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瑾——”


    一道醇厚的男聲,止住了鳳瑾前行腳步。


    她轉過身子,就看到巷子左側小商鋪的台階上,站著一身風霜的顧長風。


    “顧將軍喚住朕,可是有什麽要事?”


    鳳瑾訝異的出聲,心裏忍不住猜測,他究竟是久候多時,又或許僅僅是偶然相逢?


    顧長風從不離身的天光劍被別在了背後,並非從前那觸手可及的腰側。


    他對鳳瑾的凜然殺意已經被收起,穿著耐磨而方便的緊袖交領衣衫,背著長劍,眉間染著一分憂愁,就像江湖裏漂泊的俠客。


    “我若是說請你飲酒去,你敢應嗎?”


    他劍眉低垂,輕聲問了一句,身上那征戰沙場所帶有的鐵血銳氣,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好像有些愁,就想找個人說說話。


    至於為何會找上她,鳳瑾隱約能猜到幾分。


    他親人盡逝,情同手足的黑虎軍又在與越人一戰中,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離開雲都多年,曾經熟悉的朋友死的死,散的散,即使某些仍在雲都,卻變了心境界。


    雲都一切於他而言,物是人非四個字就能概括。


    如今的他在雲都,幾乎算一個異鄉來客。


    與他相識最久的,就隻有她了,雖然她也變了。


    鳳瑾輕歎了一聲,沒去計較他的不分尊卑,抬眸望了眼寂靜的為她撐傘的謝玄,才慢慢的將視線落到簷下的顧長風身上。


    “顧將軍想請朕吃酒?


    “不過今日有些不便,若朕就穿這一身衣服進去,老板都會被嚇跑。”


    她對這個愛憎分明的大將軍,還是有些同情的。


    隻是她今天的穿著,著實不適合在大街上招搖,她隻要一出現,街道兩旁的人全都得跪下了了。


    顧長風劍眉微蹙,審視著她:


    “你是不願,還是不敢?”


    沒有通天的殺氣,就像個普通的朋友,平靜得讓人心酸。


    鳳瑾知道,今天必須得赴約了。


    她無奈的歎著氣,帶著勸說的意味同顧長風商量:


    “酒是傷心物,越飲愁越多。”


    四下裏掃視了幾眼,一直沒見什麽人影,這條偏僻街巷就像被外界隔離,孤寂的被人遺忘在繁華的東城某處。


    可這寂靜,卻讓她想起了什麽。她嘴角微微上揚,有些帶著懷念與隱約可察的欣喜,望向了遠處。


    “不如朕請你吃小圓子?


    “朕似乎記得,這附近有一家代代相傳的甜食鋪子,它的桂花酒釀小圓子又香又糯,極為可口。


    “酒釀圓子裏也有酒,這樣既飲了酒,又不至於傷身,大將軍覺得怎麽樣?”


    顧長風眉頭輕輕蹙了起來,看向鳳瑾的目光裏,多了一種名為懷念的東西。


    鳳瑾一路張望了好久,才找到模糊記憶裏的這個地方,她最先跨進院子,下意識的就朝四周打量。


    那是一家開在自家院子裏的鋪子,說是鋪子都言過其實,頂多算得上小攤子。


    青石砌成的院牆上,撐了一道油布棚子,撐布棚的竹竿都上了深褐色的包漿,一點兒都沒有因久經歲月而斷掉,反而變得更結實了。


    院裏靜悄悄的,地上的積雪卻被掃得幹幹淨淨,仔細的堆在了光禿禿的老槐樹下。


    鳳瑾有些悵然的喚道:


    “請問,這裏有人嗎?”


    一連喚了好幾次,才見著一個鬢發稀疏,頭上纏著藍布巾的老嫗,摸索著從昏暗的屋子裏走了出來。


    她眯著眼,往前伸著脖子,像是看不太清楚來人的模樣,卻又擔心對方等太久了,真的耽誤了事。


    於是倚在門口,迷茫的問道:


    “你們有什麽事嗎?”


    鳳瑾略顯失望的歎了口氣,她可能是找錯地方了。


    可在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又不甘心的問了一句:


    “老人家,您這裏以前賣過酒釀圓子嗎?”


    老嫗明顯一愣,像是許久沒聽到這件事了,半晌之後,麵龐上浮現了悲痛的神色。


    “不賣了,早就不賣了。”


    她不停的搖頭歎氣。


    “自我兒子死後沒多久,老伴兒也撒手人寰了,我年紀大了,眼睛看不清,腦子還時不時犯糊塗,索性就不賣了,反正也沒什麽盼頭了。”


    “您的兒子……”


    鳳瑾小心的出聲。


    老嫗就撐著門方,抬起頭,怔怔看著陰沉沉的天。


    “我兒子是大禹第一雄師黑虎軍的兵卒子,隻可惜前些年在與越人一戰中,再也沒有迴來……


    “他是我兒子,我最懂他,他是保家衛國去了,他是英雄,不是通敵叛國的賊寇。”


    鳳瑾的心忽然虛得厲害,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她,竟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嫗害怕了起來。


    她完全不敢看她,甚至不敢在這方落敗小院裏多作停留,心慌的說了聲抱歉,便落荒而逃了。


    顧長風還是在後邊跟著,像是不肯罷休,於默默無言中逼迫著鳳瑾陪他喝酒去,鳳瑾沒應。


    最後的最後,是謝玄去街邊小攤上帶了兩碗酒釀圓子迴來,二人各自端著一碗,蹲在背街的小巷子裏,吃了起來。


    雖不是桂花味兒的,鳳瑾還是吃出了心酸的味道。


    她忍不住抬頭,對靜靜撐傘的男子抱怨:


    “謝玄,你是不是沒讓老板加糖,這吃起來怎麽有些苦?”


    謝玄抿著唇,擔憂的看著她。


    圓子不苦,陛下是心裏苦吧。


    “那屬下這就去讓老板添點兒糖?”


    鳳瑾卻搖了搖頭,用勺子舀起就往嘴裏塞。


    “不用,甜的吃多了會蛀牙,就像好話聽多了,再無法看清事實一樣。”


    蹲在對麵台階的顧長風慢慢放下勺子,抬起眸子,無聲的打量著鳳瑾。


    他欲言又止,最後隻嫌棄的說道:


    “鳳瑾,圓子裏的酒不夠烈。”


    讓人醉不了。


    醉不了,就隻能保持清醒,清醒,就必須麵對沉重的真相。


    鳳瑾表情微僵,勉強的笑了笑:


    “是麽?不烈也好,免得傷身。”


    “那麽鳳瑾,景曆二年冬月初七,你在哪兒,謝玄在哪兒,你們可曾謀劃過什麽?”


    這是顧長風查出的事情,景曆二年冬月初三至初七,鳳瑾稱病不朝,可黑虎軍被定下通敵叛國之罪的時間正好是冬月初八。


    鳳瑾記不清了,捏著勺子輕輕叩擊著碗沿,微微的搖了搖頭。


    謝玄卻明顯一震,紙傘傾斜,將邊沿的白雪抖入了鳳瑾的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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