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一路所見,皆是民生凋敝,餓殍遍地,心中戚戚。然當世諸侯,為己一利,連年征戰不休,劉季雖亦是如此,也有頑賴之氣,所幸宅心尚算仁厚,亦能進人言,故良願以己之力助其大業,所求無他,惟願國得安寧,黎民安其居而樂其業也……”


    他從前寫給我的信中說過的這段話,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是記憶猶新。


    可是勸韓信,這個現在對我坦誠相對,稱我“義妹”的少年故jiāo繼續投靠劉邦,幫助他得到天下嗎?那麽最後等待他的,就是他自己現在其實已經預見到了的悲慘結局,我又何其忍心?


    我的手微微抖動了起來,不敢看向韓信的眼睛,他卻是絲毫未覺,低頭望了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義妹怎麽不說話了,今日我便聽你之言,你說該當如何,我便如何。”


    我勉qiáng一笑:“大將軍謀略蓋世,我不過一個居於庭室的女子,又能給你什麽決斷……”


    他一下子笑了起來,搖了搖頭:“義妹無需過謙,我派了密使請你前來,便是想要聽你所想……”


    “大將軍,漢王所派授印特使連夜趕到,請見大將軍。”


    正在這時,一個副將站在校兵台前的地下,仰起了臉高聲通報。


    我和韓信對視了一眼,他的眼中,立時成了凝重之色,我卻是有些驚疑,在這局勢如天平仍是左右未定的微妙時刻,誰會是劉邦派來的穿越戰場最後到此的授印特使?


    ☆、山穀


    城陽舊日齊王的行宮主殿之中,燭仗通明,我隱在巨大的虎嘯山河屏風之後,透過支架間的fèng隙看向殿門的方向。


    腳步聲漸漸地近了,在這寂靜的中夜,聽起來分外的清楚。


    一陣笑聲傳了過來,醇厚而慡朗,入我耳中,我的心卻是微微地縮了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湧向了那裏。


    這是張良的聲音。


    在這如此關鍵的時刻,韓信又是如此舉足輕重的一個人物,我本已是隱隱猜想,漢營中也唯有張良能隻身赴險,擔此重任了。


    果真是他來了。


    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他了?從那個我唱了許多歌給他聽的山間涼夜開始。


    他終於出現在了我的視線之中,清臒的麵容,沉穩的目光,還有唇邊的那一絲讓人看了心安的淡淡笑容。


    幾百個日日夜夜,我已習慣了不再翻起的舊日記憶,此時卻如cháo湧,泛濫一片。


    我睜大了眼睛凝視著他,不敢有絲毫眨動。


    他與韓信相對而坐,中間隔了一張放置了酒水的案幾,與我不過幾步之遙,我甚至能看清他笑起來時唇邊現出的深深紋路。


    他,終是也早已不再年少了。


    我的腦海中,忽然現出了許久的從前,那個迎風立於上河扁舟之上手執紫竹篴的白衣少年,想問問他,十數年的戎馬奔波,他是否也會感覺到了一絲疲累?


    “大將軍,你開初向漢王請封齊王時,為何還要冠以一個假字呢,漢王以為,以大將軍今日之功,齊王實在是實至名歸,故而刻了金印,命我日夜兼程而來,以示漢王之誠意。”


    他看著對麵的韓信,微笑著說道。


    韓信端起了麵前的一盞酒,一飲而盡,大笑了起來:“成信侯此話隻怕未必可信,漢王難道不懷疑我有野心?”


    張良亦是笑了起來:“大將軍快人快語,我便也直說了,大將軍在楚,不過一執戟郎中而已,而在漢卻是登壇拜相,若漢王不是器重於你,今日又怎會令我授印到此?”


    韓信沉吟不語。


    張良注視著他,慢慢道:“大將軍有話隻管講來,你我今日之對談,良絕不會外泄半句。”


    韓信看他一眼,試探著道:“我正是感念漢王知遇,故而不願叛離的,隻是怕人心難測。我聽聞那被田廣烹殺的酈生是漢王喜愛的儒士,他對我發兵入齊,隻怕是有所怪罪吧?”


    “大將軍,酈生之死固然可嘆,隻是你我生於這亂世之中,本就不知明日生死,又能保證誰無意外呢?我以為大丈夫行走於世間,第一當以民生為念,第二但求於己心無愧,如此便足夠了,”他看了一眼韓信,繼續道,“齊地田氏本就多變,反覆無常,民風qiáng悍,過去項羽亦是難以彈壓得住,且南邊又與楚接壤,項羽必定時刻覬覦,酈生憑了他的口舌,就算一時勸降了田廣,隻怕也難以長久,將軍發兵平了齊地摧毀田氏的根基,這才是長治之道,漢王何等人物,便是一時不解,過後又豈會不知大將軍的勞苦功高?”


    韓信迅速看了我的方向一眼,這才舉杯對著張良喟然長嘆道:“漢王何幸,竟是得了成信侯如此的人物輔佐在側,隻怕天下再也無人可與其爭鋒了。罷了,我韓信今日便聽了成信侯一言,接了這齊王信印,也算是無愧於己心了。”


    張良神色間,似是掠過了一絲淡淡的悵惘之色,卻是很快飲gān了自己杯中的酒,笑道:“如此我便代天下黎民謝過大將軍的深明大義了。望將軍守好北方,坐鎮齊地。軍務繁忙,我既已jiāo授了金印,這便迴去了。隻是我看大將軍亦是xingqing中人,臨行前尚有一句忠告,劉項決戰在即,天下將有巨變,大將軍今後還請保重!”


