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遠雖處南域,卻因四周環山,水汽頗重,故而冬日裏仍是很冷,尤其是每日早晨,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少見天日,每逢朔日時,還常常會有雨雪交加。


    可是這幾日卻顯得有些反常,現在望日都已過去數日了,可天空陰霾始終積淤不散,猶似醞釀著什麽,氣溫更是降到了往年的最低,寒風肆虐的街道上行人寥寥,反而常有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持戈而過,讓本已清冷的街道更多了幾分壓抑。


    鐺鐺鐺……


    一陣洪亮的鍾聲忽然響起,悠悠的傳遍全城,幾乎是同一時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遙遙望向城守府的方向,目光中盡是深深的驚訝和迷惑。


    鍾聲悠揚,足足響了十二下,直到停止時,人們才終於意識到了什麽,連忙撇下手中的活計,紛紛走上街道,朝著城守府的方向匯聚而去。


    城守府,鍾鼓樓下,兵甲林立,如臨大敵,守備將軍林峰懷抱令旗扶劍而立,眼見得如潮民眾自四麵八方湧來,頓時將懷中令旗往空猛地一擺,立刻就有隊隊士兵衝出,排成橫列將民眾阻隔在外。


    就在此時,自府門高台上悠悠響起了一個陰柔的聲音:


    “天恩浩蕩,蒼冥庇佑,我南淩朝野清明國運昌隆,龍振六年,正月,朔,有巨黿現於東海,曰聖人德,當渡之,仁者立,帝喜,謂之善,遂披發跣足化羽飛升,太子天仁德配天地,百官擁而帝之,改元裕隆,大赦天下,與萬民共享天恩。欽此!”


    先帝崩,新君立。


    如此震撼的消息一經天使宦官宣讀而出,頓時眾皆嘩然,頃刻嗚咽之聲四起,哭聲一片,悲感天地,遂有雷鳴與野,烏雲中清雪簌簌而下,漫空紛揚,不多時便將這座悲傷的小城蒙上了一層縞素……


    西城謝府內,淩天義佇立在廊簷下,任由雪花撲打著自己的臉頰,卻猶如未覺般,久久的仰望著天空,半眯的雙目中無悲無喜,似在沉思。


    遠遠看著他孤立雪中的蕭索背影,呂研瞥了一眼身旁的彭老,不禁擔憂得小聲道:“殿下該不會想不開吧?”


    彭老沒有迴答,隻是不停的用力嘬著煙嘴,煙霧升騰,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呂研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上去勸勸,免得殿下因為這道聖旨承受不住壓力而從此喪了心智,那可就真的全完了。


    然而,就當她正要上前的時候,發現淩天義忽然長歎一聲,繼而緩緩的轉過身來,擺了擺手苦笑著道:“我知道二位在擔心什麽。”


    說話間,他緩緩走到二人跟前,溫聲道:“放心吧,我淩天義雖不是什麽聖人,卻也不至於如此脆弱,剛才不過是因為想到父皇,一時有些失神罷了。”


    呂研和彭老互視了一眼,齊齊的同時鬆了口氣,連忙一起作揖道:“望殿下以大局為重,莫要過於哀傷!”


    淩天義卻搖了搖頭,道:“我所哀者並非隻因父皇,而是為這天下千萬黎民,為我淩家搖搖欲墜的道統而悲傷,其實皇權對我不過如是一履,他若想要盡可拿去,然,若將天下交與這弑父殺君的畜生之手,同樣非我所願,若是如此,寧交與異姓賢者,以不負我淩家列祖之名。”


    呂研聞之頓時驚得花容失色,彭老更是連忙一揖到地,正色諫道:“殿下乃社稷之正經正統,仁孝賢明宿著,此時雖潛遊在淵,然則卻仍掌大勢,惡徒殘暴,久必失勢,是時亂起,殿下登高振臂一唿,天下仁人誌士莫不往從之,大業必成!切不可因一時之小疾就妄自菲薄啊!”


    呂研也連忙諫道:“彭老所言極是,當初榮祖九敗於秦,軍中存者不過數千,且能與群臣笑曰‘複而’,而今殿下尚有東域數十萬猛將悍卒,何故自絕爾?”


    看著眼前兩位忠心耿耿的部下,淩天義霎時感動,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將感謝的話咽了迴去,揮了揮手,道:“走吧,進去說吧!”


    說話間,剛剛抬步蹬階,正待走迴殿中時,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連忙迴頭一看,卻見謝雲正急匆匆冒雪而來,頓時一皺眉,停步迴身問道:“子布何以如此匆忙,可是出事了?”


    說話間,謝雲已經匆匆而至,俯身跪倒,恭敬的迴道:“迴稟殿下,剛剛受到聚豐號發來的消息,人已經在路上了,整整三十人,全是後期高手,隻是此時水路不通,需走旱路,月底應該可以到達。”


    三人聞言均都麵現喜色,呂研性子最直,頓時毫不避諱的笑道:“哼哼,看來陳化先的情況也不太妙啊,沒準朝廷已開始對聚豐號動手了,可笑這陳老賊還想坐山觀虎,現在卻自身難保,真真的是報應!”


