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裏,終究還是應該有一絲恨的吧。


    隻是不知道,此刻的他是否已經深深後悔了從前那個風雪夜裏的馳馬報訊?


    “項兄,你心中必定是有些恨我的吧?”


    張良解開項伯外衣,為他重新敷藥的時候,突然這樣問了一句。


    他說話的時候,手上的動作仍是不急不緩,眼睛也隻是落在項伯身上那仍顯猙獰的傷口之上,就仿佛他問的,不過是好友共飲時關於桌上的那一盞壺中美酒。


    項伯沒有迴答,眼睛也隻是盯著他上方的屋頂。


    屋子隻剩了靜默。


    我有些不安地看了一眼張良,卻見他已是理好了傷口,微笑道:“已是有好轉的跡象了,項兄若是支持得住,這便和我一道下山吧。”


    項伯終於將目光落在了張良的臉上,一陣短暫的茫然後,終是朝他點了下頭。


    張良將他從chuáng上扶了起來,項伯有些吃力地站了起來,被他扶著慢慢出了屋子。


    我關上了柴門,跟著前麵的兩人朝著山下走去。


    到了山腳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原先那幾個跟著我來的士兵。他們與我分開後,一時找不到人,自己又不敢離開,便隻得忐忑不安地在山口靜待下去。如今見到我們一行人,麵上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


    項伯躺在用山間砍伐來的木枝結成的擔架上,被那幾個士兵抬著,一路朝著陽城而去了。


    讓我有些吃驚的是,劉邦居然還駐留在陽城沒有離開。


    他應該是在等著關於張良的消息吧。


    我實在不願意見到那張臉,到了陽城城門之外的時候,便停下了馬。


    張良應是明白我的意思,猶豫了下,看著我道:“阿離,此去關中,路途不算近,萬一碰到楚軍的流兵散勇,隻怕是……”


    我微笑道:“子房,這也不是我第一次行這樣的路了,你若不放心,讓這幾位勇士隨了我去便可。利蒼雖是已經見好,隻是我怕他萬一仍有反覆,須得盡快地趕了迴去才好放心。”


    張良注視我片刻,轉頭對那幾個士兵說道:“你們護送項大人入陽城去見漢王,就說我先行入關去了。”


    那幾個士兵應了下來,抬著項伯便要往城裏進去。


    項伯突然掙紮著從擔架上支起了上身,看著張良,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


    從山口出來一直到現在,項伯都是閉目無語,麵無表qing,我甚至以為他已經不再願意開口,哪怕是說一個字了。


    我有些驚訝地看著項伯,張良更是麵上現出了激動之色,下馬到了項伯的身邊。


    “子房,你我不過是各為其主,你更高明些罷了。我項伯不過是個貪財怕死之徒,放不下這世間的太多牽絆。此生能結jiāo到你,是我的幸事。”


    他看著張良,一字一字地說道,說完便又重重地躺了迴去,再度閉上了眼睛,仿佛這短短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jing力。


    張良露出了笑容,重重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站在那裏看著他被抬著漸漸入了城門。


    “子房,你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看著他,慢慢說道,“漢王始定天下,仍需你……”


    他一下子打斷了我的話,淡淡道:“天下已定,我從前的生平夙願便也是已經是了了。至於其他種種,漢王身邊並不缺治天下的能人,我去與不去,又有什麽關係。隻是阿離,”他望著我,麵上雖是帶著笑,眼裏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悲傷之意,“從前的這麽多年,我竟然從來沒有好好陪你走過哪怕是這樣長的一段路。”


    我注視著他,心中突地滑過了一絲隱隱的抽痛。


    如果,如果那一年,我沒有跟隨呂雉去了彭城,我也沒有救起過那為了護住我和呂雉骨rou而奄奄一息的利蒼,那麽現在,應該是我和眼前這個男人一起青衫碧影,從此攜手並肩了吧。這一點,盡管從前的我們從未彼此言明過,隻是在我和他的心中,卻早已是這樣印刻了下去的。


    而如今,他卻是要送我,迴去我的丈夫身邊,而那個男人,他早已經化成了我骨中的血,我也是他血中的rou,此生再也無法割捨了。


    我猛地一扯韁繩,朝西而去。


    我和他一路行得很快,話說得也不多,更是隻是在經過定陶的時候,遇到了韓信的一支親兵。


    韓信而今已是手握天下最大兵權的人,自垓下之圍後便駐軍到了此地。


    我牽掛著利蒼,隻是托那親兵首領轉達了我的致意後,便和張良繼續往前趕去。隻是沒行多遠的路,我們的身邊便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韓信帶著他的親兵趕了過來。


    自從數年之前在城陽別過之後,這還是我和他的第一次重逢。比起從前,他看起來更是意氣風發了。


    推不過他的盛qing邀約,我與張良終是隨他入了定陶。


    他早已命人設下了筵席。張良與他對坐,我陪在一側。


    他與張良二人,起初都是麵帶笑容,笑談晏晏,隻是漸漸地,當兩人都有了些酒意而微酣的時候,氣氛反倒是沉悶了起來,隻是一杯杯地對飲,幾乎不再說話了。


    韓信突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高聲吟唱了起來。


    我握酒盞,側耳聽去,隻聽他唱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他的歌聲激昂,聽起來卻似是懷了無限的憂傷,就如他歌中所唱的那樣。


