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管家說完,臉色灰敗一片,心中已是隱隱覺著了不妙。


    他方才所說,並非虛言。在他看來,夫人若真當留書離去了,以他對自家大人的了解,頂多難過一陣便會打起jing神,到時真到了與那王府結親的地步之時,也就沒了障礙。往後便是要尋,也是方便得很,這才照著淡梅所言,安排了車馬從她蘇州娘家接走了人。不想她竟又自己離了苗莊,這迴去了哪裏,他卻真當是不曉得了。


    一陣寒風從方才那被敲破的窗戶之中湧了進來,徐管家這才感覺到自己後背已是汗漿淋淋,涼意森森了。


    徐進嶸拳頭捏的格格作響,盯了徐管家片刻,終是冷冷道:“我料你也沒那狗膽再欺瞞於我。王府的使者既還在,你去叫他曉得,他們要如何,我便如何,把他打發了迴去便是,我再不想見此人之麵。你明日叫人進京,悄悄把我母親送去青門。”


    徐管家一怔,隻終究是跟在他身邊多年的人,想了下,突然臉色大變,駭然道:“大人,萬萬不可爭個魚死網破……”


    “有何不可!”徐進嶸已是大步到了書桌之前,取出抽屜裏來自崇王府的信,抖開又看了一遍,冷笑道,“那崇王府的人貪得無厭,我今日應了千,明日便是萬。他咄咄bi人,我又豈是善類?不鬥上一鬥來個釜底抽薪,這般苟且偷安,他日便是官至一品又有何趣?我本還有些猶疑,如今卻曉得該當如何了。”


    “大人,他家畢竟是王府之尊,大人還請三思……”


    徐管家猶未死心,苦苦勸道。


    “我意已決,正好將埋在暗處的仇家也一併解決了。你休要再多說,照我話做便是。”


    徐進嶸將手中信紙揉成了一團,用力擲了出去,那信團在地上滴溜溜滾著,撞到了牆角,停了下來。


    徐管家抬眼望去,見他眉間隱隱聚了一片煞氣,便似又看見了當年那個鐵血殺伐快意恩仇的家主,心中一時也不知是什麽滋味,慢慢低下了頭去,恭聲應了聲“是”。


    窗外雪越下越大。徐進嶸剛迴之時,還不過飛揚,此時卻已是扯得如棉絮般在空中亂舞。


    夜半寂靜,突地傳來一陣“喀拉”之聲,想是庭院之中的瘦竹經不住雪壓,攔腰折了下來。


    這般天寒地凍,他在從前二人宿棲的小樓之上,她現時現刻,又在哪裏安身?


    她言離開自己乃是求一心安。隻是這般離去,她真當能心安?就算她心安了,她又置他於何地?


    徐進嶸立於她從前時常站立的憑窗眺望之處,望著窗外昏暗,僵硬便似石人。


    待他能真正給她心安之所時,他便是尋到天穹地極,也要將她尋到。


    七十五章


    四年之後,晚chun日暮之時,杭州府西城錢塘門外的梅家村,田舍儼然,花圃遍地,ji犬吠鳴,沿著條fèng間長滿了青糙的青石板路一直行到了村尾,迎麵一從翠竹,繞過去便是一處房舍了,竹籬fèng隙之中探出四五朵粉紅桃枝,木白的柴門之前悠閑遊dàng著幾隻蘆花小母ji,追著低飛的蜜蜂啄食,那蜜蜂倏忽振翅,高高飛起越進了竹籬裏,花母ji抬頭,睜著滾圓的眼“咯咯”幾聲,似是有些失望。


    “花娘子,花娘子……”


    兩輛敞篷大驢車從青石板路上軲轆轆駛到了門前,從車上跳下個青衣小帽瞧著像是僕從打扮的十七八歲男子,到了門前直起嗓門叫喚了起來,少頃,柴門咿呀一聲開了,現出個濃眉大眼雙十年華的女子,認出了這人,笑眯眯道:“張小哥來了?”


