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來找我的時候,我正模模糊糊地這樣想著。


    “辛姬,吳伯請您有事相議。”


    我朝她笑了下,便朝著義父的待客之所走去。


    義父坐於他平日慣常的案幾之後,他左邊的尊位上,踞坐了心,而右邊,則是我之前看到的那位老者,他此刻看著跨入門口高檻的我,麵帶異色。


    我也看了他一眼。


    這個老者,這樣近距離地看,他比我起先印象中的年歲應該還要長些,隻是一雙眼,並沒有這個年齡的人通常會有的濁翳,反而清明一片,看起來炯炯有神。


    我朝著坐中的義父行了一禮。


    “辛追,此乃居巢範增,楚地項梁之謀士。”


    義父這樣向我介紹。


    我轉向右側的範增,向他施禮。


    範增隻是看我一眼,淡淡點了個頭,神色裏有些倨傲。


    但我心中,卻是非常地驚詫。


    範增這個名字,在我原來那個時代,隻要上過高中語文的人就絕對不會陌生。


    秦末農民起義爆發時,他已七十古稀,但卻毅然投奔到當時最有勢力的項梁軍中,成為他的謀士,項梁死後,他又繼續輔佐項羽,被尊為亞父。他為人老謀深算,審時度勢,dong察敏銳,可說是當世不可多得的軍事謀略奇才,隻是可惜項羽剛愎,不聽其勸,導致了他的憤而辭官,才有了後來的四麵楚歌和烏江自刎。


    更令我驚詫的是,以他這樣的高齡,他居然會不辭辛苦萬裏之遙地南下親自趕到了浮梁瑤裏,而其目的就是為了接迴楚國亡君流落在外的後嗣。


    姑且不論他此種行為的背後圖謀,僅是他為了其主大業而如此謹慎、自甘奔波的態度,就足夠讓人肅然起敬了。


    大約他也是注意到了我神色間對他的敬意,看著我的臉色才終於稍稍和善了些。


    一個孤倔的老人。


    我在心裏默默想道。


    義父看了一眼坐在那裏,始終低垂雙眼不作一聲的心,才對我笑道:“辛追,今日範老先生上門,我才知道心原來竟是先楚大王的後裔,而今項梁願意擁立心復國繼承其先祖王位,實是楚國百姓之幸事啊。隻是......”


    他猶豫了下,沒有接下去說,而邊上的範增,我注意到他看著我的眼神,又恢復了原來的倨傲,甚至還有一絲不屑。


    我有些不解地看著義父。


    他終於接著說道:“心要和你一起動身到新都盱台就位。”


    我詫異地看向了心。


    而他終於抬起了眼,對我微微一笑:“辛姬,你答應過我,你不會讓我獨自上路的。”


    第二日,我便隨了範增和心,在他帶來的人的護衛下,朝著盱台北上了。


    義父和萍夫人本是不願我此趟外出的,而範增則對心堅持要我陪同北上嗤鼻不已,他雖礙於與心的分位尊卑矢口未提,但那表qing已是十分明顯。


    但我想了下,終是應了下來。


    心此時,不過實齡十三,在我那個時代,這樣大的孩子,還是母親心頭上的一塊rou,而他,卻已經要獨自去麵對一群虎視眈眈口是心非的風雲人物,他雖是被接去擁戴做王,但一個普通百姓家中的孩子,隻怕也要比他來得幸福。


    我願意陪著他去,盡管我早已知道,這是心的一條不歸之路,但在那終結到來之前,我還是希望能看到他能活得盡量開心一點,哪怕隻是一點點。


    義父想要派出吳家護衛,隨同我和心北上,被我婉拒了。


    我知道,這趟北上,我和心都是絕對不會有危險的,至少現在如此。


    心獨自坐於前麵的那駕馬車,想要和我同車,被範增阻止了。


    “尊即為人主,豈可與一女子同車?”


    他說這話的時候,聽起來雖是勸誡,但那口氣卻是不容置疑。


    我笑了下,對心點了點頭,便上了萍夫人為我備好的馬車,範增亦目不斜視地入了自己的車,三人各自一駕,在他帶來的護衛的前後簇擁下,北上朝著盱台而去。


    盱台就在後世的江蘇境內,從瑤裏到盱台,一路疾馳,費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才算差不多到了。


    這一路行來,我愈發見識到了範增的過人之處。他不苟言笑,對我也一貫無視,但那個jing神頭,真的完全不像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從起始到到達,他不但始終是肩背挺直,毫無疲色,反而是越接近盱台,jing神越發抖擻,最後連中間的停頓休息也取消了,一口氣地駛到了盱台的城門前。


    是他的才智和權謀被壓抑了將近一輩子,現在終於遇到了可以盡qing施展的舞台,所以他才會像枯木逢chun般地迸發出了連年輕人都無法與之相媲美的jing神和活力嗎?


    “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幾百年後曹孟德的這句話,用來形容他也是再恰當不過了。


    此前的項梁,在薛城召集了各路義軍人馬,本來是想要自己稱王的,但他聽了範增的意見,“從民所望”,決定擁戴熊心為楚王用來籠絡天下人心後,便已經隨同其他各路人馬到了新都盱台,等候熊心的到來。


    心是被依照王的禮製迎進城的。


    我隨了心之後,坐在馬車之中,透過車子的格窗,看見城門此時早已大開,兩邊密密地排滿了整齊地對著我前麵的心行臣子之禮的人。


    馬車緩緩地駛進了城門,一列列的人也慢慢地從我視線裏後退,消失。


    他們當中,年長的,年少的,麵帶戾色的,滿麵笑容的,一張一張的臉,我完全地陌生。


    我知道,項梁和項羽叔侄,此刻應該就在這些迎接的人群裏麵,是剛才站在最前麵的那兩位嗎?


