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年。年尾。

    再過三天便是過年。

    江南的鬆江府,碼頭上的工人柯三兒,原是準備到“皇家布莊”買三匹棉布,給自己妻子和女兒做幾套新衣。

    皇家布莊的布,物廉價美,哪怕在鬆江府,也比當地的布匹更受歡迎。

    不過,柯三兒來到皇家布莊不遠,卻見到一批壯漢,拿著棍棒、火把,大聲喝道:“無關人滾遠一點!”

    柯三兒奇怪,問身邊的一名老漢:“這是怎麽了?”

    老漢說道:“天津人開的皇家布莊,棉布賣的太便宜了!鬆江府的棉布,一兩銀子兩匹,他們的布賣一兩銀子三匹。觸了眾怒,那些布莊的老板,雇人砸他們的店呢!別想去買布了,誰敢買天津布,會被他們拳打腳踢的!”

    柯三兒不由歎息,嘀咕道;“這不是欺行霸市嗎?”

    “噓,小聲點,別讓他們聽到了!”老漢提醒道。

    布莊門前。

    一名青年書生慷慨激昂說道:“這皇家布莊,是天津的大奸臣肖圖白開的,與皇上毫無關係,卻打著皇上旗號,在招搖撞騙!皇上恩寵他,睜一眼閉一眼,但是,我們這些忠義之士,卻不能看著奸臣壞了我們皇上的名聲!當今聖上是明君,登基不久,便未了不與民爭利,而關停了鬆江府的官營作坊、布莊!我們鬆江府的商家,那個不叫好!為當今聖上的英明而喝彩!”

    “……自古以來,與民爭利的莫不是大奸臣,北宋的蔡京童貫與民爭利,鬧的民不聊生,天怒人怨。天啟年間的魏忠賢,同樣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民爭利,所以當今聖上上台,這等奸邪,就身死族滅!當今,肖圖白雖不像魏閹一般囂張,但是如果坐視他氣焰囂張,咱們的利益就會受損!別不說別的,咱鬆江府,一向靠著種棉花、織棉布而富甲天下!現如今,那個大奸臣肖圖白,支持天津的棉布搶咱們的生意,奪咱們鬆江府人的飯碗,大家說該怎麽辦?”

    “砸皇家布莊,燒天津布!”

    “拒買天津布,將皇家布莊趕出鬆江府!”

    “鬆江人就買鬆江布,切不能因為天津布便宜,而給奸臣占便宜!”

    一時間,數百名青年書生、壯漢,慷慨激昂!

    “燒!”

    “將所有天津布都燒掉!”

    數名壯漢,將數千匹布堆積在空地上,火把扔向布堆!

    熊熊大火,在棉布燒成灰燼。

    同一時間,鬆江府中,十多處皇家布莊的零售店麵,紛紛遭到了暴徒們砸毀、焚燒。而當地的官府、衙役們,或是“放假”。或是去鄉下辦差。鬆江府的府城中,官府基本上“選擇性無視”這場暴動。

    接著,又有青年書生振臂高唿道:“燒掉天津布,隻能治標,不能治本!大奸臣肖圖白,不但在天津開設‘皇家紡織’工坊,奴役數萬人為其日以繼夜的紡紗織布。就是在鬆江府,他們也開設了分廠,三四千名鬆江工匠,助紂為虐,為其做工!天津的作坊,咱們鞭長莫及。大奸臣開在鬆江府的作坊,你們說該怎麽辦?”

    “砸!應該砸掉!”

    “為肖圖白做工的,都是狗腿子!”

    “鬆江人要有骨氣,不能為五鬥米折腰!”

    一時之間,鬆江府的棉布作坊、布莊老板們,聚集了數千人,唿嘯而來,衝擊每一處皇家紡織公司的作坊。

    “你們不能這樣!”、“還有沒有王法了!”皇家紡織公司鬆江府的分號經理李運澤無助的爭辯著。

    “王法?在鬆江府,在江南,我們就是王法!”一名青年書生,不屑的說道。

    更多人冷笑道:“告訴你!在朝大佬們替我們撐腰,在野我們有複社數千才子,數十萬官紳是我們耳目。在天津,你們還能苟延殘喘!在江南,這是我們的地盤,告訴你要老實一點!”

    江南曆來是宗族豪強勢力的重鎮。明朝中期的海瑞,在江南地區當官,丈量土地、理清賦稅,就發現地主豪強們隱瞞土地、非法圈占官田、民田非常普遍。就連退休的前首輔徐階,也在鬆江府圈占幾十萬畝田地。徐階當年對海瑞有恩,但是海瑞依然要堅持上書徐家的非法圈占土地問題,最終,卻是不了了之。因為,徐階的問題,是江南普遍存在的問題,朝廷沒法子治他們。

    而明朝中期,張居正的改革也是抓小放大,對於龐大的利益集團暫時放過。對於中小的利益集團,進行分化瓦解。

    海瑞、張居正,這些清官或者改革家,落不到好下場,便是因為他們得罪了江南地區的利益集團。

    海瑞家庭貧困,身後也沒有留下什麽遺產,因此沒有遭到清算。張居正出身富豪世家,改革中得罪太多人,死後被抄家了。

    明朝中期,這些利益集團,還是以地域劃分。比如齊黨、楚黨、浙黨,後來一個不分區域。

    東林黨出現後,因為其兼容並蓄不以地域劃分派別,逐漸開始成為全國最大的利益集團代表。並且,齊楚浙黨,在東林黨的打壓下,逐漸灰飛煙滅。後來,齊楚浙黨的骨幹紛紛投靠閹黨,才能夠得以幸存。

    “閹黨”主要是一些什麽人?並不是太監們結黨,而是一部分弱勢的文官,投靠太監得以在朝堂中站穩腳步!

