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做夢也想不到她家便有個還沒娶老婆的兒子,她現在正在打自己的主意。


    先前幾日相處之時,善水也稍留了個心眼,讓林氏朝知客僧打聽這婦人的身份。知客僧隻說她年年這時候都會奉香火來此住上一兩月,並未聽說有什麽大家世。善水便放了些心。見她這樣蝸居山寺裏靜心修佛,隻以為是哪家失寵了的妻自己要來尋個清淨而已。


    現在聽她問這個,善水便用她覺得妥當的外jiāo辭令應道:“秀選本是好事。若能選上,也是我闔家的榮耀。隻可惜我身子不好。夫人你前幾日見著的那紅斑,現在雖好了,可說不定過些時候它又犯。似我這樣的病症,怎配參選?”


    她這樣說,若對麵這人是尋常大戶人家裏出來的,本毫無瑕疵。偏偏卻yin差陽錯,這話落入王妃耳中,反倒更覺她懂事。聽她口氣中還帶了些無奈自憐,忍不住出言安慰道:“我瞧你這病也沒什麽,發出來不過幾日,它也就好了。也gān淨並不惹人。日後尋訪個好的郎中,不愁治不好。”


    善水不願再多談這話題,含糊幾句,便起身告退。王妃叫紅英送出去。自己便沉吟起來。


    剛才聽這薛家女兒的意思,她並非不願參選。如今被勾銷名字,聽著倒有幾分遺憾。她雖有那不定之症,隻確實也沒什麽大礙。往後留意替她尋訪名醫,不愁不治。


    這樣的一個嬌嬌人兒,與自己的兒子,真的是天作之合。否則為何竟會這般巧,讓自己在此遇到了她?


    王妃的腦海裏浮現出善水與自家兒子並肩而立的景象,越想,越覺著是一對良人。


    ~~


    善水絲毫不覺自己再成有心之人的謀算。隻扳著指頭算日子。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八,秀選定的五月初五。前日薛笠與文氏剛來探望過她。薛英也來過一次。他的言談中聽起來雖遺憾,隻被父親敲打過,應也不會真混到與家人作對的地步。再過幾日,自己就可以迴家了。


    其實善水倒也沒怎麽盼著早迴去。她在家中,也是深居簡出的多,反倒在這裏,清淨又自由。除了飲食有些單調,別的都挺滿意。尤其是這些時日,養成了每天早上去爬段山路的習慣。初夏之jiāo,空氣涼慡宜人,山中鳥鳴陣陣,舉目便是層層疊疊的新綠濃翠,叫人心曠神怡。她頗喜歡出一身汗的這種久違了的感覺。所以這日一早,善水穿了身利落的鬆石綠chun衫,牽了婥婥與白筠雨晴往後山去。


    林媽媽年歲雖也不老,才四十,隻這種爬山的體力活,哪裏跟得上?開始幾天還勉qiáng隨著,迴來便一直嚷腿腳酸痛,白筠忙著給揉敲。善水也不想折騰她,叫她別跟留下,她卻又不肯,說怕姑娘路上被莽人衝撞了。幾日跟下來,見這後禪院有條小道直通後山,山道清幽,不過偶爾撞到抄近路的樵子與寺中僧人,見了女眷便低頭匆匆避讓而過,此外再無別的閑人,這才放心下來,聽了善水的話留下。隻每次出去前,對白筠雨晴千叮萬囑是不用說的了。


    善水出來得早。朝陽剛從東山探頭,山中的青石台階一色迤邐向上,兩邊糙木之上還沾昨夜未消的露珠。兩個小和尚正在掃著山道,看見她一行,忙低頭合十。


    婥婥最喜每日的這放風時刻,汪汪叫著往上蹦躍,善水扯不住,索xing便放了頸繩任它自己在前。一路爬到了這小峰頂,迎了山風四顧,見長空碧遠,層巒疊嶂,此qing此景,隻覺人之渺小,造物偉大。


