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七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悶熱起來,可即便是在自己的書房裏,廖天清也依然還穿著那身藏青色的五品官服,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找迴些許的自信。


    此時,一手端著茶杯的廖天清,正慵懶得斜倚在窗前的搖椅上,一臉不奈得聽著麵前一名大漢的稟報。


    “大人,請下命令出兵吧!此次若再不及時剿滅這夥賊人,彼時若等其真的做大起來,必成大患,從此後,恐怕我奉化就再無寧日了!”


    大漢顯得有些激動,言語間竟已經帶了一絲哀求之意,那張本就微黑的臉龐也因為焦急而變成了紫色。


    這是一個年約三十歲上下,體格魁梧雄壯的漢子,也許是常年在軍中外風吹日曬的緣故,讓他那本就棱角分明的臉上更多了一股迫人的剛毅之氣,即便此時身無寸甲的站在那,也仍給人一種威風凜凜的壓迫之感。


    此人,便是這奉化城中的巡檢都尉,徐良。


    話說這巡檢都尉雖說也是六品的軍職,掌管著城衛和地方治安,名頭聽上去似乎挺唬人的,儼然就是這奉化城中的第二號實權人物了。


    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由於剛剛登基局勢始終出於動蕩未能穩固的原因,淩天仁並不信任前朝遺留的舊官吏,所以派出大批的所謂心腹接管地方政務和收攏軍權,而作為南方重鎮之一的奉化自然也不能幸免,廖天清便是借助這個機會才得以平步青雲攀上如此高位的,其實以他那平庸的才智,就算做個衙中書佐都不夠格,怎奈形勢比人強,便如同徐良這樣的大將之才,也絲毫得不到重用,隻能明珠蒙塵,也是因此,奉化的軍權實際上全都掌握在城守廖天清的手中,而作為巡檢都尉的徐良,手下就隻剩寥寥幾十名軍兵而已,勉強隻夠平時維護一下城內的治安,事實上已被完全架空,淪落為一個毫無實權的虛職而已。


    與徐良的焦躁不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為這奉化城真正主事之人的城主廖天清,此時卻表現得異常平靜,似乎對方所說的隻是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一樣,連眼皮都沒撩一下,便拖著長音,冷笑著反問道:“如此說來,徐將軍此次是一定要去葉縣剿匪嘍!”


    徐良聞言臉色頓時一肅,隨即當胸抱拳一揖,毅然道:“守土安民乃我輩應盡之責,卑職甘願效死,絕無怨言!”


    “哦?”廖天清聞言頓時露出一絲冷笑,挑了挑眉:“既然徐將軍都如此說了,本官倒也不好違了你的一片赤膽忠心,就準你前去剿匪!”隨即也不等徐良再說什麽,便一揮衣袖,打了個哈切,有些不耐得道:“本官還有其他政務要辦,你先下去吧!”


    徐良一聽頓時就急了,也顧不得那些繁文縟節,慌忙踏前一步,急聲道:“還請大人將調軍虎符賜下,卑職才好……”


    “嘟!”


    想不到,不等徐良把話說完,原本前一刻還一臉懶散的廖天清,此刻卻勃然變色,猛地大喝一聲,浮身而起,指著徐良的鼻子怒斥道:“不過是一群盜匪罷了,就將爾等嚇得要輕動我守城大軍嗎?”


    “可大人您也知道,卑職的手下不過才三十多人,哪裏抵擋得上百號的悍匪啊!”


    “胡說!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南淩一派升平祥和,哪裏來得上百盜匪,即便是有,也不過是些草寇罷了,哪算得什麽悍勇強人,恐怕是爾等無能,不敢出戰才如此說的吧!”


    “可是!……”


    徐良還要爭辯兩句,就被對方冷哼一聲再次打斷道:“哼,今日若不看在你一片忠心可鑒的份上,本官立刻就治你一個畏戰縱敵的罪,休要多言,還不給我下去!”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了,徐良就是再蠢,此時也立刻明白過來,這位廖城守從一開始就已經挖好了坑等著陰自己呢,可笑他竟然毫無察覺,還慷慨激昂得說了一大通豪言壯語,如今想來自己真是幼稚得簡直已經無可救藥了。


    見事不可為,雖然心中滿腔的怒火都快噴發出來了,可是徐良也隻得生生將之壓下,狼狽得退了出去,直到離開了城主府,這才終於仰天發出一聲長歎:“君不君,臣不臣,雖空有餘力卻又為之奈何,為之奈何啊!”