    “其實陳化先最初選擇袖手旁觀並非不對!”彭老擺手道:“以他的影響力,就算是聖王也不一定願意對聚豐號動手,隻是他卻漏算了一個人。”


    “彭老說的是舒白羽嘛?”淩天義接過話頭,隨後點點道:“不錯,他的確是漏算了這個人,一個連聖王都會忌憚,卻偏偏貪得無厭的人!”


    呂研忽然冷笑的嘲諷道:“哼哼,對其忌憚者又何止是陳化先一人,恐怕他那名義上的主子在皇帝寶座上也並不踏實吧!”


    一句話說完,眾人盡皆漠然,尤其是淩天義,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舒白羽倒沒什麽,可他背後的是青雲秘境,那幾乎就是個止能仰望的禁忌存在,也正是他的心結所在。


    聖王雖然武力無敵,卻也隻是一介凡軀,總有對付的手段,可對這舒白羽他卻毫無辦法,即便對方束手就擒,他也不敢傷及分毫,可以說,這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當然了,舒白羽雖說自稱師從青雲秘境的仙人,也有些仙家手段,可僅憑這些的話,卻也是讓人難以全信的。況且,仙人絕不介入凡俗紛爭,這乃是仙家大派們共同定下的規矩,平民或許不知,可是各國高層卻對此是非常清楚的,甚至每隔一段時間,密境還會派出弟子巡視各國,為的就是鏟除那些不守規矩擅自幹預凡俗的仙人,所以說,舒白羽就算真是仙人門徒,恐怕也不會是正門正出,若非如此的話,他們可就真的沒有任何機會了。


    見一句話令場麵變得如此尷尬,呂研頓覺有些失言,連忙叉開話題,道:“雖說有這三十人護衛,去東域的人手倒也勉強算是夠用了,可我們也需要防著點,也需要召集一些信得過的高手,誰知道這老賊會不會反水!”


    淩天義聞言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隨即轉向謝雲,問道:“謝家能湊出多少後期高手?”


    謝雲聞言臉色頓時垮了下來,搖了搖頭,無奈的道:“咳!不瞞殿下,其實家父早就考慮到了這一點,一直都在苦思物色人選,可至今也隻想到兩人還可托付而已。”


    聽到謝雲的訴說,眾人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都在心中盤算著一言不發,許久,淩天義仰頭望天一歎道:“是孤害了謝家啊!”


    謝雲有些不明所以,可彭呂二人卻已明出了話中之意,若是己方出了叛徒,那麽朝廷鷹犬必然隨風而至,如此謝家就必有一戰,如此,無論勝敗,謝家滿門也都完了。


    此時就隻能寄希望陳化先那些人裏千萬不要有內奸了,因為即便是此時他們立刻離開,謝家也終是已經暴漏了,根本於事無補。


    忽然,淩天義轉向謝雲問道:“閣老的病可好些了?方便的話,孤想去看看!”


    “這個……”提到父親,謝雲遲疑了一下,眼圈瞬間有些泛紅,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謝閣老病得有多重,老人家幾乎已是油盡燈枯,恐怕都熬不過這幾天了。


    見謝雲如此模樣,幾人不問也知道謝閣老情況不妙,淩天義安慰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帶我去看看吧!”


    謝雲沒有再說什麽,躬身一揖,轉身帶路,三人緊隨其後逶迤而去,雪下越下越大,迅速的掩蓋著地麵留下的一串腳印,片刻便又恢複了一片純白……


    西苑閣樓上,謝夫人睜睜望著風雪中的紅色身影漸漸遠去,倚著窗欞的身軀抖得愈發厲害,眼中的淚水再難抑製,頓時決堤般奪眶而出,混合著臉上的雪水肆意流淌。


    狂風唿嘯,吹襲著窗欞吱呀吱呀,淚水衝花了容妝,在這張蒼白的臉上割下切膚傷痛,這一別,也許就是永遠。


    “蓉兒!……答應娘,好好的活著……”


    謝英蓉似有所感,猛然拉住小鹿的韁繩,驀然迴望,卻隻看見一座閣樓的輪廓。雪花紛揚,漫空旋舞,宛如一道厚厚的幕布,橫亙在天地之間,將世界分成了兩半。


    此刻,眼前閃現的依舊是娘親那雙滿是憂鬱的眼睛,耳畔迴蕩著她最後的囑咐:“兒呀!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娘不能跟著你一輩子,你要懂事,不能任性,學會自己保護自己,不要讓娘擔心,答應娘以後要幸福的好好活著,懂麽?……”


    其實當時她很想說自己不懂,不懂娘為什麽突然要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更加令她費解的是,自己軟磨硬泡的苦苦哀求了一個多月,想要進山試練,原本娘是死活都不答的,可是今天居然又忽然同意了,而且還是無限期的,這簡直讓她開始懷疑娘是不是生病了。


    隱隱的,她似乎感覺到好像有些不太對勁,再一聯想最近家裏忽然緊張起來的氣氛,腦海裏頓時閃現出一個恐怖的念頭,連忙轉頭對身旁的彩雲問道:“最近家裏是不是要出事了?”


