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心,就像一個被壓抑得太久的人驟然間得到了釋放,他變得非常忙碌,朝見他的各個臣子,當然,這其中大部分,都是他父祖之時的楚國舊臣,甚至就連夜間,也常常是秉燭到了深夜。


    我心中開始隱隱地不安了起來。


    我知道,心現在隻是在行使他作為國君的權力,這也是他的職責,可是他似乎忘了,他是經由項梁扶持才登上這個王位的,而今項梁剛死,他就這樣迫不及待地向群臣宣告他的決心,剝奪了項羽的統領兵權,顯示了他與項氏家族的決裂,就算這一切都是歷史載明,必定要發生的了,我仍是不願看到這樣的禍根深種。


    我找到了心的時候,他正在和臣屬們商議國事,當偌大的方室裏,隻剩我和心兩人的時候,他對我笑了一下。他的麵龐之上帶了一絲疲憊,但是雙眼卻是炯炯發亮。


    來時的路上,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有很多的話要和心說,可是現在,到了要說的時候,我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了。


    該對他說什麽?


    讓他不要剝奪項羽兵權,不要和項氏家族為敵,甚至不要繼續當楚國國君?


    我茫然了。


    心看著我,微微笑了一下:“辛姬,你是在為我擔心嗎?”


    不等我迴答,他接著說道:“其實我知道,你是怕我得罪了項羽,他日後會發難於我,對嗎?”


    他又說道:“可是辛姬,就算我現在什麽都不做,你認為有朝一日若是秦亡,項氏真的還會讓我安坐在此行宮之中,讓我先楚諸王繼續享受煙火祭祀?而今我抗爭於他,他日就算我終會死於項羽之手,我亦是無憾了。”


    心,這個即將十四歲的少年,他原來對自己的宿命,竟然早已比我看得更要透徹了,他不甘於成為刀俎之下的魚rou,拚了xing命也要抗爭一番,我又有什麽理由阻止?


    我終是默然而去。


    項羽來的時候,我正坐在行宮之中自己的庭院裏,看著一gān宮人進進出出在布置院落。因為是剛遷到此不久,所以很多地方還在修繕之中,看起來仍有些淩亂。這些宮人和宮女們,他們有些是隨了我從盱台遷徙而來的,有些則是到了此地後新近入宮的,但大多很是年少,因我素日對他們從未施過責罰,所以慢慢地,行宮裏我的這個庭院之中,終是漸漸少了些讓我會感到壓抑的沉悶之氣。我這裏的人,就連腳步也要比別處的更輕快些。


    “項將軍……”遠遠地,我便看到幾個宮人麵如土色,一路想要阻攔項羽的闖入,但卻被他一腳踢開,紛紛倒在了地上。他落腳應該不輕,那幾個宮人雖是麵如土色,但卻qiáng忍著不敢叫痛。


    項羽已經幾個大步就跨到了我麵前,我甚至感覺到了迎麵一陣風隨他朝我襲了過來。


    他站定,並沒有說話,隻是狠狠盯著我,眼裏閃著憤怒的光。


    我緩緩從自己坐著的石鼓上站了起來,朝他淡淡一笑:“向將軍今日這樣前來,可是有話要講?”


    他仍未開口,又盯著我瞧了許久,才冷笑了起來。


    “辛姬,是你,是你教唆懷王削我兵權,遣我北上救趙,阻我西進為我叔父報仇稱王!”


    我搖了搖頭:“你竟然以為我會有如此的影響力?”


    “不是你,還會是誰?熊心小兒,竟敢如此公然與我對抗,他莫非是忘了,他能坐上今日的王座,全是我項氏家族鼎力相助,他不言感恩也就罷了,今日竟敢如此對我!”他又冷笑了下,目光中一絲狐疑之色突然閃現,“莫非是你父親吳伯授意?難道就連他也想要染指中原,自己不便出麵,竟是派了你來鋪路?”


