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紅霞滿天。


    陌千羽順著映月樓的青石台階拾階而上。


    也不知是因為這幾日沒有休息好的緣故,還是怎麽了,他第一次發現,這每日都要登一次的映月樓竟是那麽高。


    高得他登了一半就有些力不從心起來驁。


    終於到了最頂層,一抹俏麗的背影赫然入眼。


    素衣素裙,清瘦盈盈,墨黑的長發垂順至腰際,周身被漫天的紅彩染滿。


    陌千羽眸光微微一斂。


    許是聞見了身後動靜,身影緩緩迴過頭來,見到是他,怔了怔,便轉身對他落落施了一個禮:“易敏見過皇上。”


    目光揚落在她的臉上,陌千羽看了她一瞬,並未做聲,隻是舉步上前,站在護欄邊上,微微眯了眸子,看向遠處的京城。


    易敏靜默了片刻,緩緩轉過身,同他並肩站在護欄邊。


    遠處的亭台樓閣、大街小巷盡收眼底,甚至還可以看到白牆黑瓦的百姓家屋頂上的炊煙嫋嫋。


    “易敏做夢也沒有想到,今生還能有機會跟皇上站在這個地方,一起看著夕陽西下。”


    望著遠處繁華街道上來來往往小如黑點的行人,易敏幽幽開口,聲音恍惚。


    陌千羽眼波微微一動,唇角輕勾,涼涼道:“的確,朕也沒想到。”


    將落在遠處的目光收迴,易敏轉眸,看向陌千羽:“皇上是不是還在怪易敏?當時……易敏是有苦衷的。”


    “苦衷?”陌千羽輕笑。


    易敏以為他接下來要問,什麽苦衷。


    可是沒有。


    他同樣側首朝她看過來:“這世上誰沒有苦衷呢?”


    就算他是帝王,也毫不例外。


    譬如他不想選妃,有些人偏要他選。


    譬如他不想選某些人,太後卻是看上。


    譬如他處心積慮了半天,本想讓夜離名正言順地恢複女兒身,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被眼前的這個女人搶了先。


    譬如他本不想冊封夜靈的,因為他知道,這樣隻會逼得夜離跟自己越來越遠,可是那一刻,他卻是急紅了眼,什麽都拋到了一邊。


    “你為何迴來?”


    他忽然開口,問向身側的易敏。


    易敏傾城小臉微微一滯,下一刻,唇角又輕挑起一抹笑靨,朱唇輕啟道:“怎麽?皇上拿著當年先帝給易敏的聖旨當眾宣讀,難道不是想讓易敏迴來?”


    陌千羽輕哼:“你明知道不是!”


    事先他們又沒見過麵、通過氣,他更不知道,她已混進宮裏麵。


    他都不知道她在,又怎麽可能是讓她迴來?


    “那易敏就好奇了,皇上明明拿的是易敏的聖旨,卻說不是為了易敏,那皇上是想將這個身份給誰?”


    易敏美眸望著他,唇角一抹淺笑如花似錦。


    陌千羽再次冷嗤了一聲。


    “易敏,沒想到這麽長時間沒見,你演戲的本領還是和當初一樣高超。”


    “易敏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是嗎?朕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被你騙、被你傷的懵懂少年,當初你寧願從這麽高的映月樓跳下去假死也要離開朕,今日卻忽然主動現身迴到朕的身邊,你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居心!”


    易敏濃密卷翹的長睫顫了顫:“那皇上倒是說說易敏是何居心?”


    “什麽居心你自己知道!”


    就如同他剛才所想的,他在宣讀先帝聖旨之前,他們兩人又沒見過麵,又沒通過氣。


    她怎麽就知道他會有此舉措,而正好出現在皇宮裏?


    隻能說明一點,她是帶著目的有備而來。


    什麽目的?如何有備?


