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世瑜一怔。


    他對薛善水可算一見傾心。那日迴來後便一直有些忘不掉。眼前總不時閃出她望著自己時的一雙點漆雙眸,連因了疼痛而蹙眉的那個表qing,也讓他覺得眼前一亮,實在是說不出來的一種微妙感覺。所以當時才脫口說出登門造訪的話。迴去幾乎是徹夜難眠,第二天忍不住命貼身宮人去內務查了秀女名單,知道她在冊上,心中便升起了個念頭。這才有了前日的到訪。


    今天過來,他本就打算對薛笠道明自己心思的。現在見他態度與前日不大相同,他也是極聰明的人,自然猜到其中有變,略一沉吟,道:“恩師擔憂令嬡,也是人之常qing。隻不知道她好些了沒?若還不妥,可請太醫診治。”


    薛笠嘆道:“多謝殿下關心。太醫院張院使與我向來jiāo好,兩家來往多年。已經去看過了。說休養幾日便好。隻是我心中實在還有另件事,比這更叫我愁煩。”


    霍世瑜道:“恩師盡管道來。若我能幫,必定不會推辭。”


    薛笠看他一眼,道:“實在是一言難盡。本不該在殿下麵前提的。殿下既問起,我便倚老賣老說幾句,還望殿下勿要笑話。說來也慚愧,不過是被兒女婚事煩擾而已。我與張青素來jiāo好,兩家早也有意願結成親家。隻是秀選事大,不敢違抗,自然要先由了這頭。好在我女兒資質平庸,想來也不會入貴人之眼。如今隻等著秀選過去,才好議定婚事。”


    霍世瑜臉色微變。


    他早聽出了自己這位恩師的言下之意。就是委婉地告訴他,他的女兒已經有了良配,請他不要再打主意。


    他記得就在數日之前,自己上門拜訪之時,這位恩師還毫無察覺,與自己相談甚歡。不過短短幾天,態度立刻大變。是他自己轉過了彎,還是被人提醒?


    他立刻又憶起那日自己與她對視時的那種感覺。


    人在平時可以偽裝,但遇到突然意外之時,表現出來的體態與眼神,卻是最真實的反應。他相信這一點。


    他覺得自己恩師這態度的突然變化,十有八-九應該和她脫不了gān係。


    他身份高貴,美人在他麵前如過江之鯽,什麽樣的沒見過?對方既無意,他本該一笑放手。但真遭到心儀女子這樣的婉拒,心裏反而生出了不甘和不服,竟越不想罷手。


    他一直便是這樣的xing子。自小到大,從未改變。


    “恩師的意思,我明白了。”霍世瑜臉微微漲紅,道:“在恩師麵前,我便也不隱瞞心思。我對令嬡確實心慕。恩師既這樣說了,我便該放開。隻是有一事,恐怕恩師你還不曉得……”見薛笠望著自己,道,“我剛聽說了件事。不止是我,鍾頤對令愛也是青眼有加。他已經去向我母後求告,求下月秀選之時,將令愛許配於他。”


    薛笠大吃一驚。聽他繼續說道:“鍾頤論輩分,是我母係長輩,自然也是極好的夫婿人選。隻是令愛若能入我之門,我從此必定護若珍寶。退一萬步說,即便我聽了恩師的意思退讓,他卻未必會放。恩師想與張家結成親眷,隻怕也難如意。”


    薛笠已經目瞪口呆了。皺眉片刻,終於道:“我曉得了。容我迴去想想。”


    霍世瑜站了起來,臉龐上剛才的紅cháo還未褪盡,望著薛笠道:“恩師是我小時的授業之師,我是什麽人,恩師應該也知道。我對令愛全是出於赤誠。隻要恩師首肯,我便去求父皇,懇請父皇將令愛指給我為王妃,絕不委屈了她。還往恩師再考慮一二。”說罷恭敬行了個學生之禮,轉身大步而去。