    閹黨執政的年間,朝堂上非以純粹以政治鬥爭為主,還部門延續了張居正改革路線。而崇禎上位後,幫助東林黨人消滅了閹黨。最終的結果是,皇帝僅能調動太監和京營,也很難駕馭京城以外的地方勢力。皇權在大多數時候,根本沒用,也僅在裁決黨爭勝負的時候,皇權才顯得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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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到了地方,東林黨人已經控製了全國方方麵麵。當然,東林黨人獨攬了朝政後,難以避免談資論輩。年輕一代的文人,雖也處處模仿東林黨,並且借助幫助東林黨大佬辦、謀劃,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目標。

    但是,現如今,獨攬朝政的東林已經進入了老化階段。年輕一代的文人,雖也是東林一脈,但卻是紛紛熱衷於結社。文社,是明朝末年湧現的新現象,以交流文化為幌子,本質上卻是和同一時期西方的政黨類似。

    17世紀開始湧現的,西方政黨最早是以宗教信仰結盟的政治勢力,最後逐漸演變為其他的政治訴求、政治綱領。

    中國的文社,同樣以交流學術,但中國文人自古以來,文化交流,都帶著政治目的。明朝文社的性質,打著交流文化為幌子,實際卻是政治聯盟。並且,文社出現不久,已經嫻熟的從富商地主那裏拉政治獻金,用富人給他們的讚助,用以發展人脈、宣傳學術和政治主張。

    相比於以東林學院為根基發展出來的東林黨,這些文社,更接近於後世的在野政黨。就差一個選舉製度,明朝這些文社就可以變成真正的政黨。

    明末最大的文社,莫過於東林複社。

    複社脫胎與東林,也以東林黨一脈自稱。但是,真正意義上的東林黨人,皆已經是垂暮之年的老人。東林黨人大多數,要麽權傾朝野,要麽是當世的宗師。

    複社的很多年輕人,卻並不像他們東林前輩們權勢滔天。相反,複社很多的才子們,雖人脈廣闊,但是屢屢落第不中,則是常態。

    簡單說,複社的年輕文人,雖自稱東林黨人,但是主要卻是在野勢力。因為在野,這些複社的年輕人,接觸更多的商賈、官紳勢力。而為了發展,複社接受大量的政治獻金,自然是為這些江南的富商們辦事。

    這一次,鬆江府的棉布作坊主和布莊的年尾打砸搶逆襲,便是由複社疏通關係,令官麵上選擇性無視。

    鬆江府,一座宅院。

    這是前內閣首輔周延儒的家宅。

    眼下周延儒正在與一名中年人對弈。黑白子圍棋盤上,中年人黑子淩厲的下法,令周廷儒白子節節敗退。

    “天如,你的鋒芒太過於鋒利,豈不知,木秀於林的道理?”周延儒皺眉說道,“不留半分餘地的殺敵,樹敵過多,晚年豈能能有好下場!”

    “老師太過謹慎。溥做事從來都是全力以赴,不考慮餘地,隻考慮勝敗!勝,全盤通吃;敗,身死而已!”中年人冷笑道。

    “為了鬆江府的這些商人,得罪了肖圖白,值得嗎?”

    “非常值得!肖某人這個人我看不懂,也不可能助我掌握權力,實現抱負!而江南的縉紳、商人,卻是能為我所用的力量。自古以來,朝野鬥爭,不外乎黨同伐異而已!”

    “猖狂!天如,你的性格一直這麽猖狂,今後必受其害!”

    “哈哈哈!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等我將對手們全部打倒,誰能害我?”

    中年人名叫做張溥,字天如,是江南地區最具聲名的組織“複社”的領袖之一。

    複社前身,既活躍與政治,喜歡策動民間勢力,來對抗朝堂勢力。比如,魏忠賢執政時,閹黨力量勢大,在南方要求商人繳納商稅。

    張溥卻是屢屢在南方策動市民抗稅、抗法活動,配合在朝的東林黨諸公的逆襲。最終,魏忠賢被誅,閹黨式微,張溥等人竊取了巨大的名聲。

    由於,張溥性格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為了達成政治目的,他可以殺人、放火、暴動、造謠。並且,張溥太過於享受操縱一切,認為他雖然在野,但是對於朝堂的操縱,不下於內閣的閣老。當然,明朝政治並未實現選舉製,在野的力量雖大,卻還還需在朝力量的支持。所以,張溥拜周延儒為師,並且積極策劃,將周廷儒重新推上高台成為內閣大臣。

    而張溥為了控製周廷儒,更是手握周廷儒一堆的把柄。這種危險的陰謀家,任誰也不喜歡。曆史上,周廷儒在張溥的幫助和策劃下,剛剛重返朝堂,立即就令人用毒酒,毒殺了張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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