    白筠與雨晴也不習慣爬山。開始幾天還圖新鮮,現在不過是隨了善水興致,勉qiáng跟隨而已。爬到峰頂,早累得大汗淋漓喘氣不停。見善水額上也沁薄汗,兩頰染上桃暈,白筠顧不得自己,先拿gān淨帕子給她擦汗。


    善水擦了汗,在峰頂停駐片刻,等幾人氣喘都定了些,便一道下山,雨晴牽了婥婥。


    下山自然要省力許多。婥婥跑得更是歡快,雨晴漸漸被帶著在前,隔得越來越遠,到後來便隻聽到婥婥傳來的隱隱叫聲了。


    因方才爬得快,幾乎是一口氣不停頓,善水也覺著有些腿疲,與白筠拖著手下石階。低聲說笑間拐過前麵那道矮崗,再下去就是通後禪院的小徑了,不提防卻看見右前方不遠處一塊平崗上竟有個年輕男子迎風而立。一襲寶藍緙絲錦服,足蹬青鍛宮靴,山風獵獵,微卷袍角,一身英氣。


    連白筠也立刻便認了出來,竟是先前那日在南郊官道上偶遇過的那位安陽王殿下。腳步略一遲疑,看了眼身畔的善水。


    善水卻仿似沒見,隻望著前方,腳步也未停頓,隻朝左邊的那條小徑去。


    霍世瑜為何會出現在這裏?說來說去,也不過是為了心中的一個放不下而已。


    他先前向薛笠言明心意之後,沒幾日,薛家女兒竟託病退出秀選被送到普修寺靜養。他自然不信世上有這樣的巧事,偏過兩日內務那裏又證實了這話。心中便又生了絲牽掛。


    以他手眼,想知道她住哪裏及每日活動,自然不在話下。猶豫數天,終還是敵不過心中所想,尋過來繞了山路等在這裏。剛看見一個丫頭追了隻白毛鬆獅過去,料想她應就在後,便現身等待。現在見她不過略掃自己一眼便往通向禪院的那小徑去,自然不甘錯過,大步到她身後,道:“薛姑娘留步。”


    善水聽他在後麵叫,知道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隻好停下腳步,迴了身朝他見禮。


    霍世瑜見她停在自己跟前幾步之外。與前次所遇時一樣,一身綠衫,可見她愛這顏色。不過這色也確實配她玉白肌膚。便如此刻,許是因剛爬山下來的緣故,幾縷鬢髮散於額前,雙目晶瑩,兩腮粉菲,唇紅賽櫻,秀氣的鼻尖上還凝了滴晶瑩的汗,日光下微閃,她自己卻渾然未覺。與前次見到的,又是另一番味道。


    何曾見過這樣的鮮活美人兒……


    霍世瑜一時看得有些忘了說話。


    善水見他隻望著自己不開口。暗暗皺了下眉,道:“殿下可有事?”


    霍世瑜迴過了神,見她身側還有個丫頭盯著,徑直道:“你先過去那邊。”


    他也知道自己這舉動不當,有私窺臣女之嫌。隻畢竟生在皇家,隨心所yu在上慣了的。現在隻想與這女孩說話,自然也就無所顧忌。


    善水見他竟這樣直白無忌,知道今日一定要跟他把話說清了。要不然往後隻怕還有麻煩。見白筠看過來,朝她略微點頭。


    白筠有些不願,卻也不敢違抗,隻好避開了些,卻也沒走遠,隻停在十幾步外的一處山階上。


    霍世瑜不以為意,隻看著善水,躊躇了下,道:“我聽說你前些天身子不妥,心中一直有些記掛。這才貿然前來,薛姑娘勿要見怪。見你已經安好,實在是幸事。”說罷再看一眼,見她肌膚已光潔如玉,早無內務之人說的那樣滿麵可怖紅斑。


