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迎來了一位行蹤隱秘的人。


    他一身黑衣,寬肩窄腰,在黑夜裏極速穿行,他麵容冷毅,敦厚冷俊,本該是黑夜裏的主宰,可在此刻,周身都是落寞和孤寂。


    他寂然的立在窗外許久,幾乎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書房裏燈火搖曳,楚辭正低著頭處理著白日尚未完成的公務。


    近日各種流言紛起,暗地裏不少心懷叵測的人手段頻出,攪得雲都風雲暗湧,他身為大禹丞相,這些事都是該他操心的。


    雖然,他心裏早已認定,現在的鳳瑾不再適合當大禹的君主。


    待事情忙完,已是月上梢頭,他揉揉眉心,想要召杜明進來吩咐些事,抬頭時便瞥見花窗下落了一身冷月霜輝的謝玄。


    他隱約覺得奇怪,謝玄不是幾乎常年寸步不離的跟在鳳瑾身邊麽,這個時候出現在此處究竟是為何?


    楚辭了解,謝玄這個人沉默寡言得很,除非他自己先開口,否則旁人說什麽,他大都不會理會的。


    當然,鳳瑾除外。


    空氣靜謐了許久,靜到遠處街巷裏幼兒啼哭,看家護院的狗警醒的吠叫幾聲都清晰可聞。


    寒風乍起,被棍子支棱起來的花窗咯吱清響,桌旁的書頁也被附庸風雅的風翻開,應是覺得當中文字佶屈聱牙,翻了兩頁就將書厭煩的合上了。


    伴著書頁合上的,是謝玄低沉到快要無法聽清的聲音。


    “我想請你照看一下陛下,”頓了頓後,歎氣的補充道,“雖然我也知道,你是不可能原諒她的。”


    原諒?


    楚辭譏諷的笑了一聲,原本隨意按在書案上的手,發力到青筋都清晰可見。


    但他是個十分講究風儀的人,性格又好得很,這種與溫雅隨和驟然相反的模樣,轉瞬就被他平息下去。


    他緩緩起身,從椅子上離開,氣度風雅的來到了窗下。


    “你說這話的意思,你是想離開了?”


    “是。”謝玄艱難的啟唇。


    想起自己離開的原因,他的心就疼得喘不過氣,他下意識的低下頭,不想任何人看到他痛心的模樣。


    謝玄的話讓楚辭極為震驚,影子與大禹帝王的關係,是世間公認的最為堅固的關係。


    不僅是他,根本是從來沒有人想過,除了死亡還有其他分開二者的時候。


    楚辭更想不到的是,這種話會從謝玄而非鳳瑾的口中說出。


    “你確定你要這麽做?”


    楚辭不敢相信的追問,想了想近幾日的流言,他的眉頭皺了皺。


    “難道是因為傳言裏陛下與別人有了孩子?”


    提及“孩子”二字,他的神色出現一瞬間的追憶,表情裏夾雜了別的東西,看起來有一兩分怪異。


    “不是。”謝玄苦澀的笑道,“陛下厭惡我,厭惡到……我又何必待在她身邊影響她的心情。


    “恐怕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被主人厭棄的影子。”


    謝玄斂上了眸子,笑得悲涼。


    夜風將天邊壓抑的烏雲推了過來,遮住了皎潔月色,遮住了滿地霜華。


    謝玄一身都籠在陰影下,就像是一條流浪的喪家之犬。


    楚辭心中同情,但他心裏還裝有別樣的秘密。


    他斟酌了許久,準備再旁敲側擊一下關於那孩子的事,卻因謝玄忽然的傾訴而放棄了念頭。


    “你知道嗎,陛下為了同我撇清關係,將手臂上隱沒血肉的靈紋剜去了。


    “難怪這幾年,她的喜怒哀樂,我都無法感同身受,原來原因是在這裏。”


    謝玄悲苦一笑,止住了話頭,轉而表露出離別之意來。


    “算了,不說了,我來這裏就是想讓你照顧一下陛下,她雖是坐擁天下的帝王,可不會的事多著呢。


    “皇宮我是不會迴去了,勞煩你派人送封信給夜一他們。”


    “信呢?”楚辭看著兩手空空的謝玄,嘴角隱約抽了抽。


    “信……”謝玄交在身前的手微微握緊,抿了抿唇後,強顏歡笑道,“請你代勞一下,我口述便是。”


    “你的信還要我給你寫,你確定今日來此是求人來的?”


    “勞煩了。”


    謝玄仍將寫信的任務推給了楚辭。


    他不是懶得寫,不會寫,是怕自己握不穩筆,寫不出能讓人辨析的字跡。


    看出了謝玄的異樣,楚辭輕輕歎口氣,轉身迴到桌案前,研墨鋪紙提筆,動作行雲流水,優雅無比。


    “也罷,你念吧。”


    謝玄側過了身子,目光眷念的望向了長極宮。宮殿依山,氣勢宏偉,就像鳳瑾一般,讓人無法忽視。


    他的嗓音略顯喑啞,比那居無定所的風還要縹緲。


    “夜一,你是玄衛裏最沉穩的一個,我走之後,玄衛以及陛下都交給你了。


    “陛下的喜好以及習慣,你一定要記牢。


    “陛下不喜歡熏香,對味道濃烈的龍涎香格外不喜,寢殿內點點兒安神香就好,記住一定要去找陳太醫配些味道輕柔的來。”


    “陛下睡覺的時候不能被打擾,要是在她睡覺的時候有人吵鬧,她一定會生氣的。”


    “陛下喜歡吃東西,開心要吃,不開心也要吃,夜晚在寢殿裏一定要備些點心,要是半夜起來沒尋到,她會不開心的。記住,夜晚的點心一定要比白日的少一半的甜度。”


    “你們要少問她為什麽,陛下不喜歡被問為什麽。”


    “她若是不說話,一直盯著你,多半就是生氣了。”


    “陛下的被套至少半月就要換一次,貼身的被褥衣衫都隻能清水洗,至少要洗七遍。陛下雖是習武之人,皮膚卻嬌氣得很。”


    “關於陛下的衣衫,你不要問洗不洗,隻要是扔在右邊屏風上的東西,近日她都是不想再穿的。”


    說到此處,謝玄忽然就犯起難來。


    “怎麽辦,陛下不喜歡外人碰她的東西,尤其是衣服,這……”


    “所以呢?”楚辭稍微用力的放下了筆,語氣雖平和,卻隱約可以覺察到他的暴躁,“要不你還是迴去吧,陛下可離不得你。”


    可不是,衣服不讓別人碰,唯獨讓他碰。


    楚辭越發覺得謝玄不是來告別的,而是來炫耀的。


    謝玄搖搖頭,重重地歎著氣:“還是算了,何必去礙她眼呢。衣服……比起我這惹她厭惡的人出現在她眼前,她願意習慣的。”


    稍微平複心情的楚辭,問了一個從剛才一直思索到現在的問題。


    “你真的認為她剜去靈紋隻是為了斬斷與你的聯係?


    “我記得沒錯的話,契約既成,隻要是主人受的傷都會轉移到影子的身上。


    “主人擁有的權利,可比你這個影子大多了。


    “謝玄,你是從什麽時候無法感同身受的?”


    “三……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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