    我努力地迴想著他們的樣子。


    突然,我吃了一驚,以為自己看錯了。


    再定睛瞧去,我的心跳驟然加快了起來。


    我看見了張良。


    他站在人群裏,一身青衫布衣,和旁人一樣,微微地垂著頭,表達著他對馬車中的王的敬意。


    但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貼靠著格窗,努力看去。


    “子良,看向這裏。”


    我在心裏叫著他。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我看見他猶豫了下,終於稍稍地抬起了眼。


    而此時,我的馬車已經駛過了他的麵前。


    我雙手抓住了格窗,扭頭望去。


    他已經抬起了頭,看著我的馬車後背隨風飄起的一片深藍幃幔,麵上神色,微微地茫然。


    ☆、孤的王姊


    祭天,祭祖,告敕天下,一切的禮儀都是那樣的莊重,合乎規製。


    心頭戴冕冠,玉旒垂麵,身穿大綬玄衣纁裳,中單素紗,紅羅襞積,白玉雙佩,朱襪赤靴。原本蒼白偏於瘦弱的他,穿上了這樣的冕服,竟然也是隱隱中透出了一絲少年帝王之相。


    我立在正殿一側帷幔之後,靜靜望著此刻坐中正麵向群臣的他,心中隱隱地有了一絲不真實的感覺。


    心,這個才十三歲的孩子,他真的已經完全理解了這套冕冠袍服之下的意味嗎?


    透過身前帷幔的罅隙,我看見心的對麵之下,是兩列分班站好的臣子,他的新“臣子”。


    左邊最前麵那個麵帶恭謹笑容的是陳嬰,他為人素來謹慎,聲望一直很高,所以剛剛被推舉為上柱國,這是楚國官製裏軍事武裝的最高統帥了,而右列最前的,應該就是項梁和項羽叔侄了。


    項梁年約四十多歲,他雖是以勇猛善戰著稱,但身形隻是中等,臉容狹長,相貌普通,此刻正斂目而立,麵無表qing。而站在他身後的那個年輕男子,想來便是項羽了。


    重瞳子,力能扛鼎,“彼可取而代也”,西楚霸王,垓下別姬……


    對於這樣一個被後世評價為“神勇千古無二”的傳奇悲qing人物,我終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他個子非常高大,我目測下來,應該有一米九的樣子,肩膀寬闊,身披烏金甲和虎皮紅戰袍,皮膚微黑,此刻站在那裏,神qing自如,目光如鷹。


    我掠過了他,一直向下看去,終於,在隊列的後方,看到了那個青色的身影,張良。


    我注視著他,眼裏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


    他不像陳嬰那樣滿麵的恭謹,不像項梁那樣的不動聲色,更沒有項羽那樣的目中無人。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神qing從容,目光沉靜,但卻永遠像黎明天際的那顆啟明之星,沒有璀璨光芒,但總會讓我在眾人當中一眼就會看到他。


    “大王,向氏一族,祖輩為我楚國名將,其父向燕,壯烈殉國,而今向將軍在吳中威信素高,賢士大夫,皆出其下,且勇猛無人可敵,東阿、濮陽兩次擊敗秦將章邯,今又擁戴大王復楚歸位,‘武信’二字,向將軍受之無愧,我等共同舉議,懇請大王授封向將軍為‘武信君’,統領各路諸侯人馬,如此民心所歸,必能西進滅秦,雪我楚國前恥。”


    站出來說話的是陳嬰,他抑揚頓挫,看起來目光坦dàng,一片赤誠。


    陳嬰話音剛落,四周便立刻響起了一片附議之聲,而項梁卻麵色始終如水,看不出喜怒之色,隻是偶爾閃動的眼角餘光露出了他此刻的心思。


    我在心裏冷笑了下。


    陳嬰曾是秦末的東陽令,時人尊稱為東陽老者,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時,東陽的起義軍們見其家族厚有聲望,便請他來當首領,但他屢次推辭,最後推不過才勉qiáng接受。項梁知道他後,特意修書給他請聯手反秦,他便gān脆投到了項梁門下。


    此次楚國復立,陳嬰雖被推舉為上柱國,但以他一貫的做法,他絕不會獨攬當前的兵權而讓自己成為項梁叔侄眼中的刺,索xing樂得做個好人,此時出麵為項梁請封,料定座上的這位少年復辟國君不得不準,趁機再將統領兵權這個燙手山芋從自己手裏丟出。


    陳嬰此舉,不可謂不用心良苦,他的這種明哲保身,也使他日後在項羽兵敗後能及時投靠劉邦,從而令其子孫幾代為侯。隻是可惜,傳到他的三世子孫之時,兩個男丁都因犯罪自殺,而孫女,就是那個歷史上有名的陳皇後阿嬌,因為驕橫無子且挾婦人媚道行巫蠱被廢黜至長門宮,從此衰敗,直到六代世孫尊,才被當時的皇帝下詔復家。


    心微微地側過頭,看向了我。


    我朝他笑了下。


    心低頭想了下,便朗聲說道:“向將軍忠肝義膽,天人可鑑,準奏。”


    說完,他便從座上站了起來,朝著我的方向而來。


    我有些詫異於他的突然舉動,眾人也有些不解,紛紛舉目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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