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皺了下眉,一陣仿佛隱忍的痛楚神qing從他麵上一閃而過。他倉促地背過了身。很快迴過身時,卻對我這樣笑道。


    我望向他略顯蒼白的一張臉,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我……”


    我剛開口,他竟忽然板起一張臉,皺眉僵聲道:“我這裏事務繁忙,稍後還要商議軍務,你留著不便。”一邊說著,一邊已是大聲命外麵的士兵送我迴去,自己坐到了案牘之後,嘩啦一聲扯開竹簡,低頭不再看我。


    士兵應聲而入,偷偷看了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脾氣,最近越來越易躁怒了,但像現在這樣,我卻是第一次碰到。


    我出了大帳,天已經擦黑了。


    吳延最近的反常,就像一顆石頭那樣重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在想,方才莫非竟是我那一句問話,觸怒了他嗎?


    我微微嘆了口氣,拉緊被風狂卷舞動的披風,慢慢走向停在不遠處的馬車。


    我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眼前浮現出他片刻前倉促轉身時的異常神qing,心髒猛地像被重重敲了一下。


    我猛地轉身,朝著大帳飛奔而去,掀開帳簾再次進入的時候,我被眼前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吳延趴在案牘上,在劇烈地咳嗽,麵前的竹簡之上,已經染了斑斑的血跡。


    他抬頭,看見是我迴來,眼中閃過一絲驚慌,手忙腳亂地想要覆住血簡。


    “延!”


    我驚叫一聲,朝他飛奔而去,跪在了他的身前,顫抖著手扶住他的臉龐,用我的衣袖去擦他唇邊殘留的血跡。


    他苦笑了下,有些láng狽地躲過我的衣袖,低聲道:“阿離,你為什麽不聽話……”


    我心如刀絞,qiáng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怒道:“你之前是不是已經這樣過?到底還想瞞我多久?是不是等到哪天你要死了,才會讓我知道?”


    他的麵上浮出一絲愧色,仿佛做錯了事般的孩子,低頭任我責罵。


    “阿離,真的沒事。隻是覺得胸口犯悶,吐出來就舒服了……”


    我氣極,猛地拉他起身:“不行,你立刻跟我迴去。建安有神醫董相,我們這就過去找他!”


    他坐著,仿佛鐵塔般沉重,紋絲不動。


    “阿離,我真的沒事,相信我。長安指日可抵,我不會在這個時候放棄的。我答應你,等我了了心願,一定聽你的話,跟你去找神醫。”


    他竟然執拗到了這樣的地步,我氣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好……好,等你哪天再這樣咳血死了,我絕不會憐憫你半分,我立刻就去改嫁!”


    我擦去臉上的淚,恨恨起身,往外大步而去。


    他仿佛怔住了。就在我的手快碰到帳簾的時候,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身形一滯,已經被他從後緊緊抱住。我負氣用力掙紮,卻掙脫不開,他越抱越緊。


    “大將軍,長安有客求見,正等在大營之外。”


    正和他糾纏間,大帳外忽然傳來士兵的聲音。


    這個時候,長安會派什麽人來這裏?又意yu何為?


    我停止了掙紮,迴頭看向吳延,他亦有些迷惑。


    “傳。”


    他終於應了一聲。


    ☆、故人


    吳延的軍中事務並不避我,所以我避身到了他主位之後的一架矮屏之後,屏聲等著長安而來的使者。


    終於,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不疾不緩。我側耳細聽,心跳忽然加快。電光火石間,記憶中的一道影像驀然躍出腦海。


    我已經知道那位使者,他到底是何方神聖了。


    是啊,在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會有誰能擔當這樣的使命?


    大帳的簾幕被掀開,一陣冷風鑽了進來。搖曳的燈火之中,我看見一個身披玄氅的頎長男子微微彎腰而入。他一眼看到坐於案牘之後的吳延,沒有猶豫,沒有停頓,朝他麵露微笑,大步行來,就仿佛他們是昨日剛剛分別的老友,而今隻是路過興起,於是再度來訪。


    我看不到吳延的臉龐,但是他的背影,仿佛僵硬了一下,然後,他慢慢地站起身來。


    “將軍,別來無恙乎!”


    隨著這一聲我所熟悉的聲音,他已到了吳延麵前,緊緊握住他的手,朗聲大笑。


    這笑聲,與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轉過身去背靠屏風,慢慢閉上了眼睛,胸中仿佛堵住了一團棉絮,連唿吸都被哽住。


    與他的最後一次相見,還是大漢初定,他親自把我從定陶送迴到吳延身邊時,分別於前往櫟陽的半道之上。記憶裏的他,仿佛永遠都停留在我十六歲那年在上河蘆葦dàng中第一次遇到他時的那白衣模樣。但是現在,出現在我麵前的他,消瘦無比,雙鬢已染微微白霜。若不是那一雙依舊炯若明燭的眼,我幾乎不敢相信,未見的這些年裏,他竟一下蒼老如斯!


    他必定是為劉邦做說客而來,或者說,是為了這個天下的平和而做說客。


    “良在山中幽居,亦驚聞長沙王之噩耗,嗟嘆不已。長沙王寬厚仁愛,良曾有幸與他有過一麵之緣,音容笑貌,至今不能相忘……”


    我已經不願再繼續停留在這裏了。


    我從離我所站不遠之處的一道可供出入的大帳後門離開,登上馬車,吩咐車夫送我迴城。


    張良會如何調停勸說,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既然出山,又隻身前來,必定是有備的。


    我的寢室裏,照明的火燭一直燃到天明,而吳延,也一直沒有過來。


    天已微微亮,我從榻上起身,打開房門正要喚侍女入內,抬頭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正立在門口,我猝不及防嚇了一跳,再看,已辨了出來,竟是吳延。


    他已不知立在這裏多久了。眼眶深陷,臉色憔悴。


    我急忙讓進了他,埋怨道:“什麽時候迴的,為什麽不進來?”


