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經兩天了,陛下怎麽還沒有醒?”


    “再等等,陳太醫會有辦法的。”


    這是夜一聽到的自家統領大人第六十七遍追問了,他從沒想過平日那般沉默寡言的人,也有這麽多話的時候。


    瞧那眉宇緊蹙,雙眸陰鬱,嘴唇蠕動的模樣,他就知道統領大人又想問了。


    或許是謝玄都覺得自己問的過多,抿了抿唇,將想要問的話咽迴腹中,輕輕抬起雙眸,將視線落到了鳳榻上沉睡的人身上。


    床上的人麵色紅潤,睫羽卷翹,眼縫細長,眉似秋霧籠罩下的寒山,唇如滾落鮮血的櫻桃,整個人既淩厲又疏遠,既妖媚又純情。


    謝玄從不敢明目張膽的、長時間的直視鳳瑾,直視這絕美到令他窒息的美貌。


    這短暫又漫長的兩日,是他將她的麵容看得最細致的一次,也是最讓他心驚動魄的一次。


    他寸步不離的守在鳳榻前,心裏不住的希望,她就如此安靜的睡過去,睡到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可一想到現實世界的波詭雲譎、暗藏殺機,還有她安靜到仿佛氣息都已消失的模樣,他又止不住的恐慌。


    恨她,愛她,想她死,卻又無法眼睜睜看著她死,成百上千種情緒都交織在一起,越纏越緊,纏得他快要喘不過氣。


    到最後,他還是希望她能醒來。


    仁慈寬厚也好,暴虐無情也好,都勝過不聲不響的躺在榻上。


    謝玄的視線在鳳瑾恬靜又霸氣的臉上定格了片刻,然後被他迅速收迴,藏在了平靜疏離的目光之下。


    他微提右腳,輕轉身子,沉著臉準備往外走去。


    “統領大人,你這是……”


    聽到有人出聲,謝玄瞬間轉過頭,雙眸淩厲的逼視著那人,將對方說了一半的話強行冰封。


    下意識的觀察了床上的鳳瑾一眼,見她眉目平和,安靜如常,他才收起周身的殺意,冷淡的看著夜一。


    “我去陳太醫那裏看看。”


    話音剛落,殿外就有人腳步沉重、氣喘籲籲的靠近。


    迎著大門逐漸加寬的光亮,二人看到了正被提及的陳太醫。


    “老夫我已經找到病症了,陛下中了天星蕊和碧海潮。”


    “天星蕊,碧海潮……”


    謝玄低聲呢喃,這兩個名字似乎在哪兒聽到過。


    抬眸望向陳尋,那老頭兒正咕咕嚕的往嘴裏灌著茶,周身上下衣冠不整,若非外袍是禦醫的製式,整個人完全像個不知打哪兒來的逃荒者!


    待口渴緩解,陳尋抬袖擦去下頜茶水,長喘了幾口氣才迴複道:


    “天星蕊本是藥王穀特有的珍稀藥材,滋補效果極佳。


    “碧海潮則是極其普通的植物,幾乎沒有毒性,海邊的漁民偶爾還會把它當做菜肴。


    “隻是一旦與天星蕊相遇,碧海潮就會產生極強的致幻效果……”


    碧海潮,形似牽牛,附於石壁,碧如天,藍如海,潮起而生,潮落而死,死而複生,周而複始,是大海邊一大美麗卻又隱含大道的奇景。


    這樣美麗而又平易近人的物種,沒有人願意花功夫去開發它藏在根源上的毒性。


    這件事,還是陳尋查找皇家書庫裏珍藏的醫藥典籍才知道。


    至於對天星蕊的了解,則是因為早年有幸去藥王穀參觀學習過。


    “那……”


    謝玄小心翼翼的掃了眼床沿,並不敢多看床上的人,他那立如鬆柏的身影隱約彎曲了一分。


    “你能醒來那麽快是因為你中的隻是普通的迷汗藥,隻不過稍微改良過,掩去了迷汗藥特有的氣味。”


    “那……”


    聽到陳尋的迴答,謝玄的情緒反倒更加低落。


    ——他不能為陛下擋下明槍暗箭,不能為陛下承擔種種傷害,如今竟與她共苦的資格都沒有。


    陳尋活了那麽多歲,早看透了人世間的種種,謝玄對鳳瑾的複雜心思,他又如何不明白。


    歎了口氣,輕聲說道:“我現在還沒找到解決的辦法,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也隻看到了二者相合存在致幻性這一個作用。


    “我仔細診過脈,陛下一切正常,想必很快就會醒來。”


    謝玄勉強收起擔憂,換上一副外人麵前常有的疏離模樣,像雕塑一樣站迴了守望鳳瑾的陰影裏。


    他一直站在那裏,紋絲不動,寂靜到化作了一尊守護主人的石獅。


    過了許久,“石獅”張開了口:“一定要給我找迴來。”


    “之前提到過的那隻小狗崽?”夜一訝然的問道。


    “是……”謝玄沉默片刻,拖長了氣息。


    陳尋說天星蕊和碧海潮接觸,會產生強烈的致幻效果,鳳瑾的暈倒便是因為如此。


    但在鳳瑾看來,此刻的她不像是陷入了幻覺……更像是,陷入了過去。


    那裏有著依山而建、蜿蜒起伏的城牆,俯瞰而去,有著與長城一樣的雄偉壯闊。


    牆裏山巒起伏,綿延千裏,牆外綠原莽莽,長鷹搏擊。


    隻是現在,長牆的隘口,緊閉的城門外,殺聲震野,濃煙衝天。


    城內一家破爛民居的地窖裏,有兩個孩子並排的靠在一起。


    小姑娘外邊套著發黑發臭的粗布衣,一雙眸子在昏暗裏炯炯有神。


    她的臉上,帶著與稚嫩麵容不符的沉穩,還有著睥睨天下的傲氣。


    縱然如此,她也仍是孩子,是孩子,就沒辦法完全收斂起害怕。


    “長風你說,這城能守住嗎?”


    “你放心,我爹我叔伯我哥哥們都迎戰去了,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此次定然不會有事的。”


    少年藏起擔憂,堅定的與小姑娘對視。


    “那,萬一呢?


    “我聽母帝說,越國這次為了拿下大禹西部六州,可謂是傾巢出動。


    ”他們那裏土地貧瘠,今年氣候異常,擔心今年過不了冬,全都發了狠。”


    “不會有事的,我以我顧家滿門榮耀向你保證。


    “瑾兒,你信我。”


    少年舉起了右手,雙眸裏是堪比山川的堅定,是不容拒絕的誠懇。


    鳳瑾感覺自己從小女孩兒的視角裏,隱約看到了少年成年的模樣。


    ——堅毅,忠心,鐵血,寬厚的肩膀上擔起了“家國”。


    情景忽轉,白幡片片,陰雲之下,送葬的隊伍綿延了幾條街。


    顧長風披麻戴孝的走在前邊,身後,是六七口黑沉的棺槨。


    走到巷口,他停下了,停到了她的麵前。


    “瑾兒,你是帝女,是我大禹的儲君,你不要為逝去的人難過,你的心是要裝天下人的。


    “從今以後,西北屏障由我守護,你的江山,由我守護!


    “我信你,像你曾經信我那般,我信你會成為預言裏的千古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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