    我盯著他看,終是笑了起來,他竟然如此侮慢我的義父!後世之人多雲項羽器量窄小,果真如此。


    “你為何發笑?”他看著我的目光之中又多了一絲yin鬱之色。


    我嘆了口氣,看著他緩緩說道:“項將軍,你固然勇猛,但我笑你,也不過徒有血氣之勇,竟是毫無自知之明。”


    “你一區區女子,不過是挾了吳伯之威在此作亂,又懂什麽!”


    他一下子對我怒目而視,幾乎是咆哮了起來。


    我冷冷一笑:“項將軍,世人皆說你是英雄,在我看來,你有今日之地位,並非全在你自己,不過是靠了你的祖輩之蔭和你的叔父項梁之功。雍丘之戰你雖斬殺李由,那也是城中被圍,對方與你兵力懸殊,可笑你卻以為項梁亡後,你便該理所當然接他之位,號令天下。你如此自視過高,又有何自知之明可言?方才你恥笑我是挾了吳伯之威,我卻要恥笑你是挾了項氏之蔭,堂堂七尺,亦是不過如此!”


    他的麵皮漲得通紅,額頭一陣青筋亂跳,右手猛地搭在了懸垂於腰間的寶劍之上,劍已拔出幾分,寒光一片。


    我冷笑了下,淡淡說道:“項將軍是想要將我弒於此地?我死事小,隻怕有損將軍英雄之名,從此天下之人便又多了一樁笑柄。”


    他微微低頭,麵色yin晴幾度變幻,終於慢慢鬆開了劍柄之上的手,劍復入鞘,隻是手仍搭在上麵。


    此刻,我的庭院門外,突然湧進了一群人。後麵是宮中的侍衛,而前麵領頭的,除了楚王心,還有一個人。


    “將軍,將軍,萬萬不可……”


    那人慌慌張張地一邊叫嚷,一邊跑了過來,一把扯住了項羽雖鬆開但仍覆在劍柄之上的手,氣喘籲籲。


    是項伯。


    見我無礙,他似乎鬆了口氣,看著項羽,再次說道:“將軍勿要動怒,此次北上,對抗的乃是秦之主力雄兵,若將軍將其擊潰,天下之人誰敢不敬將軍威名!”


    項羽盯著我,重瞳已是一片冷然,傲然說道:


    “我項羽是否英雄,又豈是你一女子所能斷言?你且瞧著,終有一日,羽要讓你看見我是如何靠著一己之力縱橫天下,那時我必要你收迴今日所說之言!”


    說完,他便拂了項伯的手,撇下眾人,頭也不迴地離去了。


    ☆、姑蘇母女


    項羽終是以副將的身份,隨了宋義北上解救被章邯大軍圍困於巨鹿的趙王了,而與此同時,得到了楚王命令的劉邦,收集了陳勝和項梁的殘部,從下邑(今河南夏邑東南)出發,開始了他向關中進發的旅程。


    此時已是秦二世三年的十一月了。


    彭城行宮之中,接連不斷有各種消息慢慢傳來。


    劉邦一路西進,隊伍不斷擴大,進入了韓的境地,離鹹陽的目標正在一步步接近。


    而項羽,他在北上途中,終於還是殺了處處掣肘於他的宋義,送書於懷王心,請封上將軍。此時的心,麵對這樣他已無法掌控的局麵,隻得無奈應允了。成為上將軍的項羽,在十二月的時候,終於抵達了巨鹿,開始謀劃對四十萬秦軍的一場世紀豪賭,賭注就是自己的xing命,加上這幾萬楚軍。輸則全軍盡墨,身死當場,而贏,則是大秦的天下……