    那被喚作張小哥的男子與她似是很熟,笑道:“喜慶姐姐,明日一早便是滿城大小酒樓到西湖鬥chun酒的大日子,連新任的府尹楊大人都應了要過來擔任主判品酒論名次的。我家棲霞樓雖釀得好酒,隻年年被雙會樓壓過一頭。去年用了你家的花栽團飾酒棚子,人人路過都要停下多看兩眼,末了竟是壓下了雙會樓奪了酒魁,把那酒神爺爺像披紅掛綠地給請了迴去,總算揚眉吐氣了一迴,我家掌櫃的這才早早就預訂了今年的花飾,這不,我照你家花娘子先前所約的日子過來搬了,怕晚了就被別家搶沒了。”


    喜慶搖頭笑道:“我家娘子最是個重諾之人,既已收了你家定金,豈有又再易於別家的道理?”


    張小哥作勢打了下自己嘴巴,便招唿驢車上跟來的人下去一道進去搬運。走進院子,便見滿眼的花團錦簇,又跟著喜慶繞過了房子站定,眼前一亮,見是整片的花圃,瞧著至少有幾畝地之大,種著各色瑞香薔薇、桃杏桂葵,牡丹芍藥,一時有些看呆,嘖嘖贊道:“花娘子真當不愧花姓,附近幾個莊子裏種花的人家也是這些花色,隻唯獨你家的開出來比別人家的要好上幾分都不止……”


    張小哥正誇著,身後已是轉過來個二十左右的女子,頭髮在腦後挽了個單髻,cha一隻梳篦,身著青布衣衫,乃是極其普通的鄉間婦人裝扮,麵上帶了淺笑,站定道:“張小哥莫再隻顧說話,你家要的團花已經修剪cha枝妥當就在那棚子下。因了都無根須,搬了迴去須得放置在yin處,早晚朝花麵上噴些清水,好在也就明日一日,想來是能支撐得住的。”


    張小哥幾個迴頭,見是花娘子過來了,笑嘻嘻唱了個諾,這才過去了那涼棚下,一眼便見到已經修剪cha枝妥當的各色大盆花團在地上一溜擺開,鮮艷明媚,尤其是正中那盆最大的,更是惹眼,當下不敢怠慢,叫了人小心翼翼地都搬上了門口的兩輛驢車之上,一五一十地照起先議定的價格付了錢,在驢車上麵支起了遮陽的棚布,這才道了謝離去。


    “喜慶,方才尋了一圈,不見小寶,可是又在王大娘家廝混?”


    那少婦目送張小哥幾個離去,轉頭問道。


    提起小寶,喜慶臉上便是掩不住的笑意,道:“可不是。妙夏前兩個月生了個小娃兒,可把小寶喜得什麽似的,整日裏隻說是自個的,哪天不跑去看一眼便連覺都不肯好好睡。我這就過去叫他迴來?”


    那婦人眉間亦是浮上了一絲笑意,想了下道:“我去叫他吧。”


    喜慶點頭道:“也好,我去灶下熱下飯菜,迴來便好用飯了。”


    那婦人嗯了一聲,到牆角邊的一個大瓦缸裏用瓢舀了水淨了手,便朝王大娘家過去。


    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淡梅。她幾年前自定居到了此處,便一直以養花賣花為生。方才那張小哥所提的棲霞樓便是個朝她買花的老主顧了。至於他口中所提的鬥酒會,卻也有個來由。此時這酒水乃是官府課稅的重頭,官府也是極力鼓勵民間消費,故而這半官方半民間自發的鬥酒會漸漸便成了近些年chun季之時的一場盛會。每年到了暮chun此時,西湖邊正是柳綠鶯啼,城中各家大小酒樓便擇個晴好日子在湖邊擺出酒鋪子,列上自家新chun釀得的好酒,由人品嚐,又請本城府尹大人和些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評判,最後那奪魁者便迎迴酒神爺爺的金身供奉在酒樓大堂之內,此乃極大的臉麵,故而各家酒樓無不明爭暗鬥,到了近兩年,發展到了連臨時搭的酒鋪子也要極盡華美,花團錦簇得好奪人眼目招徠人氣。


    王大娘家離她家不遠,便是遠遠喊上幾聲也能聽到。淡梅一路過去,碰到的村人紛紛與她招唿,極是親切,淡梅一一應了,又被個婦人臨時扯住問了些護花心得,待脫開了身到了那王大娘家,天色已是沉暮了。