    說著,狠狠得一甩衣袖,便大踏步得走出大門,順著長街揚長而去,落日的餘暉裏,隻留下一道無比落寞的長長背影……


    同一時間,坐在書房裏的廖天清正在望著大門冷笑不止,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個心腹之患的可憐下場。


    忽然,屏風微微一動,隨著一聲輕咳,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人緩緩得從後麵轉了出來,繼而也不理會對麵的廖天清,便大剌剌得一屁股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端起桌上的茶水自顧自得喝了起來。


    廖天清頓時從遐想中清醒,繼而就似突然火燒了屁股一樣得猛地彈起,忙不迭得湊到那人的麵前恭敬一揖,陪著滿臉諂媚的笑意,道:“方才實在是委屈大人了!”


    “罷了,誰叫咱家的身份不方便出來見人呢!”


    中年人隨意得揮了揮衣袖,似乎並不在意,隻是一開口那尖銳的嗓音卻暴漏了他特別是身份,別看此人看上去相貌堂堂,竟然是個沒了根的閹人,而且從這說話的口氣和廖天清的態度便可得知,此人還是一名來自宮中的禁侍內臣。


    別看此人話說得和氣,可廖天清卻不敢輕忽,隨即連忙擺手奉承道:“陳侍中說得哪裏話來,以您老的身份又那是這些粗人有福分見的,說不得嚇壞了他們!”


    “咯咯咯咯……”中年人對於這樣的恭維似乎感到很受用,聞言不僅笑了起來,掐著蘭花指柔柔得一點廖天清的鼻子,丟了個白眼,故作嬌嗔得道:“算你小子會說話!咱家倒是沒白疼了你一會!”


    廖天清就似是一條被主人誇獎了的小狗,頓時笑得更加諂媚了起來,口中連道:“承蒙侍中抬愛!”


    笑了一會,中年人忽然話鋒一轉,揮了揮手,有些不奈得道:“算了,先別說這些用不著的,快把東西都準備還,聖上還等著咱家趕緊迴去複命呢!”


    廖天清聞言連忙點頭:“那是,那是,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在外麵,隻是……”說到這,語氣忽然一頓,麵顯一絲難色。


    “嗯?”中年人見此頓時一挑眉毛,目光不善得盯著廖天清道:“怎麽?難道東西的數量不夠?”


    “啊不不不,卑職不是這個意思!”廖天清連忙擺手,趕緊解釋:“東西一樣不少,萬兩黃金分文不少,古玩玉器十名美女也都是屬下精心挑選過的,這個還請您放心!”


    “那就好!”中年人聞言神色頓時一緩,隨即瞟了對方一眼:“說吧,究竟有什麽難處?若是些不打緊的小事,咱家就替陛下先應下了!”


    噗通——


    話音放落,廖天清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以頭搶地:“請侍中成全!”


    這突兀的一幕頓時弄得陳侍中一愣,隨即眉毛一挑,啐了一口罵道:“就知道你這猴崽子耐不住性子,不是說了,等這陣子過去了,局勢一安定下來就放你進京入職嗎?怎麽就等不了呢!”


    “不不,卑職不是說這個!”廖天清心中對方是誤會了,連忙擺手解釋:“卑職想……將舍妹也一並送入宮中侍君,隻是她年幼不明事理,所以想煩請您平時能多多照應一下,如蒙不棄,卑職全家必當感激不盡!”


    “哦,原來是這樣啊!”陳侍中的神色頓時一鬆,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一敲,隨即卻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詐笑容,道:“若隻是照應一下的話,那倒是不算什麽,不過宮內規矩多,以咱家的微末職位,能幫上的忙隻怕也有限呢!”


    “您老過謙了,誰不知您老乃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就連輔宰大臣見了您也要恭敬一二,您若還說自己職位低微的話,那讓卑職還有何顏麵自稱官位啊!”


    不得不說,廖天清這拍馬屁的功夫屬實堪稱一流,幾句話下來,頓時惹得陳侍中仰頭一陣咯咯大笑,隻把那身子幾乎抖成了篩子一樣,看樣子十分受用。


    隻不過,像這樣的事情光是耍耍嘴皮子是肯定不夠用的,於是趁著對方開懷常笑的機會,廖天清二指輕輕一鬆,便將一張寫著十萬兩的銀票悄悄得塞進了對方的衣袖之中,繼而諂笑著低低在對方耳邊說了一句:“以後舍妹可就全仗您老的提攜啦!”


    也許是這種場麵經曆得太多,對於廖天清的這些小動作,陳侍中並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詫異,反而一卷衣袖,十分自然得就生受了這十萬兩的孝敬,繼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打著包票說道:“既然是咱們家的閨女,咱家自然責無旁貸,你就放心吧,絕不會讓閨女受半點委屈!”