    這一場師生會的結果,不但沒有達到起先的目的,反而帶來了個更壞的消息。現在連文氏也瞞不下去了。除了薛英傻樂被薛笠罵了一頓,剩下幾人都是愁眉不展。


    善水萬沒想到鍾頤竟已經去皇後麵前求話了。


    一夜之間,自己忽然桃花大開成了搶手貨。


    無論是霍世瑜,還是鍾頤,她都惹不起。


    惹不起,就隻能躲。


    三天之後,德宗收到天章閣大學士薛笠的告罪函,說女兒突染惡疾,恐傳於人,宜送往城外靜養。下月秀選,怕要耽誤無疑,伏乞請罪,邊上另附太醫院首官張青的錄證,證實薛女周身長出紅瘡,短期內怕難痊癒,不宜近人。


    德宗並未多想,當時便硃批許可,令從名冊中銷去薛女之名。


    當日,一輛馬車駛出城北的光化門,往幾十裏外的華亭山普修寺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讀者過堂投雷。


    ☆、第5章


    善水天生對瑞香過敏。


    瑞香是老種的名花,chun夏開放。因為寓意花中祥瑞,花香濃烈,所以京中很多大戶人家的庭院之中都有栽種,更有一種名“金邊”的瑞香,被時人認為利於睡眠,放置在臥室之中。


    但善水卻聞瑞香而變色,再不遠遠躲開,片刻之後便會渾身發癢,冒出一顆顆的紅斑,奇癢無比。


    她記得小時候,自己大約一歲的時候,被ru母林氏抱著到了後花園裏曬太陽,經過一叢瑞香時,林氏被花香吸引,摘了一朵cha在她的沖天小辮上扮美。然後很快她就全身發紅長出斑點,整個人跟喝醉了似的,到了夜裏又發高燒。請了郎中來看,隻說是發驚著涼,喝了不少藥,折騰了將近小半個月,身上的皮膚才恢復原狀,那些天嚇得薛笠和文氏日夜都沒合眼。她自己當時也並未意識到是瑞香作怪。且因為去了趟園子便成這樣,文氏覺著是衝撞了什麽髒東西,自然命林氏不許再帶她過去。安然了差不多一年,到了第二年chun,她自己早能四處亂跑,有一天去了園子,再經過那從瑞香時,被花香所吸引,聞了幾下。沒想到片刻後,身上竟又出了紅斑。


    這一次她終於有些意識到自己這怪病的源頭。等文氏又急著去請郎中,命人去園子裏燒紙祭神的時候,她便讓文氏把家中所有瑞香都鏟掉,說自己碰了這花才這樣的。文氏愛女心切,自然不惜幾株花糙,從此薛家再無瑞香,善水偶有去旁人家中,遠遠聞到瑞香之氣,也是立刻躲遠,多年來便一直無事。這事qing隻有她自家人知道,連張青也不曉得。


    現在她華蓋壓頂桃花滾滾而來,抱頭冥思數天,終於想到了這茬。從前是避之不及,現在卻成了救命稻糙。把主意悄悄跟父母一提。薛笠當場便拍板通過。命心腹家人去買了十數叢瑞香迴來種於園中。善水到跟前晃幾圈,再湊過去使勁聞,恨不得把花都吃下肚子才放心。


    托花神的福,雖然結果沒小時候那樣恐怖,但很快全身發紅,冒出一粒粒的疙瘩,手臂大腿處甚至連成一片,癢得她恨不得在牆上蹭滾才好。看著鏡中那個連臉上也布了一顆顆恐怖紅疙瘩的姑娘,善水這才後悔自己入戲太深。其實先前沒必要對自己下手這麽狠,稍微意思一下也就差不多了。


    不明真相的張青被請來診看時,嚇得不輕。問起緣由,薛家自然一問三不知,隻說好端端的變成這樣。張青不明所以,隻好開了止癢祛濕的方子,留下藥膏離去。等薛笠上告罪函時,一來,他曉得自家兒子的心意,這正合兩家所願,二來,善水確實有恙,且瞧著來勢洶洶原因不明,並非欺君,自然也痛快署上了名。