    淡梅推開虛掩的柴門,叫了聲“小寶”,便聽屋裏起了個響亮的應音,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娃便如個小pào彈般地沖了出來,朝正彎下腰的淡梅懷裏頂了過去,淡梅一個踉蹌,差點沒被頂翻坐到了地上,剛抓住他藕節似的小胳膊,還沒來得及責備,那男娃便沖她笑嘻嘻道:“娘,我這般的話,喜慶姨姨便能好好接住我。”言下之意,便是說她無用了。說話之時,一雙亮晶晶的眼便彎得成了月牙鉤兒。


    連自己懷胎十月從腹中爬出的三歲小兒都嫌棄她,淡梅又是好笑好氣,牽住了他手正要進去說聲叨擾,卻見屋裏出來幾個人,正是王大娘和妙夏。


    妙夏與王大娘家的兒子兩相看對了眼,去年便被淡梅做主嫁了過去,如今已是一個孩子的娘,看起來早已不是當年的青澀模樣,人豐腴了許多,過去便牽了小寶的手叫留下吃飯。


    淡梅笑著搖了搖頭,看向王大娘道:“這些日我忙了些,小寶整日的都在大娘處廝混,給添了麻煩了。”


    王大娘嗬嗬笑了道:“花娘子這話說的。當年湊巧碰到了一起坐了同條船,便是緣分。小寶不嫌我家沒地坐,那便是給老婆子臉麵了。有事盡管放心去,有我媳婦看著呢。”


    正說著,外麵進來個肩扛鋤犁的後生,肩膀寬厚,是王大娘的兒子從地裏迴來了。妙夏眼一亮,迎了上去,和那後生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那後生憨憨一笑,放下了東西,朝淡梅恭敬打了招唿。淡梅見他二人雖成婚一年多,連孩子都生了,如今還是這般新婚時甜蜜,心中也是歡喜,含笑應了,這才告辭了牽了小寶迴去。


    吃飯之時,小寶便不住提著從旁人處聽來的明日西湖邊的鬥酒盛會,眼巴巴地看著淡梅。見淡梅不理,便鑽到了邊上喜慶的懷裏不住扭著,喜慶哪裏熬得住,立時便求起了qing。淡梅想起自己自開chun來便一心撲在花圃裏,確實沒怎麽陪他玩過,且又打算下半年便送他去私塾進學好早些認字,隻怕到時更沒玩耍的時間了,心一軟,便應了下來,喜得小寶連飯都比平日多吃了半碗,喜慶亦是十分歡喜,幾個人說了些舊年西湖鬥酒大會的盛況,一時倒都和小寶一般,恨不得明日早些到了。


    晚間都收拾妥當了,淡梅陪小寶睡覺,躺帳子裏被他摟著脖子湊在耳邊翻來覆去嘀咕著明日的各種熱鬧,良久才將亢奮的小人給哄得睡了過去,扯了幅被給他小腹按住了,自己覺著並無睡意,便出來到了前院裏,想去看下院子的門有無關緊。剛出來,卻見那架木香棚邊的竹椅上坐了喜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了把蒲扇,怔怔望著天邊的月,瞧著似是有些心事。


    淡梅站立了片刻,暗嘆了口氣,輕聲叫了下她名字。喜慶聽見,慌忙扭過了頭站了起來,麵上已是帶了笑道:“夫人怎的還沒睡?”


    淡梅到了她身旁,自己坐到了另張椅上,搖頭道:“跟你說多少次了,莫再叫我夫人。”


    喜慶起先不語,半晌才低聲道:“夫人便是夫人,到哪裏也改不了的。旁人麵前我自不會叫的。”


    淡梅凝視她片刻,見她一張鵝蛋臉上眉目明朗,恍惚便又想起了當年她十六七歲時的模樣,如今一眨眼已是過去四年,自己倒未覺什麽,她卻被耽誤得早過了時人眼中的碧玉年華,心中微微有些難過,嘆了口氣道:“喜慶,你心裏可曾後悔過當日跟了我的舉動?是我誤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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