    他想了想,她主動現身出來承認聖旨上的人是她,導致的最直接的結果便是夜離無法恢複女兒身。


    所以,他懷疑,她的出現跟夜離有關。


    就是為了阻止他恢複夜離的女兒身份。


    當然,她應該不是夜離的人。


    從那日皇宮後山追南火草的時候就可以看出,她們兩人應該不認識。


    那,這個世上,知道夜離是女人,卻又不想讓她恢複女兒身的人……


    隻有一個人。


    鳳影墨。


    所以,這些年一直困擾他的問題也有了答案。


    他一直在想,易敏是誰的人?


    原來,是鳳影墨的。


    想想那日在皇宮後山,鳳影墨跟夜離明明追上了易敏,夜離去密林中拾木匣,易敏卻在鳳影墨手上逃脫。


    當時,他還在想,易敏還真是僥幸呢。


    能在鳳影墨手上逃脫的人,這世上怕是沒有幾人,何況還是一個腿腳不便的易敏。


    原來,竟是自家人。


    這樣一來,似乎很多問題都有了答案。


    南火草被易敏所盜,易敏是鳳影墨的人,就等於鳳影墨得到了南火草。


    張碩能在一.夜之間製出夜離蜈蚣毒的解藥,並不是說不可能,隻是他現在不得不懷疑,或許解藥就是南火草。


    畢竟張碩也是鳳影墨的人。


    如果他懷疑的都是真的,那麽,鳳影墨就太可怕了。


    這也是今日選妃之時,他一時急紅眼,臨時起意決定冊封夜靈的原因。


    既然他的計劃被鳳影墨破壞,他便也不讓鳳影墨得逞。


    “看來,如果易敏說,易敏並無其他居心,真的隻是為了皇上迴來,皇上一定是不會相信了?”


    易敏忽然出聲,將陌千羽的思緒驀地拉了迴來。


    他淡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沒有吭聲,就等於不置可否。


    易敏就笑了,笑靨如花,眉宇間卻愁緒淡淡。


    “看來,倒是易敏癡了,易敏聽說皇上每日的黃昏都會來這個映月樓,還以為皇上是為了易敏,甚至自作多情地想,皇上登基之日立下的三年六宮無妃的誓言是不是也跟易敏有關,卻原來……”


    “天色要黑了,早些迴吧。”


    易敏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陌千羽淡然的聲音打斷。


    然後,轉身,他走在前麵。


    明黃袍角輕蕩,他拾階而下。


    易敏怔了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


    迴頭看著他的背影,忽然開口道:“易敏鬥膽敢問皇上,易敏還是當初的易敏,皇上還是當初的皇上嗎?”


    陌千羽腳步未停,沒有任何反應,就像是沒有聽到一樣。


    許久才聽到清冷的聲音傳來。


    “不是!”


    ************


    靜慈宮


    太後輕倚在矮榻之上,邊上常喜將剝好的杏仁一顆一顆放在矮榻邊案幾上的果盤裏。


    太後時不時伸手撚起一粒,送入紅唇中,慢慢咀嚼。


    常喜一邊剝,一邊抬眼看她。


    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忍不住開口問道:“今日選妃,娘娘中意的兩個人都已入選,娘娘為何還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太後瞟了他一眼,低低一歎,“哎,皇上的確是如了哀家所願,可是,卻也將夜靈那個女人給選進了宮。”


    “原來娘娘是為此事煩心啊,依奴才看,夜靈根本不是什麽威脅,皇上不是已經承諾百官,她最多也就是個美人或者才人而已,而娘娘的人,那可是要做妃做後的,再說了,這後宮之中,還不是娘娘說了算,一個小小的美人或者才人,能掀起什麽大浪?”


    太後冷了他一眼:“你懂什麽?”


    她擔心的自然不是這個。


    她是在想,陌千羽忽然冊封夜靈,是不是跟夜離有關?


    若真如她跟端王猜想的那樣,夜離是女子,而她又跟夜靈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


    那麽,真正入宮的人,到底是夜靈,還是夜離,又有誰知道?


