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饗將樹枝的外衣剝去,將兩頭削尖。他的動作很是優雅,樹枝被磨得光潔勻稱,最後從中間砍斷,一分為二,變成一雙筷子。他將這雙手工製造的筷子擱在對麵那隻碗上,轉而又掏出他諾帶來的魚醬罐。羅饗擦淨匕首,繼續用它從玻璃罐裏頭掏魚醬。燈籠昏黃的亮光斜斜地落在羅饗的臉上,投出蜜色的光澤。竹椅對他而言顯然太矮了,羅饗的整條腿都橫在外頭,姿勢有些變扭。他掏了半天,在兩碗小山一樣的米飯裏各摔上一小堆魚醬,頭也不迴,喊道:“吃飯。”他諾來過羅家幾十次,除了二月二那天吃過一頓涼了的社飯,還從來沒被小老板留過正經的晚飯。他感到有些新奇,雙腿下意識地就走了過去,挨著小老板坐下。滿滿一大盆飯,他諾下意識湊上去聞味道。是燙的,但什麽氣味也沒有。這讓他情緒有些低落,安靜地拾起筷子,用筷子尖撥了撥潔白的米粒。這米粒與尋常米飯似乎不同,顆粒大且不黏連。他諾好奇地扒了一口飯,眼睛蹭的一下亮了。“不是米粒,是魚肉!”他詫異道。這是一碗魚米飯,看著很粗糙,嚐起來卻不壞,甜甜的,軟軟的。筷子不知道是用什麽做成的,舌頭卷過筷子尖,也是甜甜的。他諾低頭又扒了一大口,還抿了抿筷子。“吃你的飯,少說話。”羅饗放下匕首,伸手在空氣中劃了一下,指尖瞬間點起一根煙。他諾一邊扒飯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小老板的動作。那是他熟悉的香煙,隻可惜他現在聞不見那股草木香,他還挺喜歡的。他諾將魚米飯和魚醬認認真真地拌在一起,讓每一粒魚米都粘上鮮美的魚醬,這才開始埋頭吃起來。他吃飯很投入,偶爾拿不穩筷子,撞擊在碗底,發出叮當的聲響,卻並不十分吵鬧。羅饗一隻接一隻地抽著煙,眼前的飯一口都沒動。等他諾吃完自己這一份,羅饗用手指將眼前的那碗推了過去。他諾拿眼睛看羅饗,你不吃嗎?羅饗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他諾塞下兩大碗魚米飯,撐得直打飽嗝,一走動,肚子裏咕咕咕都是食物。他被小老板指揮去廚房收拾碗筷。他諾笨手笨腳地完成了任務,踩著濕噠噠的鞋子重新迴到院子裏。他手裏頭還捏著那雙嚐起來甜甜的筷子,不舍得扔掉,筷子頭已經被他啃咬得坑坑窪窪。夜已經深了,晚風拂麵,像山泉一般清涼。羅饗倒在小小的竹椅上,以一個極為精巧的借力姿勢,仰麵朝上,攤開四肢斜躺著,嘴裏叼著一隻尚未點燃的煙。“我洗好了。”他諾走過去,在衣擺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漬,然後在羅饗身旁蹲了下來,將筷子頭含在嘴裏,想吃糖果一樣輕輕咬著。羅饗一動未動,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那條大魚是什麽?”他諾問道。過了良久,羅饗才微動嘴巴,銜著煙嘴,含糊道:“五感黑魚。”他諾點點頭,又道:“什麽是五感黑魚?”羅饗用眼角餘光瞥了他諾一眼,道:“就是能讓你變得更傻的魚。”他諾撇撇嘴。他一個字都不信。“你的嗅覺暫時恢複不了,等過幾天吧。”羅饗道。等過幾天你嚐不到味道了之後就好了。他沒有告訴他諾,五感黑魚是一種有神力的怪魚,發起攻擊之後,會剝奪與他接觸者的五感。最先失去的會是直接接觸的部位,他諾就是鼻子,然後由聞、味、觸、形、聲,依次交替,每次喪失一感。被攻擊者,在逐次失去五感之後,最後會變得行屍走肉,無知無覺,最終死亡。