    廖天清聞言一喜,連忙躬身謝道:“多謝您老提攜,卑職感恩不盡!”說著就又是一個頭磕了下去。


    “誒!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客套,快起來!”陳侍中連忙扶住對方,臉上卻似開了花一樣的全是笑意,隨即站起身來,撣了撣袍服,道:“好了,時間也不早了,若是沒有其他事的話,咱家還要盡早上路呢,你放心,咱家答應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說著就要往外走,可是剛到了門口,卻又似是想起了什麽,又停身站住,轉身對送行的廖天清說道:“對了,有句話咱家還是要提醒你一下,收攏軍權,打壓異己,這都可以,但千萬不要做得太過,一旦真得若起民怨出了亂子,不但是對你,就是對陛下也不是好事,要是因此惹怒了陛下,咱家恐怕也兜不住你,話盡於此,好自為之!”


    這話雖然說得隱晦,可對於久於世故廖天清而言,卻是一下就聽出了其中的意味,很明顯,對方是在警告他,今天自己對於徐良的做法有些過了。


    廖天清聞言自然心中一驚,暗道幸好有那十萬兩探路,若非如此,誰知道這老閹才會不會把自己給賣了,想及此不僅起了一身的冷汗,隨即便消了趁機除去徐良的念頭。


    正所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有時候,人生的起落往往隻是在那偶然的心念一閃之間便發生了截然相反的變化。


    徐良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無意中從鬼門關前拉了迴來,此時的他正縱馬狂奔在趕往葉縣的路上,不過他並沒有帶任何幫手,隻是一人一驥而已,此去他已經報了赴死之心,所以自然不會再拖累其他人。


    對於一個心懷高遠的人來說,生活如果沒了希望,生命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也許隻有壯烈得死去,才能讓其不甘的靈魂得到些許得慰藉。


    然而,當他感到葉縣的時候,卻發現,老天連英勇赴死的機會都沒留給自己,小小的縣城裏,除了慌亂的民眾和伏地哀嚎得商賈之外,哪裏還有半個賊人的影子。


    “那夥賊人到哪裏去了?”徐良揪住一個正在哀嚎中的商賈,將他拎起到半空,疾聲質問。


    商賈已經被嚇蒙了,哪裏還能說出半句完整的話來,隻是一個勁得打著哆嗦,頓時氣得徐良狠狠得一擲,將這個沒用的家夥遠遠得扔了出去,隨後又逮住另外一個年紀稍長些的商賈逼問賊人的下落。


    這次還好,年長一歲膽子也就大了一些,雖然話說得也不是太利索,可終究還是問出了一些東西。


    賊人在洗劫了所有城中的所有店鋪和官府倉庫之後,便帶著東西撤走了,至於究竟去了哪裏,就沒人能說得清了。


    知道了這些消息之後,徐良頓時就是好一陣的沉默,他知道,即便是知道了賊人的去向,可此時再追上去拚殺也已經毫無意義了,他失去了壯烈赴死得機會。


    不過這樣的結果也不算太壞,至少自己既沒有抗命不尊,也沒有貽誤戰機,至於對方還會給自己加上什麽莫須有的罪名,那就不是他所能想象得到的了,可至少,他知道,自己罪不至死。


    想及此,徐良又圍著縣城繞了幾圈,在確定找不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之後,便長歎一聲,返身趕迴了奉化……


    而讓徐良萬萬沒想到的是,當他向城主廖天清複命,講述了這一趟的經過之後,對方卻並沒如他想象的那樣,給他加上諸多的罪名,隻是稍稍申斥了幾句,便讓他離開了,這讓他口氣的同時,也不僅暗自納悶,對方的葫蘆裏究竟是賣得什麽藥。


    可就算他想破了頭,也不會知道究竟是誰救了他,不過自那以後,這位城主竟似就此忘記了他這個人似的,再沒有找他的麻煩。


    徐良倒是沒事了,可山賊卻遠沒有就此消停,反而愈發得猖狂起來,隻半月之間,便連續襲破了周邊七座縣城,更是明目張膽得再次占據了葉縣,甚至還打出了旗號,自稱為“天威軍”。


    一時間,“天威軍”名聲大震,而匪首楚天的兇名更是被街頭巷尾傳得神乎其神,幾乎婦孺皆知,然而,有些諷刺的是,人們除了對這楚天大魔王充滿了畏懼之外,卻並沒似想象中得那樣有太多憎惡之感,反而對他時常殺富濟貧的行為津津樂道,儼然竟漸漸成了人們心目中的正麵人物。


    而人們並不知道,他們口中的這個神秘的楚天,其實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孟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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