    不行。


    她得想個辦法,盡快試探,盡快拆穿才行。


    馬上就是冊


    封典禮了,到時人多,眾目睽睽,時機最好。


    ************


    欽天監的黃道吉日很快就定了下來。


    封妃大典就在選妃後的第三日進行。


    這一日,天氣依舊晴好。


    後幽的祖製,曆來封妃立後都在太廟裏進行,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都要出席。


    之所以是在太廟,傳聞寓意有兩個。


    一個是當著列祖列宗的麵,冊封這些女子,也等於賜予和承認這些女子的身份。


    另一個就是拜見列祖列宗,一種孝心的傳承。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就在鳳影墨剛剛走出緝台,準備上長安的馬車前往皇宮的時候,禁衛統領韓嘯帶著幾人急匆匆而來。


    說是皇上接到密報,有人會在北莊進行一場毒.品交易,皇上讓鳳影墨速速帶人過去,他們幾個禁衛受皇上旨意一起過來配合鳳影墨的行動。


    鳳影墨聽完,什麽都沒說。


    靜默了好一會兒,又讓長安去叫了幾個緝台的人,另外準備了馬匹,一行人就直直奔北莊而去。


    看著絕塵而去的眾人,長安攏了攏眉。


    怎麽早沒有行動,晚沒有行動,偏偏冊封大典的時候有了行動?


    是不想鳳影墨參加冊封大典吧?


    北莊可不近,來去得大半天的光景。


    若真有交易,他們這個時候過去,那還能趕得上?


    與其這邊緝台的人趕過去,還不如用什麽最快的途徑通知當地官府抓人。


    這些道理,他一個下人都看得出來,睿智如他家主子,不會不知道。


    但是,這個男人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想來,已是很清楚下旨之人的用意。


    哎。


    長安低低一歎。


    這幾日這個男人的表現他可是都看在眼裏。


    根本沒怎麽睡。


    不是書房的燈亮一.夜,就是廂房的燈亮一宿。


    可又有什麽辦法?


    對方畢竟是一國之君的皇上。


    ************


    太廟位於城西,建在一個四麵環山的小島上。


    聽說後幽的開國皇帝選在這個地方,就是看上了這裏的山清水秀,以及清幽。


    今日卻是非常熱鬧。


    因為這裏要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封妃儀式。


    早在今日之前,太廟就已經被精心布置了一番。


    因為太廟在島上,還要走一段水路,所以,多艘精致奢華的船隻早已備好停在岸邊。


    而從下船到太廟全都鋪上了厚厚的軟毯。


    皇親國戚、文武百官陸陸續續到。


    皇上跟太後、襄太妃也來了。


    按照規矩,被冊封的女子走最後,必須等吉時才能上岸。


    所以在吉時沒到之前,都得先坐在船上等。


    太後在人群中搜尋了一圈,沒有看到夜離。


    她得到了一種藥,傳說這種藥,男子的體質喝下,無任何反應,若是女子的體質喝下,就會立即周身起紅斑。


    今日,她一定要找個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讓夜離喝下去。


    眼見著時辰快到了,內務府在清點著出席的人數。


    在聽到有人說,就差夜坊主和鳳台主,其餘都齊了的時候,陌千羽朗聲道:“夜坊主跟鳳台主來不了了,他們有重要公務在身。”


    太後聽完,整個人都不好了。


    鳳影墨她是聽說了,被派去北莊緝毒去了。


    可夜離,她沒聽說啊。


    夜離是她的人,這也不是秘密,所以,她故意裝作有些責怪陌千羽,“皇上,夜靈可是夜離的妹妹,妹妹冊封,大哥卻不在,這是有多重要的公務啊?”


    陌千羽笑笑:“母後有所不知,南陽有個村,聽說,整個村的人都被染上了毒癮,救人如救火,朕便讓夜離帶人趕過去了。”


    南陽?


    太後一震。


    那可是後幽最南的地方,是跟邊國接壤的一個小鎮。


    夜離這一去,光花在路上一麵的時間,怕是就要半月。


    這樣一來一去,又加上幫那些人戒毒,少不了一兩個月的時間。


    那她的計劃?