    ~~


    普修寺是座千年古剎,幾經戰火。本朝開國之時,太祖下令修繕,百年來香火鼎盛。且貴在並非拒人千裏隻接豪門貴客,而是附近善男信女朝拜三寶的盛地。尤其是山門前那株不知歷過幾朝的老榕樹,盤根錯節,一半毀損於年代久遠前的天雷火霹,焦黑枯gān,一半卻枝髮根蔓,鬱鬱蔥蔥,綿延覆蓋住整座山門,蔚為奇觀。寺裏的主持因果大師年輕時博覽群書遊歷四方,與薛笠是老友。到此養病,自然是最好的清淨之所。


    善水被父母陪著送入山門,抱了婥婥同去。因果大師親自來迎。因善水從前隨薛笠來過此地,見到善水如今模樣,也是搖頭嘆息。在後山專供女香客們清修的禪院裏讓出了幾間禪室,文氏陪著女兒住了兩日,被善水勸著迴了家,她便與ru母林氏和兩個丫頭住了下來。


    四月浴佛剛過,七月盂蘭未及,所以現在這寺裏還很清淨。善水住的禪院三套,就隻後麵最清淨的那裏頭仿似住了位清修的女客,白日裏隻見服侍的一個婦人進出,那婦人服色素淨沉默寡言,女客卻從不露麵。過幾日,善水聽到雨晴嘀咕,說自己今日與那服侍人的婦人對麵碰到打招唿,她卻仿似未聞,哼也沒哼一聲便從自己近旁過去,翹嘴道:“不過也是個服侍人,瞧著也不是什麽高門大戶出來的,我還想著打個招唿往後熟個臉,她卻好,送我個冷屁股!”


    白筠年紀大些,比善水還大幾個月,聽到了笑罵道:“你這口無遮攔的東西!什麽屁股也好意思說得出口!人家不愛搭理,你往後也隻作沒看見就是,沒得囉囉嗦嗦話這麽多,當心惹厭了姑娘打發你走!”


    雨晴伸了下舌,不再作聲。


    善水現在正坐在鏡子前照。


    她對那未謀麵的女客沒什麽興趣。現在隻關心自己的這張臉。雖說皮囊也是身外物,但畢竟是女人,愛美的老太太五六十歲都收拾得光鮮亮麗,何況她現在還是這樣的如花年紀?前天文氏還在的時候,內務來了個嬤嬤,還帶了太醫,也不知道是皇帝還是皇後的意思,隻說來給她診看的。其實是過來檢查薛家到底有無貓膩。畢竟,這秀選是朝廷老規矩。有人想吃rou,有人自然就想吃素。人心看不見,規矩擺在那,自然不好說破就破。要不然今天薛家,明天再冒出來王家李家,那不是亂了套?那嬤嬤與太醫檢查過一遍,見善水果然全身紅斑láng狽不堪,這才離去。


    他們人一走,善水這幾天哪也不去,天天就隻窩在禪房裏不動,盼著身上臉上的紅斑早點消失。現在見淡了許多,估摸著再幾天便會消了,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倒不怕過些天好了再有人來突擊檢查。他爹早聽她的,那家裏那十來叢的瑞香花全都摘下來焙gān碾成末裝進了瓷瓶帶來。她拿小勺挖了一點散手背上做過試驗,皮膚觸了粉末之後,還是會發紅。有這樣的法寶傍身,她現在真的膽氣大增。


    再過三兩日,善水身上的紅痕已經消得差不多了,臉上隻淡淡點印,後腦勺的疤也掉,心qing大好。見山中樹匝丹崖、泉鳴碧澗,人也稀落,有時便會叫林氏幾個陪了,牽著婥婥一道爬段山階,迴來出一身汗洗個澡,頓覺神清氣慡。想著在這裏隻要這樣再過一個月,等那秀選過去了,她便迴去,薛張兩家親事一定,這一輩子就算妥妥的了。


    這天一早也是爬山迴來,洗了個澡,午飯時送來素齋,一碟百合炒鮑菇,一碟山藥燉腐皮,外加一個豆芽菘菜湯,一碗米飯,因肚子餓了,覺得十分美味。用完飯坐在禪房的窗前與白筠幾個一道做了點針黹活,覺著有些困了,便打發人各自去歇,她也上榻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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