    他一遍遍地唱,到了興起之處,突地拔出了腰中的寶劍,隨著韻律舞動了起來。


    張良亦是受了感染,手中執了一隻竹箸,敲缶為他助興。


    韓信舞得興起,一劍朝著張良的案桌一角猛地砍斫而下,一大塊三角的木頭應聲而落。


    他的劍鋒,已是擦過張良的額間,我甚至看見幾縷髮絲慢慢地飄落了下來。


    我猛地站了起來,帶翻了麵前的那壺酒,金huáng的酒液沿著桌麵潺潺而下,流了一地。


    韓信止住了歌聲,隻是手中執劍,劍尖朝地,就這樣站在了張良的麵前。


    張良麵不改色,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竹箸,抬頭對著韓信笑道:“齊王心中憂思,隻是漢王,如今隻怕也並不比你暢快多少。”


    韓信握著劍柄的手背已是爆出了青筋,我看不見他的臉,隻是他的背影,就已經散發出了隱隱的戾氣。


    我朝著韓信走去,站到了張良的身後,他的對麵。


    韓信正緊緊地盯著張良。他麵上的神qing一片猙獰,隻是眼裏透出的,卻是憂鬱之色。


    我突地鬆了口氣。


    有這樣目光的人,是不會動手殺人。


    韓信看了我一眼,突地拋掉了手上的劍,仰天哈哈大笑了起來。


    “成信侯,你說,當年我若是沒有被你說動,受了那齊王的印信,今日這天下,是否就能分得我一杯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因了猜忌而被人宰割?”


    他止住了笑,望著張良,終是這樣冷冷問道。


    張良緩緩站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微笑著道:“齊王,我知你已被漢王派來的特使奪去了調兵的虎符,實不相瞞,這是我所出的計。”


    韓信一怔。


    張良麵上的笑隱去了,望著他正色道:“齊王,今日天下已定,你可有那再燃戰火,自立封王的打算?”


    韓信應是沒有料到張良會如此直接,一愣之下,便是搖頭。


    “那便是了。兵權自古便是如火,該利用的時候要用,該遠離的時候也不能猶豫,否則便是玩火自焚。這樣的道理,齊王應該比我更清楚。”


    張良看著他,淡淡說道。


    韓信微微後退了一步,麵上現出了痛苦猶疑之色。


    張良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知道齊王素來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為人重qing,否則當年我便是再多十張嘴,也是決不能說動你接下齊王的印信。今日你失去兵符,不過是讓漢王暫時去了他心頭的一根刺,避免血濺五步而已。”


    韓信搖頭道:“如此他便會放心嗎?”


    “還不會。”張良嘆息道,“自古樹大招風,將軍功高震主,如此不過是暫且安下他而已。”


    “那依你看,我該如何才能打消他對我的疑慮呢,”韓信冷笑道,“莫不是要我奉上項上人頭,他才會高枕無憂嗎?”


    張良望著他道:“齊王人頭,自然還是要留著喝酒的。漢王稱帝,已是勢在必行,隻不過還缺一個引子而已,齊王何不聯絡各諸侯王聯名上書,拜漢王皇帝尊號,此其一。”


    韓信坦然道:“這不過是早晚的事,又有何難,隻是不知這其二又是什麽?”


    張良轉頭看了我一眼,遲疑了下,這才說道:“如今漢王最不放心的便是齊地了。這其二,你若是願意,我便去向他說,楚地已平,隻是義帝早亡無後,為了安撫楚地的子民,便將你這位來自楚地的齊王信改封為楚王,這樣他的心病會除,齊王也能得暫時的安寧。”


    韓信一下子默然了。


    我知道,他現在又麵臨了一個極其痛苦和艱難的抉擇,就像當年的那次一樣。


    他立下了蓋世功勳,可是可恰恰就是因為這樣的功勳,將他自己一步步地bi退到了角落,麵臨著任人宰割的命運。


    這是一種怎樣的悲哀。


    “韓大哥,你需想清楚了。人心歷來就莫測,更何況坐上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子房剛才也說過,就算你退到了楚地,也不過是暫時的安寧而已。”


    我突地這樣說道,直到張良和韓信都齊齊地望向了我,這才驚覺了過來。


    隻是因為不願意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運,所以我此刻心中,盼望著他能衝冠一怒,奮起一搏,所以才這樣下意識地脫口提醒著他嗎?


    我苦笑了下,隻是並沒有迴避張良的目光,直直地對了上去,然後轉向韓信,重重地點了下頭。


    韓信望著我,眼中閃過了一絲的茫然。


    “成信侯,義妹,今日多謝你二人來此陪我飲酒,這杯酒,就算是我這個失意人對二位的謝意。”


    他迴了自己座位,斟滿了酒,又提了壺為我和張良各自倒了一杯,自己一飲而盡。


    我和張良各自喝了杯中的酒,這才告辭了離去。


    出了定陶,馬上一陣顛簸,我的酒意漸漸湧泛了上來,胸口竟是一陣發悶。


    “阿離,方才你為何那樣說?”


    張良騎馬在我身側,輕輕問道。


    我眼睛隻是看著前方,冷冷道:“子房,你是為了你胸中的那個天下和黎民,所以才一次次地引韓信對劉季俯首稱臣,我卻是不一樣,明知他前麵是條死路,卻眼睜睜看著他踏入,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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