    她忽然覺得,這個男人就是故意的。


    或許他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懷疑,所以將夜離派得遠遠的。


    不然的話,既然在路上都要那麽長的時間,也沒必要爭這個朝夕,連參加唯一妹妹的冊封時間都沒有。


    ************


    冊封大典開始。


    先是由禮部尚書宣讀封妃禮製。


    然後是陌千羽講了幾句場麵上的話。


    接著便是受封女子到場。


    隻見七艘紅木朱漆船並排緩緩而來。


    彩架高掛、帷幔輕垂,船艙四周還擺滿了開得正豔的鮮花,姹紫嫣紅一片。


    因視線皆被彩幔所擋,所以,無法看到坐於船艙內的佳人。


    可越是這樣,大家心裏就越是多了幾分期待,雖選妃當日也是見過的,可那日人多,隔得又遠,又著一樣的服裝,根本就沒有看出個子醜寅卯來。


    青山綠水、紅船彩幔,隨著船槳的劃動,碧波蕩漾。


    又七船同行,無一船越前,也無一船落後。


    真真是一副美不勝收的畫卷。


    所有人都看著那些緩緩行近的船隻,帝王陌千羽更是一直唇角輕勾,一副心情不錯的模樣。


    眼見著七船就要靠岸,一排訓練有素的宮女上前,排排等在了岸邊,就等著攙扶裏麵的主子下船上岸。


    可就在這個時候,驟然,空氣中一股異流湧動。


    一抹高大的黑影,身輕如燕,飛入眾人的視線,然後,提著輕功,踏水而來。


    啊!


    什麽情況?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眾人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起先,還以為這個是封妃程序中的某個安排。


    後來,當隨著黑影的越來越近,眾人終於看清了此人,身著一襲鎏金黑袍,一頂青銅麵具掩臉,手持長劍。


    手持長劍,手持長劍……


    眾人大駭,這才意識過來不對。


    在看到黑影的目標是前方正在前行的船隻時,陌千羽更是臉色大變。


    邊上的霍安慌亂大叫:“快,抓刺客!保護小主!”


    一排禁衛護在了陌千羽、太後、襄太妃的前麵。


    另一排禁衛手持兵器紛紛點起輕功,朝黑衣男子迎了過去。


    頓時,一片兵器相接的聲音大作。


    眾人圍攻,以眾敵一,與黑衣人癡纏打鬥在了一起。


    很快便將黑衣人淹沒在一片刀光劍影之中。


    就在大家覺得此人被抓已毫無懸念的時候,忽然,隻見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朝四周傾散,驚起千層巨浪。


    黑衣人從眾人的刀劍下猛地旋轉而起,一飛衝天,而四周將他死死圍住的那些禁衛卻同時身受重創,紛紛落水,悶哼聲、慘痛聲一片。


    岸上的眾人都大驚失色。


    好厲害的武功。


    陌千羽緊緊抿了唇,眸中冷色昭然。


    黑衣人又舉著長劍,踏水而行,繼續飛向那些船。


    “弓箭手,快放箭!”


    頓時,“嗖嗖嗖”的聲音連綿而起,漫天的羽箭如同雪花一般齊齊飛向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瞳孔一斂,翩然一個後翻,避開了第一批羽箭。


    眼見著第二批接踵而至,他又快速腳尖輕點一下水麵,旋身而起。


    眾人隻見他手中的銀劍旋出一片白光,身上的墨袍與黑發一起飛揚,除了黑與白的交織,其他什麽也看不到。


    待他輕盈落於水麵,所有的羽箭盡數被他擊掉。


    然後,也未做一絲停頓,飛身而起,直直飛向前麵的船隻,落在其中一船之上。


    手中長劍順勢一劈,船艙上懸掛的彩幔瞬間破碎成縷,紛紛揚揚一片。


    坐於船艙內早已變了臉色的女子就暴露在大家眼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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