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最自在的莫過於羅饗,他並不理會眾精怪彼此之間流淌著的暗湧,徑自點了一份瓜果拚盤,慢條斯理地開始剝山竹。他手指極為靈巧,一捏一開,便能將一團潔白的山竹肉完整取出。隻是剝出果肉後,羅饗也不吃,隻是擺在果盤裏。山竹的果肉長得白白胖胖的,狀似白貓的小爪子,令人不忍下口。據說很多人類都誤會山竹的果肉其實就是白貓的爪子變成的,由此並不敢吃。他諾則認為人類實在是太多愁善感了點,而且想象力未免過於豐富。山竹怎麽可能是貓爪呢?雖然貓爪爪並不能吃,但比山竹要可愛多了。他諾抓起一隻小老板剝好的山竹果肉塞進嘴裏,鼓起腮幫子嚼了嚼,酸酸甜甜,美味得很。他不禁沉醉地眯起眼睛。羅饗瞥了他一眼,倒是沒有阻止對方吃白食的舉動。他將盤裏的山竹都剝幹淨,轉手又開始旁若無人地剝起葡萄皮。他諾悄悄將山竹核吐在羅饗處理完的果皮堆裏埋了起來。被他倆這樣一幹擾,其餘幾位的臉色也緩和不少。最後,還是金絲雀玉沙第一個說話。他看著喬霧先生陌生的人形,說道:“聽說你當上人類的大明星了,還他娘的……咳咳,還挺受喜愛,恭喜你啊。”他諾聽得出來,玉沙雖然竭力想表示出淡定和不在意,但是他微微顫抖的聲音已然出賣了自己的情緒,聽起來倒像是賭氣又逞強的幼崽。他諾立刻抹了抹嘴,顧不上吃水果,一臉好奇地去看喬霧先生的反應。喬霧先生說自己已經恢複部分記憶,也不知道對於玉沙,他是否記得,又記得多少。喬霧先生聞言,微笑著看向玉沙。為了偽裝,他今天梳著厚重的直劉海,還戴著一副大框眼鏡,此時笑起來顯得有幾分文氣,和他平時很不同。“謝謝你,玉沙。”他這樣說著,猶豫了片刻,又鄭重說道,“對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玉沙終於憋不住情緒,冷哼一聲,扭開腦袋,肚皮唿哧起伏著,似乎醞釀有許多的話要說,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他之前一直執著於找到南國,想把自己多年的怨氣撒在對方身上,好好發泄一通,然後就把南國給忘了,繼續過好自己的鳥生。其實,認真想來,他到底為何有此執念,見到南國又能改變什麽,玉沙自己也說不上來。畢竟,南國其實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離開也完全出自個鳥選擇,隻是玉沙對於自我懷疑的憤怒無處發泄,隻能將他視為仇敵。喬霧先生也許能夠理解玉沙心中微妙的情緒,也不點破,繼續說道:“我能想起來之前的一些事情,雖然不多,但是在我的記憶裏,你是一隻很有才華的歌鳥。我至今仍能感受到當初聽你歌唱時的那種震撼。我想,當時的我,一定是認為你擁有著驚人的天賦,想鼓勵你追求更高的成就。也許我還做了許多逼迫你的事情,或是不顧你自己的想法,將我的觀點強加於你。而在你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離開。無論如何,我都欠你一個道歉。我不求你能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夠放下,讓自己過得更加輕鬆快意。我聽他諾說過,你已經是身價不菲的歌王了,也在準備下一場歌鳥大賽。我並不知道歌唱是否就是你內心所願,也不會做多餘的鼓勵。不過,如果這確實是你真實的興趣所在,我會永遠祝福你、支持你。”玉沙認真聽完,略帶扭捏地在桌麵上來迴跳動著,最後說道:“我也沒有很怪你啦。”玉沙的怨氣,其實更像是一位少年對生活的恐慌和不確定。