而破解方法則相當簡單,就是將攻擊他的五感黑魚烹食之。他諾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小老板這樣保證,他很快就放下心來。“太危險了,”他叼著筷子,道,“那條魚好兇,你做什麽要去捉它?”羅饗翻身,取下口中的煙,重新在小竹椅上坐好。他瞥了一眼他諾,臉上說不上是什麽神色。過了許久,羅饗才道:“好吃。”五感黑魚剝皮後下水烹煮,魚肉遇水而不化,肉瓣散開,顆粒分明,形同米粟,味同漿果。他諾明白了,小老板想吃魚肉,就去抓了一條那麽醜那麽兇的怪魚,真是貪吃。他搖搖頭,心道下次還是多給他帶些魚蝦來吧,小老板一個人生活真是太不容易了。羅饗的臉上陰晴不定,最終又歸於平靜。“傻。”他歎了一口氣,評價道。他諾道:“下次別再做這麽危險的事情了。”“想得美,這條魚很罕見的。”下次想吃也吃不著了。羅饗又歎了一口氣,迴味著口腔裏魚醬的滋味。魚醬是下飯菜,做的有些鹹。羅饗下意識舔了舔嘴唇。他諾兩腿蹲得有些麻,他爬起來,一絕一拐地拉過另一隻竹椅,靠著小老板坐了下來。夜空還是黑的,看樣子今晚月亮是不會出來了。他諾忽然歎氣起來。“我今天本來是要給張小葵送外賣的。”他道,“可是我連城都沒進去。”羅饗來迴捏著煙嘴,打斷道:“明天我陪你去。”對於海獺這種嗅覺靈敏的野生動物而言,喪失嗅覺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但顯然他諾並沒有這樣的自覺。他歪著頭想了想,似乎是有些困惑,但他很快就笑了起來。“好呀!”他眯著眼,仿佛隻是為了找到同行的夥伴而感到開心。小老板可是輕易不會答應和他一起玩的。羅饗不理會他這呆傻的模樣,緊接著又說道:“你今晚別迴去……不,你這段時間都先不迴家。”“不迴家?”他諾詫異地睜大眼睛,“不迴家我睡哪裏呀?”羅饗沒說話,這似乎是個蠢問題。他諾繼續啃咬著甜筷子,思索片刻,欣然答應下來。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有交過可以過夜的小夥伴呢?除了成年之後搬出來獨居,他之前的每一天晚上都是和家人一起度過的。全新的體驗令他感到陌生,但這種陌生並非是令人害怕的。相反的,他的心中湧起前所未有的興奮。他諾一口咬斷筷子,開心地說道:“那我們晚上可以睡在一起嗎?”羅饗斜乜著看他,並未說話。“我聽大哥說過,人類世界的好朋友也會睡在一起的,他們會整夜整夜不睡覺,聊天,說故事。大哥說和朋友一起開臥談會可有意思了。”他諾道,眼睛滿是向往。羅饗沒有直言戳破這隻什麽也不懂的蠢海獺的美夢,伸手拎起他諾,用力一拋,直接將他送迴房內。和友人同居的夜晚,什麽也沒有發生。沒有同床共枕,沒有促膝長談,甚至沒有互道晚安。他諾用軟軟的被子裹住自己,發出舒坦的歎息,同時又覺得很可惜。雖然小老板看起來也不是一個很理想的聊天對象,但是聊勝於無嘛。他對於人類世界的一切,總是抱有強大的好奇心,若是能親身體驗,再好不過。他諾自己躺了一會兒。羅家院子和他諾的小草屋完全不一樣。入夜之後,聽不見稀奇古怪的鳥類叫聲,也不會有來來迴迴夜行動物的腳步聲。一切都很安寧,就像是天地之間都睡著了,就像是陷入一團柔軟的棉花之中,耳鼻都塞上了。盡管白天已經睡了長長的一覺,他諾還是犯了困。他揉揉眼睛,很快便陷入睡夢之中。羅饗倚在高高的梨樹枝椏之間,白色的花瓣,墨色的雲朵,風起雲湧,他像是出沒在層雲之間。一夜無眠。※※※※※※※※※※※※※※※※※※※※對,就是同居的前兆