    六月,來了一個風塵僕僕的信使,他jiāo給了我一個封口的錦袋,打開,竟然是一封帛書,張良寄來的帛書。


    他說,他在洛陽的軒轅山一帶遇到了劉邦大軍,助其打敗了楊熊的秦軍,兩人合力接連攻下了十幾座本屬韓的城池後,經韓王成的同意,他已應邀隨了劉邦一起向西攻秦了。


    信尾的落款時間已經是幾個月前了,而今輾轉數月,今日才終於送到了我的手中。


    我的手輕輕撫過這柔軟錦帛之上的字,想像著他在軍帳之中書寫完,然後jiāo給信使的qing景,微微地笑了起來。


    沒過幾日,相繼又有他的幾封帛書送到了,他們已經破了宛城、武關,下一個目標就是嶢關了。嶢關是拱衛鹹陽的最後一道關隘了,攻破嶢關,也就意味著距離拿下關中近在眼前了。


    他的信裏,沒有兒女qing長,隻是對我這樣平淡地講述著他一路西行的經過,但字裏行間,我卻是讀到了他的一片用心。


    戎馬倥傯,輾轉西進,他仍不忘為身處彭城的我傳信,我已經很滿足了。


    冬了。


    終於傳來了一個足以震動天下的消息。


    隻坐了四十六天皇位的秦朝末代皇帝子嬰,身著白素,自縛身體,跪在鹹陽城外的軹道亭,向著劉邦大軍投降了。


    而同時,項羽也已經結束了巨鹿之戰,挾著令天下諸侯聞之喪膽的威勇,揮師朝著鹹陽洶洶而來。他到了函穀關前,見關門緊閉,劉邦已派兵駐守與此不讓他進入,bào跳如雷,下令英布qiáng行攻關,並一把火燒了關樓,領著四十萬大軍進入了函穀關,駐兵在鴻門戲下。


    此時的項羽,因了巨鹿一戰,真正已經成了天下諸侯各軍的領袖,除了章邯和和兩個秦國降將,一夜之間,他竟將二十多萬秦軍全部活埋,天下諸侯,到他帳中見了他莫不膝行於地,戰戰兢兢。


    劉邦和項羽,這兩個曾經並肩作戰的盟友,今日終是要為了關中乃至天下的王座,反目成仇了。


    彭城的行宮之中,終日充滿了令人壓抑的氣氛,我知道,心和他的一gān楚臣們,此刻正日夜盯緊了鹹陽城外分別駐紮在灞上和戲下的這兩支人馬,他們,應該是希望看到這虎láng之間的一場生死較量吧。


    “辛姬,王有請。”一個心身邊的宮人到了我的麵前,如此說道。


    “你可知道是何事?”我隨了他前行,隨意問道。


    他偷偷看我一眼,猶豫了下,終是吞吞吐吐說道:“項將軍遣了來使,像是有事。”


    項羽特意派人來找我?我有些吃驚了。


    此時的他,不是正駐兵鹹陽城外,與劉邦相距僅四十餘裏,虎視眈眈嗎,怎麽竟然還會想到遠在彭城的我?他派人前來找我,又到底有何意圖?


    到了心平日下朝後的側殿議事之所,剛看到那來使的背影,我便覺得有些眼熟,等他轉過身來,竟然是英布。


    上一次我和他的見麵還是在瑤裏,他最後一次找到義父,借兵北上,忽忽一算,應該也有兩三年了。


    他看起來,與從前並無太大區別,神色仍是那樣yin沉,目光幽冷。


    我突然想起了悠,他的妻,我的妹妹。


    悠自他北上出征之後,仍是一直獨自住在dong庭之中。這兩年來,因了山水迢迢,我並未再去看她,隻是遣人送了兩迴信,上一次收到那信使帶迴的信,還是半年之前了。她在信中,提到英布已經許久未曾歸家了,字裏行間,我雖並未看到任何怨艾,卻也知道,她心中必是寂寥的。


    此刻見了英布,我想開口問他,他到底是否還記得上一次路過家門到底是何時?卻是無法開口,終是梗在了喉頭。這於禮,絕不是我可以責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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