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時,草籮鎮的很多人都隱隱察覺出,南方的天空出現了某種不穩定的因素。離得更近一點的、身上帶有魔力的人們甚至會看到,仿佛有巨大的力量在吸引著周圍的一切魔法粒子,在空氣中產生龐大的能量漩渦,不穩定的魔法如黑雲一般密布天空。

    甚至連遙遠的大陸另一端的魔法師們——當然是力量足夠強大的那些人——也感受到了這種不穩定。春遲披了圍巾站在院子的柵欄處,眉頭緊鎖,雖然深秋的寒意開始侵嗜人的意識,但是她仍久站在那裏,神情悠遠地望著遠方的天空。——“命運的轉輪終於要轉至必經之所了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的中年女子,眼裏是略微寂寞的色彩。

    ——“但願那些孩子們,無事度過就好了。”

    而草籮鎮的這一邊。

    黑發銀眼的女孩子,仿佛黑暗裏穿梭的精靈,她身形輕快地穿越在無數巷子中,一個又一個的巷子出口處,有著幽暗但吸引人的光亮,仿佛預示著穿越暗陰便會迎來光明和幸福的未來。叫做雪時的女孩子不禁有這樣的錯覺。盡管在一個巷子後,總會出現無數相似的巷子——

    黑暗中屏息凝視她的精靈在想,她穿越這些小巷,到底是要走向怎樣的未來?

    或許,隻有她自己知道,命運之石,是要將她指引向何處。

    遙遠的皇城,是為自己的命運擔心而率眾犯險的父親,身後則是夥伴們為自己鑄造的堅實牆圍,前方縱使是不可測的萬丈深淵,也要毫不遲疑地去跳。雪時內心抱著這種想法,堅定地跨出每一步。

    魔法的氣息越來越濃烈,壓迫感也越來越大,視線漸漸開闊起來。再往前走就是中心廣場的月亮祭壇處。難道梓軒要借助祭壇的力量來解除冰之石的封印嗎?內心的疑雲迫使雪時停在祭壇的邊緣處,同時也是因為她看到那兩個對立而站的身影,以及懸在祭壇中心,發出幽暗的光芒的冰之石——那幽藍色的光,是龍的火焰嗎?

    真正的見到冰之石,雪時才意識到,冰之石原是沒有固定形體的啊,它不光會為自己塑形,說不定它還存在著自我與意識——盡管這點絕不可能。

    她一步一步地挪動腳步,她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冰之石所塑造出的神的領域,因此每一步都是處在無形的壓迫中,仿佛巨大的線,將自己纏繞的無法唿吸。

    漸漸地,那兩個身影清晰起來。紫發漫飛的高大男子,周身是讓人無法逼視的光芒,作為王者的他,今天才顯露出他的真實力量吧,意識到這點後的雪時內心無來由的悲戚,或許有點在意他的雙重身份吧,然而選擇追隨他的自己,早就決定了義無反顧。與他對麵而立的黑發男子,曾經溫柔對待自己的,那個自己內心早已將他視為朋友的,甚至產出過要把所有的力量都給他的想法的那個孤寂男子,如今仿若地獄走來的羅刹,血色的眼睛裏是對眾生的恨意。

    為什麽人要如此執著於過去,人生不是正因為隻能向前走,才美麗、燦爛起來的嗎?

    多年之前的自己也不明白這個道理,在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之後,才漸漸地有了如此成熟的想法,師父告訴過自己的,在黑暗中,更要努力向前看這件事,也是在經曆過無數事之後才深切體會到。然而,現在的自己,要如何將這個道理告訴別人?畢竟,自己的經曆中,並沒有真正的不幸——她自信地,如此以為。

    “瑞……”她想叫瑞落的名字,然而她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喉嚨卡了什麽一樣,隻能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響。他們似乎也並沒有發現她。

    “你以為你可以搶的過來嗎?”一個混沌的聲音,發自梓軒之口。

    “冰之石已經啟動了,即便如此你也想跟我搶嗎?把世界變成黑暗的,不是更適合各種不幸生存嗎?嗬嗬……”