    彩雲聞言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別人不清楚家裏那三個神秘人的身份,她卻非常清楚,家族這次可是有滅族的危險,夫人說老家主已鐵了心的要全家殉國,夫人無法,這才瞞著所有人讓自己帶小姐遠遁避禍。


    “可是這些小姐又是怎麽知道的呢?”彩雲若有所思的看著麵前這個一向天真爛漫的大小姐,猶似初始。


    如今謝小娘已經長到了十二歲,出落得嫋嫋婷婷,尤其是那凝脂般的雪白肌膚,幾乎吹彈可破,更蒙著一層少女所特有的光澤,雖然臉上還帶著幾分孩子的稚氣,卻也已經有了禍國殃民的資本。


    此刻,寒風吹起她額前濃密烏黑的劉海,露出那雙黛眉下的大眼睛,在一片唿出的霧氣裏忽閃眨動著,宛如一對晶瑩的寶石,純淨透明。大紅的鬥篷披散而下,將她和胯下的梅花鹿融成一體,佇立在皚皚白雪中,幾如一枝傲雪的臘梅,嬌豔欲滴。


    “喂!問你話呢,發什麽呆啊!”


    雖然模樣成熟了不少,可是小丫頭的性情卻依舊還像個孩子,此時見彩雲不理她,頓時有些急了,揚起小鞭子劈手就要打。


    彩雲連忙伸手抓住打來的鞭子,嗬嗬笑道:“都怪你自己自己,幹嘛長得這麽漂亮!看得我都不自覺的走神了!”


    被人當麵誇讚,小丫頭不僅沒有半點羞澀,反而一挺小胸脯,傲然的嬌哼一聲:“哼!算你還有點眼力!”隨即忽又想起方才的話頭,繼續緊張的追問起來:“別扯遠了,雲姐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快告訴我!”


    “我們是什麽人家,哪會有什麽事啊!我看倒是小姐你自己心虛想多了才對吧!”


    彩雲巧妙的迴避了問題,反過來又將了小丫頭一軍,弄得謝小娘頓時滿麵緋紅,嬌哼了一聲:“不理你了!”,隨即別過頭去,借以掩飾自己臉上的尷尬。


    彩雲見此頓時心中一鬆,暗自慶幸這個小魔王到底還是個心思簡單的孩子,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應付過去了,倒是好對付的很。


    想想也是,這世上哪能真會有所謂的完美呢,上天給了一個人好處的同時,自然也會讓她在某個方麵存在缺陷,這樣才算公平。


    可是,性子單純直爽也算是缺點嗎?似乎這樣反倒是上天賜給的另一種福氣吧!多麽令人羨慕的福氣啊!也許隻有這樣的人才會擁有真正的幸福吧!


    彩雲忽然發現,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下丫頭的身上有著太多值得自己羨慕的東西,她甚至開始懷疑,若是世上還有所謂的完美,那就一定是眼前的她。


    不知不覺中,彩雲忽然發現大小姐臉上的緋紅漸漸散去,轉而化作了一抹淡淡的愁緒,不禁好奇的問道:“小姐你怎麽了?是我說錯話了嗎?”


    謝英蓉緩緩的抬起頭來,望著遠方陰霾的天空,目光顯得有些迷離,久久的忽然問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雲姐,你說我們能找到他嗎?”


    咯咯咯……


    彩雲笑得很開心,似乎完全忘記了前途的艱險,還有什麽能比看著一個黃毛丫頭忽然變成幽幽嗟歎的懷春少女更讓人開心的事呢?


    恍然間她卻忘記了,其實自己也隻是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而已。


    在這銀鈴般的笑聲中,一大一小兩道清麗的倩影終於緩緩遠去,漸漸融進在漫天的風雪之中……


    暖閣內,謝夫人看著跪在麵前已經泣不成聲的高伯,輕輕搖了搖頭,苦笑著柔聲說道:“高伯,以後英蓉的事我就全都托付給你了,若我還能活著,此生必報您的恩德!”


    高伯聞言頓時撲到,以頭觸地,撞的地板咚咚震響。


    “夫人切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小老兒深受主母一家大恩大德,怎敢妄求圖報,隻豁出去這一把老骨頭,也要護得小姐平安周全!”


    “如此我就放心了!”


    說完這幾個字,謝夫人猶如終於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緩緩的閉上了滿是淚痕的雙眼……


    給讀者的話:


    心情低落,你們可以感受得到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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