    善水道:“多謝殿下關心。隻我身子確實還不妥,這也是我自小便有的隱疾。現在瞧著是好,卻未斷根,也沒什麽根治之法。不定哪天好端端又發了出來,實在醜惡,怕嚇到人。這地方正合我心意,人來人往少,舊居不厭。”


    善水這話,便是委婉告訴他自己的態度。他若是知qing守份人,便該自己打消念頭。


    霍世瑜卻偏不是這樣的人。


    他身為皇後嫡出的皇子,身後有鍾一白這樣的外祖為靠,自小到大,除了隱埋在心底的那一個無法化解的深結,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有時表麵越是謙潤豁達之人,內裏實際也越執拗。便如霍世瑜。


    他既已看中她,又豈會被她這樣的婉拒所摒退?


    原先一開始,他倒並未仔細想過求了她為正妃,現在這念頭卻愈發濃烈,心底竟微微起了絲顫。麵上卻沒表現出來,隻看著她微微笑道:“薛姑娘言重了。我瞧也沒什麽。便是真有這隱疾,天下聖手名醫無數,總會尋到解法。若這樣便長居山寺,實在可惜……”


    善水見他麵上帶笑,口氣風輕雲淡,言下之意卻是絲毫不退,心中微微惱火。想了下,把臉上方才掛著的笑給收了,正色道:“殿下今日過來也好。有些話,說清也好……”


    見他略微揚眉看著自己,繼續道:“殿下前些天對我父親所言,我大略也曉得了些。殿下垂青,本該感激涕零,隻是我資質平庸,家父也不求顯達,門第不顯。我不曉得殿下到底看上我什麽?以殿□份,青雲貴女才堪與殿下比肩指點天下,這一點殿下想必比我知道得更清楚。鬥膽厚顏再說一句,殿下確實尊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隻我天生胸無大誌,更是糙根之命。這樣的潑天富貴壓下來,隻怕要折我福壽。乞肯殿下心存善念,勿要再兩下相bi,稍退一步,大家都海闊天空……”


    她話說著,忽然停了下來。


    對麵那條被濃翠淹沒的小徑裏,竟似有個男人身影穿行其間,正沿著山階大步而上,朝著這方向過來。待到近前看得清楚了些,見他二十二三的年紀,身高腿長,一身深黑馬裝,腳踏黑色皮靴,腰上緊紮一條細製的粗皮帶,全身上下無別飾物,唯獨手掌腕上纏握的一柄烏金馬鞭甚是惹眼,陽光下耀耀奪目。瞧著倒像是剛出遠門迴來的樣子。他步伐甚是矯健。隨他邁步,甚至隱隱仿能感覺到衣下賁發肌理的張力。臉容自然也是英俊的,堪與這跋扈氣勢相配。唯獨可惜,眉宇間卻帶了絲薄涼。這種薄涼仿佛天成,叫人看一眼便會生出被拒千裏之外的感覺,再不敢有任何親近的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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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那男子很快便也注意到了前頭幾十步外平崗上站著的兩個人。目光飛快掠過正與他相對的善水,再轉向霍世瑜的背影時,眉稍稍一挑,原本沒什麽表qing的一張臉露出了絲訝異,仿似認出他,很快,他的目光便再次轉到善水臉上,停駐了幾秒。


    日光正從頂照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令眉骨在雙眼處投下一片暗影。善水看不清他此時的眼神。


    霍世瑜也立刻覺察到了身後有人行近,轉過頭去,也是一愣,與那男子對視片刻。


    那黑衣男子不再看善水。仿佛躊躇了下,終於還是停住腳步。


    善水看了出來,這兩人相識。


    自己要說的話已經說了,也隻能說到這地步。至於這突然出現的男人是誰,和她gān係不大。再留下也沒必要,抬腳便往自己原本要去的那條小徑而去。白筠神色緊張地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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