    不是,不是啊……

    即使在內心這樣大叫,也不能傳達給他吧,雪時心急地想。

    “不是哦。”瑞落的聲音適時的響起,雪時在內心鬆了一口氣,還好有瑞落在,然而接下來的一席話,使她呆立在那裏。

    “我並不討厭黑暗,我甚至也想如你所願把世界變成黑暗的色彩。然而我的不幸你又如何能體會,這世上的眾生又如何能體會分毫。對世界憎惡的心情,並不是所有人都一樣的……”

    同樣溫柔的聲線,這句話卻是冷淡說出口的。雪時想不明白,為什麽總是陽光溫暖並且總是微笑著的瑞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然而、她卻無法說服自己剛剛聽到的是假象。

    “冰之石,對我來說,還有更合適的用處……”這句話是以一種包含著巨大野心的口氣說出口的。

    “哦?”梓軒挑眉笑道,隨後他嘴裏發出低沉的笑聲:“我似乎明白了。那麽……那個孩子,似乎太可憐了……”

    “當時在雪國境內拿走冰之石的是你吧,你把他一個人拋在那裏,就是為了讓我們發現她,同時利用我們使她的力量覺醒,隻有這樣,和她的力量同步的冰之石,才能發揮最大功效。”

    雪時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說,她以一種他們看不見的形態,站在他們麵前繼續聽下去。

    “你是說雪時啊?”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雪時驚了一下。

    “……剛剛她明明處於危險狀態,再差一點我就能把她的力量盡數掌握……然而你竟然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追著我出來了,嗬嗬,果然你的目的,一開始就是冰之石吧,跟她在一起也隻是利用她而已。我猜的沒錯吧……”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即使想反抗的這樣說,又有什麽意義?女孩子抬起右手,把眼角流出的眼淚抹了一下。說出這些話就能為自己的地位辯護嗎?說出這些話就能證明自己在某個人心上留下過痕跡嗎?

    “是啊。”瑞落的聲音,這時不再溫和使人安心,它是一把利刃,刺向雪時的心口,也刺向她所有的夢境。

    一瞬間,努力維係的關係,就這樣在兩個字說出口之後,分崩離析。

    是如此的喜歡著你,想陪伴你,想就那樣留在你身邊,然而……

    “我要如何告訴你呢……我不需要任何人。”瑞落對梓軒說。

    “這樣的話,我突然為那孩子惋惜了……雖然一直傷害著她的我,似乎沒有資格這樣說,但是……至少啊,我喜歡她的心情不是假的呢。”

    “哦?”

    “可即使喜歡上又怎樣……我們是不同的世界呢……”男子突然落寞的告白,使雪時淚流滿麵,然後,便又微笑了。

    “謊言,真實,真實,謊言。我生活在這樣的世界裏,怎麽還笑的出來……”女孩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

    空氣中的魔力突然發生了變化,細微的波動,使雪時渾身緊張起來。冰之石的力量,開始在月亮升上來時,躁動起來。

    “終於了呢……”梓軒說。

    “啊,是啊。”

    原來,兩個人在等同一時刻。

    今天是月圓之夜,月亮的魔力最強,祭壇的魔力也最強。

    “嗬嗬,無聊閑談就在這裏。接下來隻要殺了你,強迫啟動冰之石就可以了……”

    “血祭啊,剛好,我也是這樣想的!”

    兩把劍同時抽出,都以迅猛的速度撞上彼此,兩劍相撞產生的衝擊波使雪時用胳膊護住額頭後退了好幾步。

    “不能讓冰之石啟動……”她心裏隻有這個念頭。

    “要阻止他們!”

    她站起身來,看到冰之石懸在空中,已經隱隱顯出血色——是外來魔力入侵使它要發生異變嗎?如果這樣的話就不好了……於是顧不上互相爭鬥的兩個人,她向著冰之石走去。

    一步。

    “母親,告訴我……”

    兩步。

    “師父,這種情況下……”

    三步。

    “姐姐,如果是你……”

    “你們會怎麽辦?”

