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譚南山


    就在謝珝起身交卷之時,場中大多數考生還在與那道截搭題苦苦戰鬥,被他的動作這麽一驚,有心緒不穩的便不由得更加慌亂,腦門兒上甚至沁出了一層細汗,對題目愈發束手無策起來。


    替謝珝這間考場監考的這位先生,場中的考生們都不認得,可若是已在書院之中就讀的學生過來,定然識得,皆因這位先生姓譚名淵,號南山,同薑維一樣是林行道的師兄,亦是當世大儒之一。


    謝珝一開始見到崔知著的時候,便心中有所懷疑,這是否是林先生特意安排的,其實他猜的不錯,將他們兩個放在同一間考場之中這件事,確實是林行道交代下去的。


    不僅如此,他還知道自家譚師兄會去這間考場做監考,便順手將這倆人丟了進來,心中想著若是他們沒能做同門師兄弟,其中一個能被譚師兄看得上也不錯。


    若是謝珝知道林先生為了自己與崔知著這般用心,約莫會大受感動,隻可惜他現在並不知曉。


    譚淵其人,性子比之林行道還要板正,最不喜偷奸耍滑,不肯腳踏實地之人,此時見謝珝提前這麽早便起身交卷,眉頭便不由得皺了起來,因他師弟早年便是因神童而聞名,他自然不會以謝珝年紀小便有偏見,認為他肚內無物。


    隻是譚淵一向認為年輕人還是應當穩妥一些得好,像謝珝提早交卷的行為,在他眼中,自然覺得他性子浮躁,還需多加沉澱。


    不過謝珝的考卷也已經雙手遞了上來,譚淵再心下不喜,還是接了過來。


    隻是這接過來望了一眼,他便有些呆住了。


    他萬萬沒想到,在自己心中認為性子浮躁的這位考生,竟然能寫出如同經年的書生似的整齊的卷麵,光看這一筆工工整整,端莊嚴謹的台閣體,就像是猶如工坊印刷出來的一般,讓他想要挑出來些毛病的心思歇了個一幹二淨。


    不說這隻是廣陵書院招考學生的初試,就此人這一筆字,隻要文章不是寫得亂七八糟毫無章法,哪怕去考個生員都足夠了。畢竟小小年紀就能寫出這樣端方之字的人,至少是個耐得下心思,又刻苦律己的人,取得功名也隻是早晚的事。


    欣賞了一會兒,譚淵才終於舍得將注意力從字上轉移到考卷的內容上,三十道帖經題,全部答出,無一處錯漏,他心中暗暗點了點頭,這樣雖是難得,卻也不稀奇,不過至少能證明這個謝珝確實是個踏實的。


    待到他看向第二道題,不免心下更加吃驚,嚴肅的麵容上甚至有了一絲震動,隻在刹那間,便將自己原本對謝珝的看法給推翻了個徹底。


    隻見這篇文章不但作的四平八穩,言之有物,行文間更是詞華典瞻,字字珠璣,若不是文章的主人此時正立在他麵前,譚淵定然會以為這是個秀才甚至舉人所作。


    再看最後的詩賦,則又是文藻清麗,雅致婉約,根本讓人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


    心中不免喟歎一聲,暗道書院這次就算隻收到這麽一個學生,也該滿足了。


    隻是譚淵卻不了解謝珝,他在盛京時便由祖父謝閣老親自開蒙,祖母鄭老夫人和母親喬氏也是才女,在他幼時便對他耳濡目染,稍微大些又是父親和宋先生輪番教導,再後來,在宮中伴讀時又是由學富五車的方太傅講習經典,不僅如此,他還時不時地能去謝氏的藏書樓借閱抄讀,開個小灶。


    如此巨大的師資力量,再加上他內心還有個兩世為人的靈魂,若是還不能有所成,那他自己恐怕就是個棒槌了。


    看著眼前直靜靜立著便如青竹般的小少年,譚淵心下更是滿意極了,收起手中的考卷,想衝謝珝露出個笑來,然而對於時常肅著臉的他來說,這個表情著實是有些困難,隻得放棄。


    最終也隻是語氣稍微溫和了些,開口對謝珝道:“既已交卷,便可離場了,初試成績在明日便會張榜放出,到時候再過來看。”


    謝珝聞言也沒什麽意外的,恭恭敬敬地彎腰衝譚淵揖了一禮,便道:“多謝先生,學生先行告退。”


    雖然還未錄取,不過已在廣陵書院之中考試,臨時稱個先生與學生倒也沒什麽不妥。


    再加上譚淵此時是怎麽看謝珝怎麽滿意,聽到他這話更是高興,如此俊才,自該入我們書院!


