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


    不悔什麽?


    不悔守在她的身旁,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鳳瑾搖頭輕嘲,起身從他身旁離開。


    “謝玄,你先退下吧。”


    她站在了花窗下,僅留了一道略顯孤寂的背影。


    謝玄抬起頭,靜靜的看了背影一眼,斂眸起身,默默的離開了寢殿。


    殿裏再沒有別的唿吸聲,最明顯的聲音,僅有堆積的折子被燒空後,轟然塌下的動靜。


    鳳瑾微微轉身,將視線移到了謝玄離去的方向,他真的就像個寂靜無聲的影子,來來去去都留不下一點兒存在過的痕跡。


    她時常會想,若是有一天他忽然從這個世上離開,是不是都不會有人能記得?


    她長長的唿出一口氣,心口還是悶得厲害。


    她倒是希望他後悔,很後悔,非常後悔,後悔到直接否定他們在茫茫人海中遇見,這樣,她的心就不會如此難受。


    他才是最會掌控人心的人,不愛他會覺得虧欠,愛他又會覺得內疚,不管如何選,他都憑自己的本事,在她心裏占據了一片無人可以染指的地盤。


    這才是心機深沉,算無遺策!


    鳳瑾捶了捶胸口,將視線從門口抽迴,放到了窗外。


    天空蒙上了淺灰,卻又極亮,天地顛覆般的餘輝從極遠的地方傳來,而後被蒙蒙的雲層散射開來。


    大團大團的飛雪從上空砸落下來,勢要將這方世界掩埋。


    “山雨已來,朕在此靜候。


    “鳳穎,看你何時才有勇氣站到朕的麵前。


    “現在的朕,一無所有,顧忌也不再有了,你犯下的罪,朕會讓你百倍償還。”


    同樣在這片灰蒙蒙之下,奢華到極致的,大禹三大錢莊之一的,萬民錢莊莊主的馬車,在四匹汗血寶馬的牽引下,朝信陵飛速的駛去。


    馬車周身都以鴻鵠作為主要花紋,燕雀安知鴻鵠之誌,足以窺見其主人衝天的誌氣。


    不陷於情愛,不困於宅院,這是蘇鳴英隻身一人從章家離開時,唯一的想法。


    可就是有著這般豪氣的人,緊張的靠坐在車廂內,忐忑的等待著對麵的人開口說話。


    那個從小受了一丁點兒委屈,都要撲倒他懷裏嚎啕大哭的孩子,這次死裏逃生,卻隻是靜靜的坐在她的對麵,沒掉落一滴眼淚。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模樣。


    “大姐。”


    路程過一半的時候,蘇北終於開口了。


    他忽然就體會到鳳瑾給他念的《鄉思》裏,那位文人的心境,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


    他就如那位文人看不清故鄉一樣,再也看不到雲都了。


    他終於肯與蘇鳴英對視了。


    “我雖是自願迴家的,但你與阿瑾的交易仍然算是達成了的,換我自由的四百萬兩白銀,我希望你七日之內能全部結清。”


    蘇北的言語輕柔,卻帶著不用違拗的逼迫之意。


    蘇鳴英杏眸一瞪,對這個幼弟的話充滿了難以置信。


    這哪裏還是那個乖巧柔軟的孩子?


    “小北,你……”


    蘇北勾了抹嗤笑,勾人的貓眼裏冷光微閃,直直射入蘇鳴英的內心。


    “怎麽,大姐這麽點兒錢都不肯給嗎?”


    “這次你們以我為餌,攪弄得大禹不得安寧,你們賺的何止於四百萬?


    “蘇家族訓,以德為商,大姐,你們不覺得虧心嗎?”


    蘇北猜得沒錯,蘇家這次以為蘇北撐腰,以及討伐鳳瑾殘暴不仁的名義,聯合了與蘇家有著姻親關係的商界八大世家豪門,讓官方所轄產業損失慘重。


    商人是無利不起早,若非有巨大的利益可以圖謀,那八大豪門怎麽敢明目張膽的與朝廷作對?


    蘇鳴英張了張口,長歎一聲後陷入了沉默。


    蘇家獲利是事實,這是掩蓋不了的。


    光是這一次大動作,就有數額龐大的現銀湧入她的錢莊,讓她的錢莊一躍成為大禹第一錢莊。


    二人再沒有任何交流,車廂裏的氛圍,靜到讓人喘不過氣的地步。


    蘇北攏了攏狐裘,撇過臉,將車簾撩開了一角。


    他還想再看看雲都,可入眼的隻有鵝毛大雪。


    馬蹄聲在曠野裏迴蕩,空曠得讓人心頭發慌。


    卷翹的睫羽閃了閃,他伸出指尖將上邊的異物抹去。


    ……是碎雪。


    他將下頜搭在手背上,伏在車窗處,看著外邊快速掠過卻又一成不變的景色,緊緊咬住了牙關。


    夜幕逐漸落下,整片世界都籠在了黑暗之下,隻有極遙遠的天際,還有一星半點朦朧的光輝。


    帶著難料的歸期,馬車越行越遠。


    就在這片噬人的黑暗之下,一襲冷寂的黑衣隱入了其中,悄無聲息的朝雲都城外掠去。


    “夜半子時,歸雲寺見。”


    歸雲寺,在城外六十裏的歸雲山上,那裏香火鼎盛,香客來往不絕,是大禹極負盛名的佛寺。


    也是一切事情的源起之地,當初陛下從山上下來後,整個人都變了。


    謝玄攥緊了前往禦膳房路上,撞上他的宮人塞到他懷裏的紙條。


    那宮人身形敏捷,竟能在他反應過來前東西塞給他,可追尋而去,那宮人就已自絕身亡。


    謝玄緊蹙著眉頭,寂靜無聲的落到了歸雲寺的山門前。


    他凝重的思索著引他前來的幕後之人的身份,一道比他還要肅殺的黑色身影,從山門旁的陰影裏走了出來。


    來人滿頭白發,步履輕盈,眸如寒星,僅僅是往那一站,身後的黑暗似乎都心驚膽戰的退了一分。


    忽略那與氣勢不相符合的蒼老,僅看眉眼,都能窺見曾經的風姿,與謝玄有著七分相似。


    他是謝家的大長老,謝玄血緣上的大伯。


    “大長老,怎麽是你?”


    謝玄震驚萬分,下意識的就朝皇宮的方向看去。


    他的陛下還在那裏,一個人在那裏。


    大長老灰白的眉頭沉了沉,向身側跨了兩步,站在了刻有“歸雲寺”三個大字的石門的正下方。


    “你是在擔憂鳳瑾?”


    不帶有任何感情,展露著暗衛應有的模樣。


    謝玄的腳步不由自主的往後移動,他的人還在與大長老對峙,他的心已經奔赴向了鳳瑾。


    一道無情的陳述話語,阻斷了他的退路。


    “你可知,玄衛首領是拿來給女帝陪葬的?”


    謝玄猛地抬頭看向了的大長老,瞳孔放大,仔仔細細的觀察著他的表情。


    大長老微微仰頭,目光穿破了簌簌白雪,穿破了雲層,去了極遙遠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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