    “冰之石……以雪精靈的血,可以使你繼續安眠嗎?”

    下了這個決心的少女,眼裏是堅定的光。

    川陽看到逆光而立的美麗女子,心想,她終究是下定決心了吧。然而此時的他,內心荒涼,如同綿延無盡頭的荒漠,他知道一步步引導她至此的自己,為什麽會產生如此沉重的負罪感。命運無法修改。正如同背負著精靈族世代記憶的自己,能做到的,隻能是如此微小的事——他不能幫助那個被選中的孩子承擔任何責任,他的存在,隻是為了引導她毅然赴死。

    如果創世的神明知道,他們所創造出的冰之石的存在,注定要以犧牲為代價,那麽,還會有冰之石誕生嗎?

    這是個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因為,眾神已經遠離,這個世間所存之人,要麽背負不幸,要麽背負罪孽,真正幸福的生活的人,大概隻有在雪鳥的故鄉吧——然而,連那樣美麗的故鄉,都也隻是自己捏造出來的。

    封印冰之石,需要精靈的血。畢竟這世上,精靈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梓軒把瑞落的劍再一次擋下時,驀然看到被溫柔光暈包圍的長發女子的背影,瘦弱,但是美麗。

    “雪時!”他大叫。

    瑞落的動作也應聲而停。聽到這個名字,使他的心微微一顫,然後迴過頭去,他看到那個出現在自己無數夢境裏,自己曾溫柔唿喚過的那個人。一時間,他竟以為這也是夢境。

    雪時聽到梓軒的唿喚,她緩緩轉動身體。

    然而動作做了一半,她便停在那裏。然後重新迴過神麵對冰之石。她伸開手臂,用精靈語唿喚冰之石。

    那美麗的語言,詠歎一般在空氣中迴蕩,剛剛還在爭鬥的兩個人也沉浸在夢幻中。

    冰之石隨著那一聲聲輕柔的唿喚,緩緩降落。雪時伸出手,把它抱在懷裏。雖然身體因為冰之石源源不斷釋放的魔力而產生強烈的排斥反應,但她一聲不響。仿佛在擁抱一個剛出生的嬰孩。

    “雪時!”梓軒率先衝向前去。

    瑞落立刻追上去。

    梓軒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不在意麵前那個孩子。剛剛的話她都聽到了吧,這時候她該是什麽心情?他甚至暫時忘記了複仇,暫時把整個世界拋在腦後,他忘記了不幸,現在的他竟然隻在乎那個叫雪時的女孩子是否難過。

    他想,他已經沒有辦法再次背棄她了。

    “我是不是也可以任性的認為,我從遙遠的地方趕來這裏,隻是為了與你相見?”

    或許,在女孩兒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就沒有辦法不在意她了吧。

    他不知道,此時的瑞落也是同樣複雜的心情。

    怎麽可能隻是利用她,怎麽可能!不是的!不是那樣的!!雪時……

    於是,揮劍向前麵的男人刺過去。

    劍刺入血肉的聲音。仿佛裂帛撕裂一般,沉悶的聲響。女孩子在閉眼前,在想,世界是這樣完結的吧。眼前是模糊卻柔軟的色彩,鵝黃色,泥土的氣息重新縈繞自己身邊,遠方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她也聽的很清晰,仿佛母親溫柔的吟唱,還未到冬天,黃色的自然仍然伴隨著綠色。

    為什麽,那麽決絕地,讓自己擋下那劍呢,女孩子自己也想不通。

    “媽媽,下雪了!”

    “老頭子快來看,下雪了啊!”

    “真的是雪……跟幾年前那場雪一樣!”

    “啊,下雪了!”

