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桓意糾結的表情一直持續到晚間年夜飯開始,師兄師姐們以比昨天更高漲地熱情湊在一塊兒互相灌酒的時候,他才緩和了一些。“又過了一年,”師父坐在宴席的最上方,撐著臉笑嗬嗬地看著大家,“來吧,都說說今年有什麽收獲。”宴席上立刻亂作一團,很認真地在說自己功力漲進或者下山做了什麽事兒的人有,壓根兒就是胡亂嚷嚷營造氣氛的也有,更多的則是完全不理會師父,已經在另一邊喝上了。二師叔那個大嗓門和三師叔罕見地沒有吵起來,兩個人各坐一邊,表情似乎有些凝重,三師叔不時側過頭去看著師父的臉,要不是知道三師叔是個藥癡,陸桓意得以為三師叔看上師父了。“歲歲呢?”師父忽然問了句,“今年有沒有什麽感悟,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陸桓意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抓一個幸運聽眾出來當眾處刑的時間,心底壓根兒沒準備好台詞,愣了下,整個前廳都隨著他愣的這一下安靜了下來。“就……沒什麽感悟吧,”陸桓意說,“這一年的心情忽上忽下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壞的事有很多。被黑袍道士抓走紮穿骨頭那次的疼至今迴想起來都還會怕得發顫,還有被師父趕下山的時候,剛撿到尹燭的時候……很多時候,都讓他心情煩躁。但好的事也有很多。“反正就是,說不上順利,但總是開開心心的,”陸桓意笑了笑,“希望明年也能開開心心的。”師父也笑了笑。這番話說了就跟沒說似的,但陸桓意是說出了心底所想的。希望明年也能開開心心。希望剩下的兩年也能開開心心。最後開開心心的死去。“那我呢?”尹燭在旁邊突然開了腔,打斷了陸桓意正積極跑偏的想法,他坐在陸桓意旁邊,用膝蓋輕輕撞了下他,“我算好還是壞?”陸桓意側過頭去看他,想了想,嘴角的笑意未減,入座後分明沒有喝一滴酒,笑裏漾開的醉人的溫柔卻是如此明顯,“你覺得呢?”“算好,”尹燭自顧自地說完這句,還點了點頭,“我算好。”陸桓意也沒有反駁,他往尹燭那邊靠了點兒,“我活了十八歲沒見過你這麽好的人……妖怪,你很好,特別特別好。”尹燭側過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但桌子下麵兩個人的膝蓋已經緊緊貼在一起了,大腿也是貼在一起的,就像天生有什麽讓他們互相吸引,一旦靠近就再也無法分開。這個年依舊吵鬧,陸桓意卻覺得心中十分安寧,是他前十八年不曾擁有過的別樣的安寧。以前在師門也會覺得安心安穩,但和此時此刻的心情都不一樣。他打個嗬欠,把手機摸出來看了看時間。也就是把手機摸出來看個時間的功夫,一股莫名的香味傳了過來,陸桓意愣了下,抬起頭,旁邊的尹燭自然也是愣住了。“是那個人。”尹燭留下這句,立刻衝了出去。外麵傳來打鬥聲,眾人愣了一瞬,衝出去後隻見一抹紅光與尹燭在天空中打得難解難分,那紅光似處處都帶著利器,每一下都往尹燭皮肉上紮。尹燭皮是很厚的,估摸著是因為他鱗片堅硬的緣故,平時拿什麽小砍大砍劃拉他他完全沒感覺,被撓了癢癢似的還會不耐煩地看你一眼。但被此時被那紅光接近後皮膚上竟然被刮出好幾道血痕,尹燭惱怒地叫了一聲,下半身變成蛇尾已經不是之前那樣的尾巴了,陸桓意看見他的尾巴尖兒上燃出了火,鱗片上似乎也有火光在跳動。他體內的妖氣正在被喚醒,既是神君落在鎖妖塔的封印都會鬆動,一個不知來曆的人給尹燭下的符咒,又怎麽不會有變弱的一天,直到符咒完全消失,尹燭就能變成他真正的樣子了。陸桓意有點兒驚訝地看著尹燭尾巴上那點兒火苗,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那場打鬥吸引了。有師兄湊到師父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師父,這人和上次奪舍小槐月的貌似是同一個人。”“那還等什麽,”師父挑起一邊眉毛,“我剛才就想問了,你們都在這兒看什麽熱鬧?上去幫忙啊!”話音一落,禦劍術飛行術練得極好的師兄師姐們立刻衝上了空中。陸桓意不會飛,隻能在底下幹著急。“這人到底是怎麽進來的?”陸桓意皺著眉去問師父,“師門大門不是有符咒看守……”“許是昨日年宴混進來的吧,”師父不知道從哪兒捏了把瓜子,和陸樸懷一起嗑著,“我們這兒又沒什麽寶物可偷,用不著防得那麽認真。”修道界早就太平了不知道多少年,眾人放低警惕也是理所應當的。但陸桓意總覺得師父這番話哪裏不對,又思索不出哪裏不對來。他來不及深思,天空中的尹燭突然發出一聲他從未聽過的叫聲,不像是從喉嚨裏迸發而出,更像是從身體裏,灼起血液後疼出來的怪叫。抬頭一看,那紅光愈發刺眼,竟然刺破了尹燭尾巴上的皮膚,一束光斜著劈過來,險些將他尾巴上的鱗片都劈掉。陸桓意咬了下牙,無奈迴到師門後就沒有在兜裏揣符這個習慣了,他手上也沒件兵器,想幫忙也幫不上。他幹脆悄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被師父看見他用血施法又要被罵了衝著紅光那邊甩出兩滴血,悄無聲息地融了進去,隨後幾聲悶響,紅光內竟然淌出血來。師父一愣,立刻看向了陸桓意,陸桓意自然是沒敢於師父對視,焦急地看著空中緩緩落下的尹燭。周圍的師兄師姐們立刻壓製住了那抹紅光,尹燭身後四翼若隱若現,因為疼痛的緣故一直甩著尾巴,尾巴尖兒上被劈開的肉往外淌著血,鱗片竟真的掉了一片下來。那紅光見了鱗片,像是發了狂似的,五個師兄都沒能壓製得住它,直直衝著鱗片飛過來,師父一個轉身飛到鱗片之前,從袖中抽出拂塵衝著紅光甩去,其餘的師兄師姐們也一同衝了上去。陸桓意快步衝到了尹燭身邊,扶住他,“……忍一下,我讓三師叔過來。”“好。”尹燭咬著牙點了點頭,在這樣冷的天裏額頭上竟然布滿了汗,唇色發白,但沒有再多說什麽了。三師叔推開圍在周圍的人,從袖子裏掏出幾瓶藥來,見了他的尾巴,先是一愣,“怎麽鱗片都掉了……”又將藥粉撒上去,碎碎念道,“這樣光上藥可長不好了,鳴蛇的鱗片可是很珍貴的,沒個百十年長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