他迫切想要通過別人的認同來肯定自己,但同時又想通過否認別人的觀點來實現自我價值。當時的南國是他最親密的夥伴,也是他的長輩。他從懵懂無知到頓悟成精,生命的每一步都鐫刻著南國的影子。是南國告訴他,他有歌唱的天賦,不應當放棄。也是南國訓練他,讓他的歌唱技巧更上一層樓。玉沙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逐漸迷失自我。像任何一位尚未定型的未成年幼崽,他開始懷疑,歌唱究竟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還是南國強加給他的念頭。而就在他鳥生之中最為茫然的時期,南國為了所謂的事業追求,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並在此後多年再未出現。玉沙以為,南國放棄了他,他是一文不值的,是可以隨意被拋棄的,所謂的天賦和才華,不過是幌子。不過,當他聽說南國其實是因為喪失記憶才多年未迴毛春,他內心的憤怒和埋怨也逐漸淡去,開始平靜正視自己的內心。玉沙作為一隻成熟的金絲雀,已經可以自主辨別是非。他想,大概他自己確實也是喜歡歌唱的吧。玉沙說道:“我其實也覺得唱歌還不錯。我會繼續聯係,參加歌王大賽,最好能給胡大爺再贏一枚獎牌。你就別操心了。”喬霧先生欣慰地點點頭。兩隻鳥的多年心結就此打開。他們心裏都明白,紅嘴相思鳥和金絲雀的情誼永存。這時,始終沉默的綠貓雀碧煙,從他諾的椅背上跳落至桌麵,來到喬霧先生的眼前,向他點頭致意。“我希望能得到關於我的伴侶碧霧的消息。”她開口說道,聲音沙啞。“你好。”喬霧先生也同樣問好,眼神變得更加複雜。他思索良久,終於緩緩開口,將自己從記憶碎片裏整理出的信息和盤托出。曾經的南國和碧霧是如何結識的,喬霧先生已然說不上來了。他是一隻徹頭徹尾的家養小鳥,從未離家半步,而碧霧則是生活在百葉林裏的外來野生精怪,兩隻鳥的差距可謂天壤之別。也許是在碧霧進城在花鳥街偷食物時,意外碰見胡大爺家的相思鳥,由此結下友誼。總而言之,喬霧先生隻記得自己與碧霧特別要好,很快便成為莫逆之交。他也隱約想起碧霧口中,時常提起一位感情深厚的伴侶,是當年從海外一同被偷渡入境的綠貓雀,想來便是眼前這位碧煙。兩隻綠貓雀長得十分相像,擁有同樣豔美的綠色羽毛。南國找到修成人形的突破契機之後,便起了要去人類城市生活的心思,碧霧也表示很支持。就在南國臨行前的某個夜晚,收到來自碧霧的信件,約他在花鳥街一見。喬霧先生原本以為那隻是朋友間的踐行,現在迴憶起來,卻又琢磨出幾分不對勁來。喬霧先生還記得,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秋夜,天氣逐漸轉涼,寒風肆虐,他幾乎都要抓不穩欄杆,好幾次差點被掀翻在地。碧霧來得比約定時間要晚,精神狀態很差。奇怪的是,即將離開的是喬霧先生,兩鳥卻並未多說他的事情,碧霧反而提起他最近遇到的一些詭異事件,告誡對方要多加小心。“碧霧告誡我的具體內容我已經迴想不起來許多,隻記得他曾說過在百葉林邊緣,曾經遭遇過一次疑似邪靈的襲擊,而後一直覺得精神不好。”說到這,喬霧先生看了一眼碧煙,小心地斟酌著措辭,繼續往下說道,“他還說,因為不清楚襲擊者的目的,為了避免禍及家人,他那段時間都不敢多迴家,盡量避開和親友的見麵。”至此,碧煙終於明白過來,原來碧霧的莫名疏離也許是出於對她的愛和保護。這隻傻鳥,伴侶之間,又有什麽困難不能一起克服呢?她的眼裏不由得湧上熱淚,這麽多年一直強忍著的悲痛在此刻盡數襲來,令她幾乎跌倒。