    四麵八方湧來的聲響,歡唿聲,驚訝聲,匯聚成海洋。女孩子微微睜開眼睛,臉頰上有微涼的觸感。模糊的白色,從淡青灰色的天幕,緩緩降落,安靜地,吵鬧地。

    如計劃一般順利,自己幫梓軒擋下了劍,血順著劍鋒流淌,冰之石的光漸漸暗下去。

    “好孩子,沉睡吧……”雪時用精靈語對它說。此時的冰之石確像一個溫和的嬰兒。

    瑞落呆立在那裏,她怎麽可以……

    劍陳鈍落地的聲響。

    “總算結束了呢……”赭石躺在草地上,看著昏睡在一旁的叫澤夢的對手。明明那麽好看的臉,怎麽就那麽執著呢……後來想想,這兩點也沒什麽邏輯關係,於是便開始自我嘲笑了。

    “雪時,你可要安全迴來啊……我實在沒有力氣趕過去了……”說著,女孩子閉了眼。

    “貝倫大叔,這邊解決了!”紅發男子跑向用魔法杖支撐住地麵喘著氣的中年男子,“你這邊也解決了嘛!”

    “我這邊也好了。”離昇從另一邊走過來。

    “我也是。”看上去年紀還很小但實際上已經20多歲的可愛女子很元氣的樣子跑過來。

    “看來,已經結束了呢……”大叔望著南方天空,悠悠吐了一口氣。

    而在冰使家的一個房間裏。

    “雨?”藍因試著睜開眼睛,房間裏有些強烈的光線使睜眼有些困難。

    “啊,你醒了!”男子激動地大叫。

    “不過啊,你也太莽撞了!說好的我去找人,結果我剛走你就一個人先衝進去了,你知不知道團隊合作啊!要不是我躲在暗處救下你,說不定你現在正在和地獄女王吵架呢!”

    “喂,你少說兩句。”女子掙紮著坐起來,扶了一下額頭,還有些頭暈。被男子吵的有些鬱悶。

    “藍因,記得你跟我的約定嗎?”男子突然一改輕鬆的語調,深沉地問道。

    “……”

    “這是你第三次欠我人請了,是不是該還了……”

    “你給我滾的遠遠的……”

    雖然這樣說,女子美麗的臉上還是泛起了紅暈。

    “雪時,不知道怎麽樣了……”

    ……

    “雪時。師父來了……”晴川在女孩兒落地的那一刻,先於其他人把她抱在懷裏,望著緊閉了眼睛的,漂亮的像是玻璃孩子的女孩子。微微揚起的嘴角,你是想說自己很幸福嗎?師父怎麽能不知道呢……

    “我要帶她走。”冷冽的眼光掃過跌在地上的梓軒,以及呆立在一旁的瑞落。然而他心裏深知,自己沒有辦法責備任何人,他自己不也是冷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嗎?在她決定丟棄自己的生命的時候,他不也是在想,這是她的人生,他不能再進行幹涉,過去幾年他強迫般的逼她接受自己的想法甚至是世界觀,以及那些所謂的大道理,現在,他不能再左右她的決定……晴川閉上眼睛,內心悲戚。

    “王。”他對瑞落說,“我建議你立刻迴王都,雖然我信任你的處事能力,但我覺得你應該沒有餘暇去在意這裏的事了,現在的你應該出現在大殿,以合理的理由向各個家族解釋今天的事,不然,碧落可真要動亂了……”

    “還有你,梓軒,應該還沒有人告訴你吧,複仇並不是一條正確的道路,畢竟,人是隻能向前走的。雪時,應該也會這樣對你說吧……”

    “……”梓軒和瑞落兩個人都沉默著。相對於他們之前的計劃的破敗,現在他們更在意的是巨大的悲傷,那漩渦包圍著他們,即將把他們堅韌的內心瓦解。

    晴川緩緩挪動了腳步。

    “川陽,我答應你的都已做到……在這孩子最孤獨的歲月陪伴她,在她最迷惘的時候離開她,雖然殘忍,但是那些是我的責任,隻是現在,我做的選擇是,我不能再拋下她,畢竟,這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徒弟啊……我唯一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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