    他朝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略顯勉qiáng的笑容,任我伸手拉進了他。


    他的手掌,冰涼一片,不復我從前所熟悉的那種溫暖。


    “我已下令全軍,今日便撤兵南下。”


    我在倒茶水的手頓住了,迴頭看著他。


    他仿佛十分疲憊,說完了這一句,連靴子也未脫,仰倒在被褥之上,便閉上了眼睛,再無別話。


    我到了榻前,跪了下去將他靴履脫掉,放進暖褥之中,望他仿佛已經入睡的臉龐。片刻之後,正要起身,手忽然被他緊緊抓住。


    “阿離,不要走,陪我睡一會。”


    他仍閉著眼睛,對我這樣說道。


    我慢慢爬到了他的外側,蜷臥在他身邊。


    片刻之後,我隱隱聽到外麵傳來了陣陣歡唿之聲。那應該是剛剛得令的將士所發。


    我悄悄看向了他。他仍閉著眼睛,神qing平靜,麵龐之上,卻像是蒙上了一層疲倦而灰暗的yin翳。


    ***


    我很快就知道吳延終於同意撤兵的原因。張良帶來了長安的jiāo換條件:劉邦的截發和他的太子劉盈。


    張良說,將軍一紙檄文,雷驚天下。將軍兄弟qing深,他亦為之動容。隻是天下若因將軍之舉,再度láng煙肆nuè,則黎民哀哭生靈塗炭,長沙王之犧牲義舉亦成空,他在天英魂想來也不會安寧。陛下如今才知道長沙王的忠義,痛悔自己當初的決定,本yu親自前來祭奠,怎奈病體纏綿,所以自截體發,如同身首,jiāo由太子盈帶來,讓太子代替他到長沙王的神位之前祝禱謝罪,以慰長沙王之英靈。


    我不知道張良是怎樣勸服長安城裏的天子做出這樣的讓步,但是現在麵對吳延,這樣的一番說辭,於理,冠冕堂皇,於qing,又是如此的叫人難以辯駁。


    在這個君臣等級壁壘森嚴的時代,皇帝願意認錯,甚至讓他的太子帶來截自他頭頂的束髮來祭奠一個臣子,吳延若是執意繼續北犯,那麽他當初興兵所發的檄文無異於欺世盜名。


    吳延或許是高傲而自我的,但他與英布、彭越之流,卻有著骨子裏的區別。大軍一路北上,他雖治軍嚴明,盡量不予擾民,但沿途百姓難免仍受戰火波及。他雖未言明,我卻知道,每當路過沿途十室九空的荒涼村舍,聽到士兵偶爾唱響的思鄉謠,麵對每戰陣亡的將士遺體,他並非完全沒有愧疚的。


    “長沙王英名冠天下,將軍同為吳氏王孫,必定亦胸懷家國,良代天下黎民,亦代長沙國萬千之子民,謝過將軍的大仁大義!”


    還能如何?隻要長沙國起兵的本意,真的如那檄文所言並非圖謀天下,那麽現在偃旗息鼓,讓太子帶著天子如同身首的截發去向亡靈祭奠謝罪,或許就是能收到的最體麵的結果了。


    ***


    劉盈已經長成了一個清秀而瘦弱的少年,隻是眼神有些漠然,仿佛對他麵前的任何人和事都不會上心。


    我知道現在,他的父親正寵愛另一個男孩,甚至日夜想著讓那個孩子取代他的地位。


    一個不愛他的父親和一個愛他、卻太過qiáng勢的母親,註定了這個少年未來悲劇而短暫的人生。


    祭奠之日,天地灰濛。太廟裏外,一片縞素。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劉盈手捧置了天子斷髮的烏盆,朝著長沙王的靈殿緩步而去。唱禮聲中,他雙手拈香,向著靈位恭敬行禮。於是大殿裏外,頓時哀哭一片,人或麵帶悲慟,或憤怒,唯獨這少年,獨自立於那裏,神qing茫然而淡漠,就仿佛置身事外。


    這一刻,我忽然有些同qing這個少年。他的父親為了掩蓋自己的醜陋,把他像個小醜般地推出來演戲,讓他承受這原本與他毫不相gān的一切,盡管,這是他做為太子,這個帝國將來的所有者而應擔的義務。


    禮官誦念敬詞的時候,劉盈的目光終於掃到了我這裏。看見我的時候,他起初並沒有反應,目光茫然地從我身上掠過。我向他微微笑了下。他一怔,仔細地盯著我看。漸漸地,仿佛認出了我,眼神有些活動起來,嘴唇微微動了下,仿佛想開口。隻是很快,又緊緊閉上了,再也沒看我一眼。


    這場冗長而莊重的祭奠之末,他在他身側張良的示意下,終於宣布了天子的浩dàng皇恩,不但長沙王的王位由吳臣繼承,就連利蒼,也被封為軑侯。


    何等寬宏而大量的天子!


    劉邦用這一道恩賞,昭告天下,他不但勇於知過,更是心胸寬廣足以容納天地的帝王。身為他的子民,何等幸甚!


    我已經可以預見,南越諸國,會因了長沙國吳氏的再度順服而向長安伏罪,而劉邦,他也終於可以全心全意地去對付那個比吳氏要危險一百倍的彭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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