    他說著,已是站起了身,朝著韓信行禮要告別了。


    望著燈火映照中他微微陷進的眼窩,我一怔,心中隨即一片酸楚,他竟是如此行色匆匆,漏夜而來,匆匆又要離去了嗎?


    韓信留他不住,無奈起身相送,笑道:“成信侯既已來過此地,怎可空入寶山?還請稍後片刻,我命人奉上珍寶美酒,還請成信侯笑納。”


    張良哦了一聲,含笑道:“久聞齊地蘭陵盛產美酒,良卻之不恭,便領受了,隻是珍寶於我實乃身外之物,齊王不若揀了幾樣,良帶了迴去,代為轉呈漢王,以表齊王心意。”


    韓信一怔,隨即點頭稱謝,口中唿著大殿之外值守的衛士,匆匆朝外而去了。


    殿中隻剩張良一人了,他雙手負於身後,信步踱到了大殿門檻之側,仰頭望著天邊的一輪蒼月,似是在想著什麽,我看不到他的神色,但他頎長的背影入我眼中,卻是一片蕭索。


    我再也忍耐不住,從藏身的屏風之後走了出來,顫聲叫了他一聲:“子房……”


    他猛地轉過了頭,對上我的視線,麵上是不可置信的神qing。很快,他轉過了身,朝著我疾走了過來,到了我身前的幾步之遙,卻又生生頓住了,隻是站在那裏,怔怔地看著我,一語不發。


    我與他,中間就隔了一張案幾,卻似隔了一道銀河,兩人四目相顧,靜默一片,涼風chui過,隻剩了殿宇之中的燭火曈曈。


    韓信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他略略一怔,隨即走到近前笑道:“成信侯可是與辛姬相識?不過論到淵源,你就必定不如我了,我可是她的兄長。”


    張良收迴了與我相顧的視線,看向了韓信,淡淡一笑,卻是不語。


    “成信侯連日趕路,想必已是十分辛勞了,又何必急著要連夜上路往迴趕?不若今夜在此歇了,明日我隨了成信侯一道南歸,如此可好?”


    我看著他二人,這樣問道。


    韓信有些狐疑地看了我和他一眼,隨即笑道:“這樣最好,有成信侯的護衛,我就不必擔心義妹的迴程了,隻是不知成信侯意下如何?”


    我笑著看向他,他無奈地微微苦笑了下,看著我搖了搖頭。


    第二日一早,天色有些霧起,一輪紅日在雲層中若隱若現,望去竟似染了淡淡一層迷離的光暈。


    何肩果然還是他的衛隊統領,他看見我與張良並馬而出的時候,很是驚訝。


    我朝他點頭致意,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我邊上的張良,微微迴個禮,便恢復了自己看不出喜怒的臉色,整隊出發了。


    何肩的衛隊大約總共一百來人,出了城陽,一路便往西南而去。


    我騎在馬上,略略落後於張良,他迴頭看我一眼,遲疑了下,放緩了馬蹄,我便與他齊驅了。


    他轉頭看我一眼,聲音有些低沉地說道:“阿離,你妹妹的事qing,我聽何肩說了……,你勿要過於自責……”


    我微微一笑:“悠已是迴了故鄉,從此再無這人世許多牽絆,真正如她名字那樣無憂了,還要多謝你派了何肩,否則真是有些波折了。”


    他搖了搖頭:“阿離,你素來便是這樣的xing子,有事出來便不顧自己的xing命。你可知道利蒼將軍知你遠赴九江之後何其心焦,若非戰事實在吃緊,他身負護衛漢王之重責,當時便已是親自要去追趕你了。從今往後,你再不可如此任xing行事了。”


    我垂下了眼,心中微微地苦澀。


    子房,你對我說,利蒼何其心焦,難道你便不是如此嗎?隻是我和你的中間,就像昨夜相見之時那樣,已是橫亙了一道案幾,雖淺淺窄窄,卻是再也無法跨越了。


    我不再說話,猛地拍馬,向前而去。


    到了下午時分,一行人馬已是漸漸離了陽城的馳道,進入了一個山穀之中,此時周遭霧氣漸濃,何肩便命這小隊人馬放緩了腳步,慢慢通行。


    突然,兩邊的山上旌旗晃動,喊聲四起,從高處飛she過來漫天的矢石,猝不及防的何肩衛隊已經有不少人中了矢石,頭破血流。


    從我身後趕上的張良已是飛身上了我的馬,將我壓在了他的身下,躲入了山岩的一處凹陷之地,避著山上飛she的矢石。


    何肩和他的大部分人馬也都已經聚集到了此地,不少人麵上帶了驚慌之色。


    張良側耳傾聽了一會,對何肩道:”山上的敵軍顯然知道我們的身份,正是埋伏在這裏等候我們的,應該就是楚軍了,你們不必驚慌,看看再說。”


    何肩想了下,便將士卒分成了兩路,監視著前後方向的敵軍,以防備對方的突襲。


    不一會,便有一個被派去偵查的士卒迴來報告,說山上的隊伍果然是楚兵裝束,人數亦是眾多,但看起來十分散漫,而且指揮的人,竟然是文官裝束。


    張良微微皺起了眉頭,叫了何肩過來,附耳吩咐了幾句,何肩便將隊伍分成了兩支,一支由他親自率領,趁了這越來越濃的霧氣潛入密林,大約是想沿著小道繞到山上的敵軍背後,另一支便留在了此地。


    少頃,矢石彈雨終於停了下來,山上的楚軍開始喊話,讓穀中的人扔了刀劍投降。


    見半天沒有迴音,有些按捺不住的楚軍便朝著穀底湧了過來。穀中霧氣有些大,我看不清具體多少人,但幾百個是必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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