    絲毫不記得自己一開始還嫌棄謝珝性子浮躁這件事。


    =============


    謝珝從考場中出來,已是日頭高照,晃得他眼睛都微微眯了起來。


    便抬步走到不遠處的一棵榕樹之下。


    零零碎碎的日光從上頭的片片樹葉縫隙中漏下來,在地上形成了無數光斑,他在樹蔭下站定後,索性換了個閑適的姿態斜靠在樹幹旁,雙眸閉闔,等著蕭翌出來。


    也不知等了多久,考試才結束,從距離不遠的考場之中便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聲音入耳半晌,謝珝長長的睫羽才微微顫了顫,接著掀起了眼簾,那雙清鴻無波的幽瞳中卻沒有一絲困頓之意。


    抬眸看向考場門口,就望見三三兩兩的考生們相繼走了出來,當然也有不少人瞧見了榕樹下的謝珝,隻不過也隻是看罷便收迴視線,自己走自己的路便是。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總有一些不懂知情識趣為何物的人來賣蠢。


    就比如,從考場中出來看到謝珝後,就直直地走了過來的這位仁兄。


    穿著青色書生袍,十五六歲的模樣,當然了,這裏的考生多半是這樣,以上兩條並沒有什麽參考意義,隻不過這位仁兄麵上卻有一股高高在上的神情,仿佛恨不得用鼻孔看謝珝。


    隻見他在謝珝麵前站定之後,就保持這麽一副趾高氣昂的神態,開口對謝珝說了句話:“汝早納卷,恐為自知學問不可乎?”


    話音落到謝珝耳中,愕然之餘,差點兒讓他笑出聲來。


    這位仁兄的話翻譯過來就是:你這麽早交卷,恐怕是知道自己的學問不行吧?


    謝珝雖知世人大多有以貌取人的習慣,倒也正常,可以理解。


    但眼前這位的言行舉止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這番話不至於使他動怒,卻也讓他心底不由得泛上一絲興味來。


    於是謝珝站直身子,客氣地問對麵的這位仁兄:“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這位還以為對麵這小子被自己的氣度折服了,繼續抬著下巴昂然道:“龐禮。”


    “原來是龐兄。”謝珝聞言便了悟一般地點了點頭,又道:“想必此番初試,龐兄定然答得極好罷?”


    那龐禮想也不想便道:“然!”


    他話音剛落,謝珝便勾了勾唇角,視線的餘光裏瞥見了出了考場的蕭翌,還有崔知著,沒有多管,繼而對龐禮開口道:“在下不才,想請教龐兄第二道題是如何作答的?”


    龐禮一聽便“哼”了一聲,心道知道你自己不才便好,接著就以一種指點後輩的語氣道:“自然是要從日新月異,大誥律法也隨著變化這一點來破題……”


    話還沒說完,就被身後傳來的一陣毫不掩飾的朗笑聲給打斷,不禁瞪大了眼睛,麵帶憤怒之色轉身看去。


    謝珝光憑笑聲,也知道這人是蕭翌,既然已經等來了要等的人,自然沒興趣同這麽個蠢材繼續閑聊了,便清咳了一聲,好心,又麵帶微笑地對龐禮輕聲道:“龐兄這道題怕是答錯了。”


    說罷也不再解釋,便同蕭翌一塊兒抬步離開。


    隻不過那龐禮聞言卻是一臉的不忿,亦是不信,口中不停道:“我肯定沒錯!你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知道什麽對錯,恐怕連題都沒看懂!肯定是你錯了……”


    正當此時,從他們旁邊的路過崔知著聽到這人這番言論,終於忍無可忍地站定,蒼白的臉上麵無表情,冷冷地對龐禮一字一頓道:“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作新民。’”


    見這人還沒反應過來,不禁暗暗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又補了兩個字:“蠢貨。”


    便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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