他諾見狀,連忙用一隻大蘋果擋住碧煙的背後,支撐她站穩。在喬霧先生的記憶裏,他和碧霧的會麵時間很多,幾乎沒能來得及叫喚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之後忽然卷起狂風,吞雲遮月,一時之間,天地失色,在一片漆黑之中,他昏迷過去,再醒來,就已經是一隻名為喬霧的人形精怪。而那夜之後,他也再也沒有得到過任何關於碧霧的消息。雖然他本鳥已經記不得,但他下意識地將自己取名為“霧”,應當是受到碧霧的影響,在潛意識裏始終惦記著那場意外,不想忘記這位朋友。喬霧先生的迴憶就此結束,之後的事情他之前已經和他諾交代過。他諾轉動腦筋,將幾段迴憶拚湊起來,湊出一個勉強成型的故事來。想來,碧霧無意之間遭遇邪靈,靈力被吞噬之後,魂魄也受到損毀。他與喬霧先生見麵的當晚,也同樣受到攻擊。喬霧先生也被牽連,兩位成精者的魂魄在猛攻之下產生裂痕,碧霧的靈魂碎片進入喬霧先生的容器,並一住就是多年。喬霧先生的記憶也因此出現斷層和錯位。羅饗開口,將他諾的猜想補充完整。據他分析,受傷後的碧霧並未立刻死去,但由於魂魄不全,導致神誌不清,可能在無意之間,依照求生本能驅使,也出於保護伴侶的願望,飛離毛春城,一路北上,最終在北方某個城市最終隕落。其飛羽被虎族的某位成員拾去,族中長者察覺到羽毛上附著的邪靈氣息,暗覺不妥,便一直保存下來。最終,碧霧的飛羽兜兜轉轉,迴到羅饗手中。說到這,羅饗取出虎真交與他的那枚綠色飛羽,將它推至碧煙跟前。此時的羽毛上鎖著從喬霧先生容器內逼出的魂魄碎片,屬於碧霧的氣息立刻吸引了碧煙的注意。她小心翼翼地叼起那根羽毛,聲音哽咽地向羅饗道謝。“殘損的魂魄保存不易,需得耗費不少靈物引氣留存,對你而言極為不易。且就算是保存完整,也很難再度顯現神識,最終不過隻是一件念想,你要想好。”羅饗看著她,如此說道。碧煙點頭,表示明白。羅饗便不再多勸,轉頭又對喬霧先生說道:“你本該也會同那隻綠貓雀一般,識海暴動後消隕。不過你運氣不錯,一擊之下並未重創,且你的容器很適合藏納,便被對方有意識地保留下來。”喬霧先生不解,問道:“這怎麽說?難道我逃過一劫不是因為對方疏忽嗎?”“當然。”羅饗點頭,解釋道,“對方很強大,也很狡猾,輕易不會留存活口,要補刀你也很簡單。但在一種情況下,它不會繼續,那便是它想豢養你。留存食物是一種生存本能。”這話一出,在場的精怪們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不覺後腦勺發涼。無論是何種物種,都不願意被視作獵物。喬霧先生有些懂了。依照羅饗的說法,他是一隻更加適合養肥而非現下食用的“食物”,魂魄裂縫相當於門戶大開,歡迎各類邪靈侵蝕,因此被留下活口。這兩年他身上發生的異變,未嚐不是收割的征兆。他不禁長歎一聲。他與碧霧原本都隻是小小的精怪,既無天賦加身,又無氣運護體,過著最為普通的日子。饒是這樣的凡胎俗體,依舊逃不過無妄之災,要是類比做人類,大約就是走在路上莫名被高空拋物砸中而不幸喪生,想來不禁令人唏噓,感慨萬千。喬霧先生的事情暫告一段落,他休完假期之後,會繼續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拾迴先前的生活。當然這一次,他已經明白生命之中最重要的東西為何物,不會再輕易動搖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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