,壞了我的事,休怪我無情。”


    低低的嗓音,如泛著藍光的刀刃,卻是一字一句割開狄夫人保養得宜的嬌嫩皮膚,鮮血淋淋。


    “老爺不是說這個唐韶名不見經傳,並沒打聽出他是哪家子弟,應該沒有太深厚的背景……”狄夫人強撐著意誌還想辯解,事關嫡子的婚配,她怎麽著都想爭一爭。


    “蠢貨,我派去那麽多人,都沒能打聽出來唐韶是何門何戶出身,這才是最不對勁的。”低狄大人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咆哮道。


    一腳踹倒了旁邊的座椅。


    派去的人隻打聽出來唐韶兩年前執掌五城兵馬司,但是前麵在哪供職、係出何門何派都無從追查,甚至連父母親族都打聽不出,隻知道是聖上潛邸時隨侍,具體什麽來曆,一概不知。這樣的反常,如何不讓他心驚肉跳?擾得他日夜不得安生,總覺得頭頂上懸了把尖刀,一時不察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這個唐韶來了蘇州才短短幾月,官林那邊就出了紕漏,蘇州城裏更是不安生。


    想想剛才在書房裏蘇同知的刻意提醒,他聽得心驚肉跳。


    不行,一定要打聽出唐韶的來曆。


    “走了徐達,任是誰來,也不能騎到我頭上。”


    蘇州的天是他!隻能是他!


    狄大人握了握拳,臉色難看到極點。


    狄夫人怔怔地看著一臉猙獰的狄大人,嚇得連忙點頭,眼眶裏的淚費了好大的勁才逼了迴去。


    徐達,這個名字勾起了她某些膽戰心驚的迴憶,上一任指揮使如何灰頭土臉、聲名狼藉、屁滾尿流地離開蘇州地界,她可是一清二楚。


    這一切,都是出自她這個枕邊人的手筆。


    狄夫人出身揚州李家的傲氣一下子消失於無形,再強大的世家榮耀都無法支撐起她在婚後的歲月靜好,這就是女子的悲哀,掀開蓋頭的瞬間就是一場賭博的開始,賭贏了,能和夫君相敬如賓、白頭偕老;賭輸了,隻能存活在一場不見硝煙的戰場上,有勇有謀才能立足。


    她是輸是贏?


    身上的惡寒就像驚濤駭浪一般,一遍遍地拍打著她外表屹立不動、內裏岌岌可危的五髒六腑,她隻有乖乖地聽從眼前這個人的話,才能保住一切的光鮮亮麗。


    “好好調教那幫姑娘,都能派上用場。”狄大人很滿意狄夫人的順從,收斂了滿身的戾氣,恢複正常的語調。


    “老夫人護著那個雲羅,你看……”狄夫人感覺到臉頰火燎燎地疼,卻又不敢抬手去摸。


    狄大人有多久沒露出這種表情了?


    狄夫人瑟縮地暗罵自己不長記性,老忘記這張謙謙君子的臉孔下是一副狠厲的心腸,婚後至今,她被他打過多次,總要躲著不出門好幾天。


    臉頰頓時又疼了起來,狄夫人目光躲閃著一臉沉思的狄大人。


    “那個雲羅,雖然出眾,但並非獨一,老夫人既然青眼於她,你便仔細些,別惹了老夫人不高興。”狄大人的目光微沉,聲音卻是貫若平常,完全沒了讓人色變的氣勢。“老夫人不過是過來客居幾日,你也不用操之過急。”


    是哦,範老夫人過段時間就會迴去。


    狄夫人也許是嚇破了膽子,除了點頭已經不會做其他的動作。


    狄大人見狀滿意地卷起嘴角,覺得積在心底的一口濁氣終於淋漓暢快地吐了出來,整個人清爽了許多。


    可惜被濁氣吐了一身的狄夫人卻是殘顏憔悴。


    狄大人見話已說完,便反手疾步離開,狄夫人望著那個背影張了張嘴想問他去哪,最終沒敢發出聲音,隻是撫著臉無聲啜泣。


    過了許久,主屋裏才傳出一聲氣息微弱的輕喚:“鶯歌。”


    廊下,一個雙十年華的清麗女子急忙蓮步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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